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以为,他是那种一门心思要出人头地,也有能力有手段达到自己目的的人,可是他先是放弃禁军职位来到江南,又再次放弃江南的独掌一方的位置,要回开封,就算再有能力,这样三心二意,什么时候才能建功立业?恐怕没等到那一天,早就把上位者惹毛了。
想到寒息所说辞职是为了送她回华山,萧潇就有些不自在,她并不想因为自己改变寒息的人生和选择,结拜的时候没说非得时刻听从对方的召唤啊,也没说非得时时绑在一起,寒息的举动,让她觉得有种沉重的压力。说到底,她并不愿意自己的人生因为什么人而改变,或者说,她愿意为之改变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萧潇打定主意,要在宴会后找寒息谈一谈,就算亲兄妹,也不可能一辈子绑在一起,何况只是结义兄妹?
她想的出神,没留心堂中上了歌舞,直到献舞的美人旋转着来到她的案几前,殷殷切切送上一杯酒。萧潇几乎惊出一身冷汗,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能轮上这种待遇。她想到再接下来恐怕就要开始诗文唱和了,她总不能继续剽窃李煜未来的作品,而眼前的美人媚眼如丝,流转的眼波仿佛欲语还休,身上散发着淡雅微甜的香气,让人有些头晕眼晕,萧潇转念间下了决心,伸手接过酒杯,向那美人微微一笑,以袖掩杯,一口饮尽。
江南的酒入口绵软,不过萧潇还是做出不胜酒力的样子,向李璟告罪退席。
从堂上出来,风一吹,才发觉酒虽绵软,后劲却足,一杯酒下肚,竟然真的有些头晕。萧潇暗笑自己弄假成真,准备就在澄心堂外盘桓一会儿,等寒息、王朴等人出来,再一起离开。
堂外不远处有个凉亭,萧潇向李璟派来照顾她的小火者说了一声,就往凉亭走去。几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宫女在她到达亭子之前,摆好了坐垫,在石桌上摆好茶点,然后又无声无息退了下去。
萧潇看到那一套明显有些年代的,雨过天青色的瓷质茶具,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不要露出刘姥姥进大观园那种憨态来。
她觉得宫里的酒劲头足的有些邪门,便不愿再进口其他吃的喝的,只是倒一杯茶汤出来,闻着清幽淡雅的茶香,观赏茶汤映衬下越发显得青翠欲滴的瓷色。
澄心堂里的说笑声在风里隐隐约约传来,让这里既幽静,又不显冷清,杨柳青青,松柏细细,夏日的阳光从树阴里漏下,勾勒出斑驳的图画。萧潇不知不觉有些昏昏欲睡,只是想到这里毕竟是皇宫,还是敌国的皇宫,凡事小心为上,所以习惯性地运起吐纳心法。虽然还是一点真气都感受不到,好歹把睡意驱散不少。
一个宫女走了过来,在亭外行礼道:“萧先生,燕王妃请您到那边的偏殿相见。”
萧潇看一眼,的确是平日里很得燕王妃器重的宫女,只是出了黑衣人的事,萧潇既然知道燕王李弘冀是黑衣人同党,对燕王妃也就有些提防,当日不肯向她求助,今天自然也不愿远离澄心堂,去什么偏殿,于是说道:“有劳了,请转告王妃,在下不胜酒力,恐怕在王妃面前失仪,今天就不去叨扰了,改天再去府上赔罪。”
那宫女似乎没有料到她会拒绝,愣了一下,就行礼退下。
萧潇没清净一会儿,听到一行人逶迤走来,循声望去,打头的竟然是燕王妃。萧潇只得站起来,走下亭子迎接。
燕王妃一身盛装打扮,光彩照人,脸上那种恰到好处的笑容似乎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显得不再那样高高在上。见萧潇迎了上来,就站定脚步,上下打量一番,说道:“萧先生突然失踪,我担忧了很久,如今再见,先生风采更胜从前,真是让人欢喜。先生这些日子可好?”
萧潇见她这番关心毫无做作之意,想起寒息所说,她被通缉的时候连带李弘冀也被李璟斥责,燕王妃自然也被宫中所不喜,既有些愧疚,又有些感怀,说道:“有劳王妃记挂。在下当日被恶人所伤,来不及向王妃告辞,就逃遁远走,直到最近才恢复过来。”
燕王妃身边的一个小娘子惊讶地低呼出声,说道:“恶人?”
萧潇这才注意到她,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纤纤少女,她一身宫女服色,不过肤白细腻,柔若无骨,是个风一吹就会倒的美人儿,尤其有一双好眼,黑白分明,清澈明净,有种不食人间愁滋味的坦诚和灵动。她因为突然出声,有些窘迫地掩上自己的嘴,一双手莹白如玉,如同玉兰花开一般地曼妙。
萧潇一见就很喜欢她,冲她微微一笑,转眼见燕王妃也是一脸讶异和震惊,不像是作伪,看来真的对黑衣人一无所知,继续说道:“是啊,那恶人面带黑巾,我也不知道他的来路,交手之下,侥幸逃得性命。不料竟然因为那首虞美人连累了王妃,实在是罪过。”
燕王妃有些后怕,说道:“光天化日之下,皇家园林里居然出了这样胆大包天的贼人,真是匪夷所思,应该大加追查一番才是。”又道,“那番误会就不必提了,也有我行事不妥当的缘故,不过经此一事,这首虞美人更是传播极广,人尽皆知了。”
她的视线有意无意向她身边那位曼妙少女瞥去,萧潇随她视线一看,发现那少女正满眼好奇和仰慕地看着她,萧潇暗笑不已,这是说她收获粉丝一枚?可惜她自己是个冒牌作者,收不下玲珑剔透的少女心。
萧潇道:“日头正毒,不如进亭子里凉快些。”
燕王妃点头称是,只带了那少女上了亭子,其他人等都在亭外候着。
这期间,早有人进亭子收拾了残茶和点心,重新摆放整齐,萧潇与燕王妃谦让一番,让燕王妃坐了首座,自己却不马上就坐,只望着那少女微笑道:“这位小娘子气度不俗,燕王妃可否为我引见一下。”
燕王妃忍不住微笑起来,恰似春水融冰,说道:“永宁,早说你瞒不过萧先生,现在我也不好继续为你隐瞒了。”她起身说道,“萧先生,这位是永宁公主。永宁,这就是你仰慕已久的神医萧先生。”
萧潇向永宁公主行个揖礼,永宁颔首作答,说道:“萧先生,我没有打趣冒犯的意思,只是宫禁森严,想法子来见你一面。”她一说话,倒是不卑不亢,气度沉稳,显出皇家公主的教养来,不过到底还年少,眼底闪烁着压抑不住的好奇和灵动,“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是不是真像传言中所说,见人一面,就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萧潇强忍笑意,说道:“公主的风姿宛如明珠,暗室之中也是纤毫毕现,何况是大白天呢?在下只是医生,不懂占卜之术,不过一见即被公主风姿所摄,自然知道公主并非常人。”
永宁公主听过的奉承数不胜数,可是她先前就仰慕萧潇以神医之名行走天下的洒脱,喜爱她念诵的那首虞美人,见到真人之后,更是觉得闻名不如见面,颇有一见如故之感,所以便觉得她这并无新意的夸奖分外熨帖。
她拉了萧潇的手坐下,说些素日仰慕的话,问些游历天下的新鲜事,萧潇一一作答,旁边的燕王妃不时恰到好处地插话应和,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时辰,有宫女走到亭前说道:“燕王妃,时候不早了。”
燕王妃挥手让她退下,向永宁公主说道:“公主,我们该回去了。”
永宁公主心知再拖延下去,被人发现,就是不大不小一场风波,燕王妃肯帮她,她怎么能连累她?再则,也不能连累到新交的这位萧娘子。只是她自幼长于宫闱,却生来对外面的世界有种好奇和向往,婚期将近,也不知道还也没有机会再见到萧娘子,不免有些沮丧和惆怅。
她取下右腕上的白玉扭丝手镯,套到萧潇左腕上,说道:“萧娘子,我该走了,人说睹物思人,你可别忘了我,有机会就来看看我。”
萧潇心中涌动着离情别绪,一时竟有些喉头哽咽,这让她自己都有些诧异,人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事?而且能落到她头上?可是她看着永宁公主骤然黯淡下来的神色,心中的不忍、不舍实在是千真万确,容不得她忽视。
她念及说不准几年之后就会有的南唐覆灭,掏出随身携带的那支丹凤朝阳簪,塞到永宁公主手里,说道:“这是师门信物,先放在你这里,做个抵押,如果你想见我,就派人送到华山,千山万水,我总会来见你。”又道,“公主身份尊贵,养尊处优,不过闲暇时多在园中走走,可以强身健体,活血通络,比什么补品都强。”
燕王妃和依依不舍的永宁公主离开后,亭子里骤然冷清下来,萧潇坐下来,一口饮尽杯中的残茶,叹息一声,到底是没有理清和永宁公主这短暂的会面、突如其来的感情是怎么回事,或许只能归结为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比如燕王妃,虽然相处比永宁公主多了不少,却始终有隔阂在,就算言谈投机,也免不了暗自提防。
她看一眼石桌上燕王妃留下的木匣,里面是当日诗会时众人凑起来的彩头,虽然她再次说明她并不是那首虞美人的作者,燕王妃还是非得送到她手上,只说等她见到那作者,转交给他便是。
萧潇想着,等过个几十年,李煜能写出家国之叹的诗词之后,把这木匣送到他手上,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光景。
她转头看看澄心堂的方向,里面的歌舞还没有结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别过永宁公主,她情绪低落,开始对皇宫的那点好奇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心里一阵一阵烦闷,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牢笼,回到自由舒畅的天空下去。
烦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竟然渐渐有了呼吸不畅的苗头,萧潇忽然意识到不对劲,马上运转吐纳心法,烦闷稍解,但很快又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连手足都渐次麻痹,头也开始昏昏沉沉。
萧潇只来得及勉力挥臂,把木匣推下石桌,就陷入一团灰色的迷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