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三人终于来到大名府境内。
相比沿途所见,大名府治下明显地要太平许多,农田没有大规模抛荒,麦苗已经接穗,远远近近有三三两两的农人在田里忙活。路上的商旅也比别的地方多些,有几次,萧潇等人不得不把马车停在路边,等拉满货物的车队过去。
道路两旁树木成荫,知了没完没了地叫嚣。炎热的午后,实在吵的人心烦。
寒息不耐烦地凌空甩了一下马鞭,嘟囔一声:“直娘贼的老天。”
萧潇从车厢里钻出来,坐在寒息身边,把水囊递给他,说道:“大哥,喝点水。”
寒息道:“太淡了。还有酒吗?”
萧潇歉意地摇摇头,说道:“上次买的已经喝完了。”望望前方,说道,“马上就到邺城了,我对那里很熟悉,知道好几家好处的馆子,到了就带大哥和小鱼去大吃一顿,祭祭五脏庙。”
寒息轻笑一声,说道:“没酒我可不稀罕。”
萧潇一脸肃然,扳着指头数:“梨花白,冬日清,罗浮春,十里香,兰陵酒,西凤酒,汾酒,三味酒……”转头向车厢说道,“小鱼,你还记得有什么酒?”
小鱼说道:“桑落酒,屠苏酒,南烛酒,琥珀酒……寒大郎,如果你一天喝一种酒,只怕一年也回不了京城。”
寒息笑道:“你们两个,居然合伙起来打趣我。反正你们一个有故人要拜访,一个也是重返故地,我就耐心等几天,正好尝遍大名府的美酒。”
小鱼和他们一起上路以后,果然不辞劳苦,帮忙打点杂务也手脚利索,闲暇时并不多说话,偶尔一句,又显得知情识趣,恰到好处。寒息虽然对她仍有猜忌,但是日常相处倒称得上融洽。
萧潇也笑起来,忽然目光一扫,发现路过的马车上窗帘随风扬起,里面坐着的人很眼熟,笑意不由得一凝。
寒息立刻发现,说道:“怎么了?”
萧潇道:“那是兴隆山庄的马车。”
寒息“哦”了一声,说道:“要追上去问候一声吗?”
萧潇道:“不用了,也不是很熟。”
心里却有些疑惑,如果她没有看错,车上坐的正是方羽孩子的母亲,那位方柳氏,她不是在澶州吗?似乎孩子也没有带在身边。
虽说很快就抛开了,心头总是有些悻悻,干脆回车厢坐着,拿起沿途记录的医案看起来。
走了十几里路,来到一个路边的小旅店,旅店外停了几辆马车和几匹马,刚才见到的兴隆山庄那辆马车也在。
寒息看在眼里,也不做声,正要继续向前赶路,好在黄昏闭关前进入府城,忽然听到旅店里传出丁玲哐啷的声音。
萧潇被惊动,撩起车帘张望,正好看到有军士模样的人从店门口摔出来,那人一脸不可置信,然后很快变成满脸怒火,在赶出来的同伴搀扶下站起来,又冲了进去。
顿时,里面传出隐隐约约地喝骂声,打斗声,还有女子的尖叫声。
萧潇面色一沉,直觉是那位方柳氏惹上麻烦了,她略一迟疑,觉得不能袖手旁观,正好寒息看过来,说道:“妹子,既然是你的旧识,我们过去看看。”
萧潇心下感激,点点头,说道:“小鱼,你留下看马车,我和大哥过去。”
经过那几辆马车和几匹马时,寒息道:“是太原府河东节度使的人。”他指着马后背上的印记说道,“这种日月凌空纹样是太原府军马独有的,他们的使者入京时我曾经见过。再看这几辆马车,没有太多装饰,但是承重大,结构结实,很适合长途跋涉,正是军中风格。这些人恐怕是太原府入京的使者。”他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说道,“这么多马匹和马车,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还真是有恃无恐,知道没有人敢打他们的主意。”
萧潇隐约想起河东节度使是何方神圣,正是高祖刘知远的亲弟弟,当今小皇帝刘承佑的亲叔叔,驻守北方重镇太原府。如果萧潇没记错,郭威建立后周之后,他也自立为北汉皇帝,投靠契丹做侄皇帝,和后周对峙。
“臭婊子,老子想摸摸还不情愿,现在老子看上你了,还不乖乖随老子去做个暖被的。”为首的军汉一脸狞笑,说道,“这可是你几世修来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方柳氏被几个从人围在中间,簪髻有些散落,神情惶急,但还是倔强地盯着对方,不肯示弱。
几个从人身上多多少少带了伤,刚才的打斗中,他们人少,自然落了下风,还多亏对方开始抱有戏耍的心态,并没有下狠手辣手。
自从那为首的军汉被打的跌出店外后,他们就很吃了些苦头。
此刻听那军汉污言秽语,脸上都显出激愤,但形势比人强,再动手只会使情形更糟。
一个从人说道:“军爷,我家娘子有夫有子,怎么能跟你走。刚才的误会,我们愿意补偿,请军爷大人大量,放我们一马。”
军汉们哄笑起来,为首的军汉环视一圈,笑骂道:“笑什么笑,老子就喜欢有夫有子的良家妇人,也没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回过头来盯着方柳氏,冷哼道,“看你戴着孝,有夫是真,可是已经死了吧?你说有子,可又没有看到。哪有孀居的妇人舍得离开自己的孩子一时片刻?可见是在骗人。不过老子也不计较,还不快随老子去做一对快活夫妻!”
兴隆山庄的人大部分都是江湖绿林出身,如何能忍得这样的欺负,明知不敌,也准备拔刀出鞘,看能不能奋力一搏,闯出店外。
忽然店门处走进两个人,一个高大威猛,满脸络腮胡的人边走边笑道:“这不是郝都头吗?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了?居然在这里遇见,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那为首的军汉定睛一瞧,也笑着迎上去,说道:“原来是寒都头。幸会幸会。某家奉上命进京为太后寿辰送贺礼,路经此地。不知道寒都头不在京城值守,来大名府有何贵干?”
寒息道:“寒某也是公干。”他上前附在郝刚郝都头耳边说道,“太后偶然生了一次风寒,太医院那些家伙光拿俸禄不干活,国舅命我查访名医,进京为太后把脉。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名医进京,太医院那些老大人面子上自然不好看,所以不能大张旗鼓,要秘密地进行。”
郝刚道:“放心,郝某不好口舌,一定会替寒兄弟你保密。”
寒息道:“正是知道郝都头是可靠人,才说给兄弟你听。来来来,虽说正事要紧,可见见着郝兄弟,怎么也得痛饮一场,上次我输给你,这次可一定要赢回来。”
郝刚正要回头,寒息拉住他,说道:“这么个乡野小店能有什么好酒好菜,我们还是赶快进邺城,找家有名的大馆子,我听说邺城酒楼里有好多名酒,什么梨花白,冬日清,罗浮春,十里香……听着就叫人心痒难耐。时候已经不早,再耽搁下去恐怕只能明天入城,那喝酒也只能等到明天啦。”
郝刚被他说的心动,笑道:“小弟在这店中被一个小娘子冲撞,正一肚子晦气,不料遇到寒兄弟你,可见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确很有些道理。寒兄弟稍等,我去做个了结,然后找地方和寒兄弟喝个不醉不归。”
寒息变色道:“哪里来的妇人,竟敢冲撞郝兄弟!”稍稍一拦,说道,“这种小事,就由小弟代劳,一定要为郝兄弟你出这口气。”
兴隆山庄的人看到新来的人和那军汉首领勾肩搭背,显然是熟识,而那人身形矫健,步伐沉稳,一看就不好对付,冲出去的希望又减少几分,不免有些绝望。
方柳氏怀中装着一封信,也许可以用信主人的名头镇一镇这些人,但是送信的人嘱咐过,信的事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所以她连护送她来大名府的人都没有告诉,现在如何是好?难道真要被那可恨的军汉糟蹋?
看着新来的那人大步走过来,方柳氏绝望地闭上双眼,握紧藏在裙中的匕首。夫君,我宁愿死,也不会折了你的威名。可怜的孩儿,你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寒息走到近前,寒目如电,冷冷说道:“郝都头身负军机要务,你们竟敢冲撞,如果耽误了大事,你们有几个脑袋来担当?”
先前说话的那人见是个话头,忙行个大诺,说道:“军爷恕罪,在下等乡野草民,没见过世面,实在无意冒犯,求军爷大人有大量,宽恕我等这一回。”
寒息道:“军爷们急着进城,却被你们拖延这么长时间,着实可恶。现在进城,哪里还找得到落脚和喝酒的地方,可恨,可恼。”
那人说道:“都是我们的不是,愿意奉上钱钞,给军爷们寻找宿头使用。”
寒息道:“这要看你们的诚意足不足了。”
那人去马车上取了一包银两回来,递到寒息手上,说道:“我们是到大名府的慈恩寺为小公子祈福的,带的大部分银两都捐了香火钱,只剩下这些,请军爷收下。”
寒息打开布包,里面是2锭白花花的银元宝,正好一百两,寒息举在身前让众军汉都看到,然后又道:“也没有多少,兄弟们人多,落到每个人头上能有多少?连坛好酒都买不到。”
兴隆山庄的人只好在身上搜寻,凑了些碎银两,大概也有二三十两,一并放到寒息手上。
周围有人道:“既然如此,就放过你们这次,以后走路长点眼睛。”
寒息面色和缓下来,却依然不说话。
方柳氏一咬牙,从头上拔下几支银簪,从手上抹下白玉手镯,从耳朵上摘下滴水状珍珠耳坠,交给身边的人,并向寒息敛衽行礼,说道:“军爷,些许薄物,请军爷们喝杯酒吃。”
寒息接过这些首饰,左右翻看一下,递还一根簪子,说道:“看来你在为你夫君戴孝,可怜见的,某不是不懂怜香惜玉的人,给你留一支,你继续戴吧。”
周围的军汉再次哄堂大笑。不过笑声中倒再没有什么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