两人经了这场争执,心理上倒是亲近不少,萧潇虽然并不想改变自己游历天下的计划,也知道大哥是真心替自己打算,又想他大伤初愈,情绪激动总是对伤势没好处,更加懊悔自己不应该直冲冲顶撞、走人,而应该更委婉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和理由。
心思冷静下来,行事就有章法多了。
萧潇坐正,替寒息把脉,发现脉搏还算正常有力,放下心来。
一起回到天池旁的巨石边,萧潇先去水边洗脸,寒息忽然想到,有支花枝被他砸断了,花枝、花瓣一片狼藉,被妹子看到,大概会嘲笑他小家子气,于是爬上石台,把散落的花瓣什么的拢在一起,揣到衣服的暗袋里,完好的几支花枝,则拿在手里,跳下台来。
萧潇在水面上看个正着,高大威猛,杀伐果断的寒息拙手拙脚地干起怜花葬花的事情,心里猛地一惊,接着就笑个半死,本来正在整理头巾,一下用力过猛,头巾被拽歪了,别着的那朵桃花掉下来,落在水面上,载浮载沉。
萧潇强忍笑意,用手捧了些湖水扑到面上,装作仍在洗脸,可是到底忍不住,双手掩面,低低笑起来,然后变成哈哈大笑。
寒息顿时黑了脸,走到水边来作势要把花扔进湖里。
萧潇一边笑,一边拦住他,说道:“大哥,不行,这样你就真成林黛玉了,啊,不对,是贾宝玉。”
寒息道:“什么玉来玉去的?”
萧潇道:“贾宝玉是位大家公子,林黛玉是位大家闺秀,贾宝玉在春天时怜惜落花,把它们扔进水里,不叫人随意踩踏,林黛玉则说,扔到水里,仍然无法预料它们流向哪里,还是把花埋到土里干净。”
寒息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怜花葬花的心情,一想到自己要和这种事情联系在一起,就一阵恶寒,手里捧着花,拿着也不是,扔了也不是,脸黑的不能再黑。
好在萧潇很快收拾好自己,微笑着接过花去,解了寒息的困窘。
两人回到观中,萧潇依开始所说把花分送到各处,不过寒息房中没有送。寒息依然对花花草草有心理阴影,倒是大大松了口气。
一天下来,他早把怀里的花瓣忘的一干二净,直到晚上就寝时,看着突然掉落出来的花瓣大伤脑筋。妹子似乎没有发现花枝少了一支,这些残骸自然要毁尸灭迹,可是难道真的要“葬花”?寒息倒也干脆,趁夜半无人,到了厨房,点燃炉火,全部扔进去,眼见都化成灰了,才安心地熄灭炉火,回房睡觉。
然而躺在榻上,脑子里乱纷纷地,怎么都睡不着。
他想一会儿朝中局势,想一会儿自己的将来,想一会儿这次的伤势,过不了几天就可以上路回京城了。然而想的最多的,还是萧潇。
他们两人各退一步,决定结伴而行。
寒息盘算着上路前的准备,路上的关隘和危险地段,虽然有心让萧潇见识一下路途险恶,好打消她什么游历的念头,但是又怕她真的遇到危险,有什么闪失。思来想去,从长安到开封,一路上有他相伴,自然是万无一失,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忽然觉得,和一个小娘子结伴同行,麻烦自然是麻烦,但是这个小娘子是自家妹子,那又大大不同。妹子喜欢山水,路上倒是颇有几处好景致,可以陪她去看。这样一想,枯燥乏味的远行也变得令人期待起来。
恍恍惚惚间,来到一处小桥流水,奇花异草的地方,一草一木无不摆放精心,富丽中又见雅致,远处亭台楼阁,一重又一重,看不分明。
他自问平生从来没有到过这样一个富贵所在,却隐约觉得对这里很是熟悉,分明住了很久。
再看自己,居然变成一个细手细脚的小童,身穿绣着精致花纹的丝袍,腰上玉佩、香囊等物啰啰嗦嗦挂了一堆,正有些茫然,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哭泣,于是循声望去,只看见一个梳着抓髻的女童的背影。
寒息走过去,看到那女童正捧了一堆花瓣,向地上挖好的坑里扔去,一边扔,一边哭道:“这样倒也干净。”
寒息觉得这情景很眼熟,不由得问道:“小娘子,你是林黛玉?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女童手上未停,头也不回说道:“贾哥哥,你在和玉儿开玩笑吗?这里自然是你家。”
寒息大吃一惊,什么?他变成那个葬花的贾宝玉了?转念一想,忽然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女童,也没有听人提起过,行动也怪异的很,只怕有些来历不明。
低喝道:“你到底是谁?这园子戒备森严,你如何进来的?还不从实招来?”
那女童站起身来,转身望着他,满脸委屈:“大哥,你欺负我……”
那形容,那满脸的委屈,眼泪欲滴未滴的模样,分明是年幼的萧潇。
寒息又是一阵恍惚,暗道,我怎么会欺负妹子呢?太不应该了。可是我年幼时,并没有见过妹子,第一次见她明明是在河间府。
正在犹疑,忽然听到一阵厮杀声,刀剑交击声,那女童忽然惊呼一声道:“起火了!”
寒息抬头一看,远处的亭台楼阁上空浓烟夹着火光,显见火势不小。
忽然听到锐物破空声,寒息不假思索地扑倒那女童,一支箭险险擦过他们头顶,扎在了旁边的树上。
寒息跳起来,看也不看冲过来的军士,拉着那女童就开始逃跑。
岔道很多,他熟悉地绕来绕去,总算摆脱了追兵。
前面是一个高大的正殿,他似乎还记的它是那样富丽堂皇,他曾经背了人偷偷溜进去玩耍,里面金碧辉煌,但是空落落的,无端让人觉得森冷。眼下所有这些都消失在火海中,火焰****着高梁,吞没了门窗,殿前走廊上的雕刻精美的柱子,被烧成黑漆漆的,眼看就要断了。
寒息愣愣地走上几步,全然不顾火势燎人,令人窒息的热气扑面而来。
这到底是哪里?
是河间府李公的节度使府吗?他记得李府就是一把火烧了。
但是不像,节度使府上没有这样高大庄严的建筑。认真说起来,京城皇宫里,倒是有类似的宫殿。宫殿着火,是那些老大人终于忍不住动手了吗?他要不要去找找小皇帝?
这时他想起身边的女童,逃跑的时候,她始终一声不吭,也没有因为害怕而哭喊,让他颇有好感。
他转头看看她,她也默默地望着他,寒息正要说什么,忽然一声巨响,宫殿倒塌下来,寒息只来得及把这个酷似萧潇的女童护在怀里,就被铺天盖地的砖瓦、燃烧着的梁柱砸个正着。
寒息大叫一声,猛地坐了起来。
原来不过是一场梦。
屋外天色已亮,远远听到海蟾子做早课的声音。
萧潇虽然经常穿道袍,不过并不是在籍的道士,也不做早课晚课。
这些天,每天清晨和傍晚,萧潇都会亲自送药来,开始是喂他喝,后来他能坐起身了,就看着他喝,除非她有脱不开身的事,比如回长安城取包裹,买药材什么的,才会让小鱼代劳。
往常这个时候,正是萧潇来送药的时候,习惯成自然,今天还是按时醒了。
梦里的情景很快就模糊了,寒息也懒得理会,只是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他下床出门,在院子里打了一趟拳,出了一身汗,心情总算好多了。等看到远处走来的那个熟悉的人影,心情更是好的无以复加。
寒息由萧潇陪同着向观主海蟾子道谢,并辞行。
海蟾子挽留几句,见他们去意已决,也就作罢。
海蟾子道:“贫道有个不情之请,如果萧道友实在觉得为难,请不要勉强。”
海蟾子这些天给萧潇耐心讲解符箓之法,还送给她几张写好的符箓,和一些空白的符纸,朱砂,萧潇也给他讲了自己的养生心得,很快成了一对忘年之交。
萧潇见他如此客气,笑道:“观主何须如此客气,只要我能做到的,自然会尽力去做。”
海蟾子道:“我的族侄女小鱼心慕萧道友的医术,一心想要追随你。她能吃苦耐劳,又懂一点拳脚功夫,天资也还过得去,路途上为你鞍前马后,端茶送水,你有闲暇时就指点她一二,不知可否?”
萧潇道:“小鱼是我故人,我对她的遭遇亦是深感同情,只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何况,女子行医,本就惊世骇俗,我自问做好了应对责难,嘲笑,和怀疑的准备,却不想小鱼在没有想清楚的情况下,贸贸然跟我走上这条路。”
海蟾子道:“她已无父母亲人,又心性坚定,我虽然苦劝她暂时留在这里,等我寻访一户老实人家嫁去,安稳度日,却劝不回她。也罢,让她自己和你说。”转身道,“小鱼,我只能帮你到此,如果萧道友不肯接纳你,你就安心留在这里,等我为你在附近村庄谋个归宿。”
小鱼从侧门走了过来,萧潇虽然早就觉察到她在门口,此时看得她,仍然吃了一惊。她浑身上下收拾停当,像萧潇一样绑了男子发髻,扎了头巾,身上是男式的裋褐打扮,打眼一看,倒真像个干净利落的少年。
她走上前来,作揖行礼,说道:“先生,小鱼追随之心,苍天可鉴,求先生收下我。那天先生说了种种困难艰辛,我都仔细想过了,我不怕吃苦。”她抬起头来,眼神清明而坚定,“我的父母兄弟,都死于一场风寒,有很长时间,我怨天尤人,恨老天就这样让我家破人亡,沦为孤女,可是后来我渐渐想明白了,这天下多的是我这样,因为种种疾病受苦,甚至死去的人。然后我就想起先生在邺城时向我们说的,医生,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是如何的悲天悯人。我不懂太多大道理,我只想跟随先生学些治病救人的本事,帮助那些像我父母兄弟一样的人。”
萧潇没料到小鱼字字句句都说到自己心上,心里已经肯了大半,转头看看寒息,一向对小鱼有所怀疑的他也没有什么不乐意的表现,于是说道:“小鱼,我这次要和义兄结伴去开封,如果途中你改变主意,我会设法请人送你回来。之后,我打算去江南,那时人生地不熟,就算你后悔,我也没办法送你回乡了。”
小鱼大喜过望,行礼道:“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多谢先生,多谢观主,多谢寒大郎。”
三人出行,准备的东西自然要更多。好在陈家听说萧潇要远行,借给他们一辆马车,虽然车厢不算新,又比较窄小,但还算结实。
寒息去长安的骡马市买了一匹马,花了一点时间学会驾马车。萧潇负责购置药物,寒息虽然伤愈,还是需要调理,而她途中行医,也得预备一些常用药材。小鱼则负责准备衣物、吃食和饮水。
又过了半个月,寒息的身体恢复到已经足以上路,他们告别了海蟾子,离开了翠华山,一路向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