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潇想起他身上的道道疤痕,还有不少是自己亲自缝合的,忽然一阵心痛,沉着脸说道:“知道你身经百战,可是你也得保重自己,为这点小事就割伤自己,再有更大的事,是不是就奋不顾身啦?你有几条命,可以这样挥霍?”
寒息连声认错,说以后一定爱惜自己,能不受伤就不受伤,能不见血就不见血,连哄带赌咒发誓,总算让萧潇脸色好点了。
萧潇拿开帕子,血已经止住了,她从水壶里带出来一点清水,擦去指头上干涸的血迹,然后拿来一小瓶药膏,替寒息细细抹上一层,说道:“这个可以消炎,祛疤,不过药效一般,只对小的新的伤疤有用。这点伤不用包扎,只今天别浸到水里就好。”她把药膏放到寒息面前,说道,“大哥,这个给你,也许会用得着。更有效的方子我还在试验,也许可以让你的旧伤疤痕变浅些。”
寒息把药膏和首饰盒放在一起,笑道:“我就等着妹子大功告成了。”他指一指秘籍和短剑,说道,“妹子,我的内功心法大概比不上尊师传给你的道法精深,而且也不知道会不会和你原来的心法有冲突,你参考一下也就罢了,这剑法经过我的修改,适合女子练习和防身,五禽戏强身健体不错,却不是用来打斗的,你有兴趣就练练这剑法。”
萧潇见他考虑周详,心下感动,就把匕首收在木匣中,而把短剑装进衣服的暗袋里,说道:“谢谢大哥。”
她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听小鱼说,我因为一首虞美人被南唐皇帝以闽国余孽的罪名通缉,好像追查的还很紧,我在这里,不会被找上门来吧?会连累大哥吗?”不由得唉声叹气,“果然是文章憎命达,它的作者把它写出来没多久就被毒死了,我只不过借来用用,竟然也被通缉。”而且是李璟他儿子的诗啊,真是抄诗有风险,盗版需谨慎。
寒息自然知道如今被传的沸沸扬扬的“小楼昨夜又东风”,说道:“这里很安全,你放心。”又道,“这首词现在可是大大有名,江南上上下下大概都传遍了,虽然唐国皇帝通缉你,宫廷里喜欢赞赏这首词的人也不少。”
萧潇没有问过寒息来江南是什么公务,不过隐约猜到他是消息灵通人士,既然说到这个有趣又不会犯到他忌讳的话题,乐得多问几句,说道:“我听说安定公李从嘉精书法,善绘画,通音律,诗词写的极好,他是怎么评价这首虞美人的?”
寒息愣了一下,不明白萧潇为什么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感兴趣,说道:“他一天到晚寄情山水,不是求佛就是和一帮闲人游园作乐,哪里懂得什么家国之叹。他说这首词辞藻清丽,只可惜太过沉重,失了诗文妙趣。”
萧潇听了一怔,不知道该用上什么表情,终究还是哈哈大笑起来。虽然觉得自己不厚道,可是实在忍不住,等过个几十年,李煜会想起这首词,并觉得感同身受吗?如此沉重的命运,因为她的搅合,倒是很有戏剧色彩了。
寒息看她笑得前仰后合,额上掉下些散发来,伸手替她拨到一边,说道:“几十年来局势混乱,位子没坐热就被赶下去国主、皇帝的不胜枚举,可惜后来的还是前仆后继,总认为自己是天命之子,可以千秋万代。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萧潇眼睛亮起来,寒息的言谈举止并不是大字不识的莽汉,可是没想到他竟然读过《阿房宫赋》,还对政权更迭有这份见识。
寒息戏谑道:“怎么,妹子以为我这个粗人不配懂杜牧?”
萧潇连忙摇头道:“怎么会?!只是有点好奇。”
寒息道:“小时候的事我记不清了,自从有记忆以来,就被李公收留,给李家二郎做小厮,他喜好读书,我跟着他学了一些,后来李公见我学武有天分,刻意栽培,我年纪轻轻就做了他的亲卫,闲暇时也还会找几本书来读。”
萧潇很少听他讲起过去的事,一听之下就有些入神,李氏父子对他好,也难怪他对李家忠心耿耿。
寒息却没有任何沉溺过往的意思,他笑道:“李二郎年幼时最喜欢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所以后来离家远行,一心要走遍天下的山山水水。你知道我最喜欢哪句?”
萧潇想寒息心怀大志,想要出人头地,应该会喜欢慷慨激昂的,于是说道:“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寒息笑着摇头。
萧潇道:“大哥喜欢喝酒,难道是牧童遥指杏花村?”
寒息道:“原来在妹子眼里,大哥是个酒鬼。”
萧潇被激起了兴致,说道:“那大哥是和我一样,喜欢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喽?还是和李二郎一样,向往着赢得青楼薄幸名?”
寒息道:“这些都是千古名句,不过我喜欢的,是铜雀春深锁二乔。”
萧潇睁大眼睛,哈了一声。
寒息道:“当年初读到这句时,心想曹孟德何等英雄,怎么会如野史传言中所说,为了大乔小乔两个娘子而大动干戈,起兵南下。”
萧潇笑道:“当然是假的啦,诗人夸张的话也能信?”
寒息目光炯炯,带着一抹轻佻和戏谑,说道:“可是终于有一天,我才相信,诗家的话也并非全属杜撰。大乔、小乔姐妹既然能在史书留下名字,定然是倾国倾城的佳人。曹孟德为这样的佳人动心而修筑铜雀台,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萧潇笑道:“大哥,原来你志气不小,要学曹操做个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寒息道:“妹子高看我了。我能做个周公瑾就于愿足矣。”
萧潇道:“哦,你是羡慕周郎美姿仪?遇明主?火烧赤壁?还是抱得小乔归?”
寒息微笑不语,目光柔和如二月的春风,却又蛰伏着什么神秘而诱人探寻的东西,轻而易举拨动了被注视者的的心弦。
萧潇心中一动,心道,大哥笑起来,倒也称得上美姿仪。随即隐隐感到有些不自在,却不明白是哪里不对劲。
寒息忽然说道:“妹子。”
萧潇轻声“嗯”了一声,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静谧幽深,如同一阕千古佳句。
寒息只觉得一种深沉绵长的痒意从心尖一路爬行到喉头,不由得咳嗽一声,说道:“妹子,用不了多久,我会让南唐皇帝亲口收回对你的通缉,让你风风光光离开江南回华山。”
萧潇等了片刻,没有等到理由或解释,说道:“我不在乎的,大哥别因为我冒险。”
“我在乎。”寒息说道。
润州向吴亭。一身戎装的李弘冀极目远望,只见吴越兵马的帐篷一个紧挨一个,旌旗招展,不由得一阵心烦,回到石桌前一口饮尽杯中酒。他的从人都被远远打发开去,他只能自饮自酌。
他正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吟道:“向吴亭东千里秋,放歌曾作昔年游。”
李弘冀眼睛一亮,忙转身迎了上去。来者一身玄色鹤氅,头戴纯阳冠,施施然走上亭来,全然是高人雅士的意态花心,只是一帘黑纱蒙面,优雅中掺杂了几分诡异。
李弘冀道:“真人一向可好?如今的向吴亭外,只见兵马萧萧,也只有真人才有放歌的兴致。”
黑衣人不把他这冷嘲热讽放在心上,说道:“殿下拒绝了陛下召你回金陵的圣旨,坚持与润州共存亡,如果不是胸有成竹,殿下怎么会如此坚持?又为何连首诗都听不得?”
李弘冀沉下脸来,说道:“我已经被陛下猜忌,自请来润州,可谓是背水一战,只能胜不能败,回京,哼,回去任由皇太弟宰割吗?”他脸上现出怀疑的神色,“何况,真人不是曾经说过,我南行大吉吗?难道真人是在唬我?”
黑衣人喝一声彩,说道:“好。殿下英明果决,当断则断,在下没有看错人。”看到李弘冀颜色稍霁,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道:“这杯酒,祝贺殿下赢得军心,声望大涨。”
李弘冀道:“声望大涨自然是好,也得我有命活着回金陵,才能得到这声望的好处。真人,我视你为师,你一定要帮我。”
黑衣人从面纱下喝完那杯酒,这才说道:“在下听说吴越军队虽然人多势众,但是最近他们的主帅身体有恙,军中不稳,而且吴越士兵胜则蜂拥而上,败则如山川倾塌,比乌合之众强一点罢了。润州军中这么多将领,自然有通晓军事,英勇善战的人,有殿下坐镇稳定军心,再加上会打仗的将领,何愁润州不保。”
李弘冀眼神一亮,惊喜道:“真人通知我说,来时要绕些远路,原来是去了吴越军中。真人可以和吹笛退胡的桓伊相提并论了。请受小王一拜。”
黑衣人老实不客气地接受他这一揖,说道:“这次去吴越军营,也是饶天之幸,其主帅附庸风雅,喜欢与人谈玄论道,在下才能在与他近距离交谈时动了一点手脚。不过虽然吴越军队内部因为主帅生病而有些争端,要使其退兵,还得一位能征善战的将军。殿下手里有合适的人选吗?”
李弘冀早就习惯了他这种不居功不自谦,有一说一的性子,说道:“都虞候柴克宏出身将门,为人豪爽,虽然屡有战绩,但是并不像常人一般夸夸其谈,这次他被封为右卫将军,奉命来支援,他倒是向我毛遂自荐过,只是他和朝中李枢密有旧怨,我刚刚收到文书,要召他回京,改派神武卫统军朱匡业来。”
黑衣人心知李弘冀虽然对他多有依赖,但也并不喜欢他过多插手这些军务大事,于是说道:“在下不懂军事,既然殿下认为右卫将军可堪一用,自然有殿下的道理。”
李弘冀颇为自矜地笑一笑,说道:“我自问看人还是有眼光的。不过李枢密的命令又该如何呢?”
黑衣人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殿下哪里需要看枢密副使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