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舞罢,伴舞的舞娘将主舞的舞娘围在正中,然后同时向四周摆袖折腰,五彩的裙裾,浅碧色的长袖,恰如碧波荡漾,烘托出中央亭亭玉立,身着粉色上襦,月白色下裙,腰系红色缨络状围裳的身影,打眼看去,就好像一朵含苞待放、欲语还休的莲花。
堂上不分宾主都鼓起掌来,有南唐的大臣偷眼向北周的席位望去,虽然北周武力强,可是说到人文荟萃,诗词歌赋,乃至这些歌舞,都远远不如南唐,这样想着,就不免希望从北周使者脸上看到些失态和惊艳,也好叫人有理有据地笑话他们是土包子,暴发户。
不过抱有这种心思的南唐大臣都失望了,北周使者除了因为礼节而鼓掌外,并没有其他任何出格的举动,舞娘们退场时,也并没有紧追不舍的视线。南唐大臣愤愤之余,更加打定主意要在接下来吟诗唱和的环节里杀杀北周的锐气,让他们瞧瞧什么才是物华天宝的大唐正统。
看到对面有个武人打扮的随员向北周正使王朴附耳说了几句,就不声不响溜了出去,南唐不少人心中简直要笑破肚皮,看来是自知不敌,临阵脱逃了,这些泥腿子出身的粗鲁军汉,就算锦衣华服坐进皇宫的席位上,也还是上不了台面。
寒息地位不显,去留都没什么人在意,他和王朴交待几句,就从偏门出去,一个小火者端了一壶酒过来,不小心撞到他身上,身子一歪,酒壶也倾斜着向地上落去。寒息一只手稳住小火者,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地一捞,接住酒壶,放回托盘上。
小火者连连鞠躬道谢,寒息摆摆手,自顾去了,手心里握着方才传递的纸条。
他走到澄心堂外那个小亭子上,这里空无一人,石桌石凳都收拾的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鼻端萦绕着极淡的清幽苦涩的药香,是他绝对不会错认的妹子身上特有的气息。
他展开手心,看了上面写着的寥寥几字和一张简易地图,将纸条收好,转身向澄心堂走去。
回到堂上,众人正在听安定公李从嘉念他为一张古画题的新词,寒息进来,刚好听到“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李煜念完,堂上一片喝彩声,互相推选着要往画上抄录。
寒息不理会这些喧嚣,走到王朴身后,神情严肃地说了几句话,王朴本就凝重的脸上更多出几分肃杀,站起身来,朗声道:“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他这一声让堂上骤然一静,接着又有不少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李璟说道:“王使有何要事?”
王朴道:“清逸散人在宫中被不明身份的人掳走,请陛下下令搜查,救回清逸散人。”
李璟并没有把一个年纪轻轻的道人或者医生放在心上,尤其这人还是个女流之辈,但是王朴的话郑重其事,却又如此匪夷所思,看着他是周国使者的份上,不得不显出一副关切的模样,说道:“宫中禁卫森严,如何会有不轨之徒行凶作恶?王使安坐堂上,如何得知清逸散人被掳走?请详细说来。”
王朴再次行礼,说道:“陛下,我大周使团的安全一向由寒都指挥使负责,请容他向陛下禀报情由。”
李璟挥手平息堂上的议论纷纷,目露精光,说道:“我大唐虽然僻居一隅,也容不得恶意诬蔑,寒都指挥使,你且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果属实,自当设法找出清逸散人,如果你只是虚张声势,那就是有意挑拨两国关系,破坏和谈。”
寒息走到堂前,行礼之后,不卑不亢地说道:“陛下,清逸散人是敝国官家下旨要安全护送回京都的人,她素喜清静,因此臣派了使团的侍卫在远处紧紧跟随,方才她在堂外的亭子里见过一位贵人之后不久,就倒地不起,臣所派的侍卫正要上前,只见几位宫人服色的人架了清逸散人离开,他紧随其后,却很快失了那些人踪迹。他不敢擅闯宫禁,于是回来向臣报告。臣方才去亭子探查过,在石凳下发现了清逸散人佩戴的一截丝绦碎片,人却不见踪影。请陛下明鉴,尽快查明真相,找回清逸散人。”
庆祝盟约签订的宴会上发生这样的事,李璟觉得大是不耐烦,有些怀疑这些北周人是借机扫他的面子,但是寒息言辞凿凿,王朴面色坚定,显然不给个交待的话就会不依不饶,想想他们背后的十几万军队,李璟不得不耐着性子说道:“既然有人证,寡人就派人查一查这件事。”他看向负责皇宫安全的禁军统领何其说道,“何卿,你下去查查怎么回事,那个什么贵人,和带走清逸散人的都是些什么人?如果找不出清逸散人,就不要回来见朕。”
何其出席行礼道:“臣遵旨。”
王朴道:“陛下,可否让寒息助何统领一臂之力?”
李璟见他居然还要派人监视,心下恼怒,脸上倒还能保持平静,说道:“准奏。”
何其和寒息出了澄心堂,命人禁止宫门出入,找澄心堂附近值班的宫人、侍卫等来问话,并派人到宫中各处寻找萧潇的踪迹。他一条条安排下去,自问再无疏漏,看一眼紧随身边的寒息,语气不善地说道:“寒大人,你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有就赶紧说出来,如果最后没个准确的结果,有人要倒霉呢。”
寒息道:“何统领思虑周详,并无疏漏。”
何其见他言语诚恳,倒不好再咄咄逼人,冷哼一声,带他一起去附近的一处偏殿等候消息。
一个个的人问询完毕,一份份证言记录下来,何其脸色越来越苍白,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竟然真是和燕王妃有关系!燕王李弘冀如今在外手握重兵,难道竟然插手到宫中来?何其觉得事关重大,远不是一个清逸散人失踪这么简单,他一向只忠于皇帝,不参与皇太弟和燕王之争,如今似乎卷入漩涡,少不得要追查到底,查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才好向皇帝报告。
燕王妃不是他可以随意查问的,何其马上打定主意,加派人手在宫里各处搜查萧潇和那几个来历不明的人。
寒息冷眼看着事情的进展,见终于走到大肆搜查这步,就上前说道:“何统领,找不回清逸散人,寒某说不得要陪上性命,实在是心急如焚,无法安坐在这里等候,能否容我随一路弟兄前去寻找?”
何其想到万一真的卷入皇嗣之争里自己要担的干系,对寒息倒有些同病相怜,只是不放心让他在宫中任意走动,说道:“既然如此,何某与寒大人同去。”
“何统领亲自带人来搜查了,我们出不去了。”有个尖细的声音慌乱地说道。
“刚才来过的那些人不是没发现破绽吗?别自乱阵脚,就像刚才那样做自己的事,会有人来接手的。”另一个声音则比较沉稳。
“上面不是说不会惊动太大吗?现在到处有人搜查,上面还怎么派人来接应?”那尖细的声音依然慌乱,甚至带了点哭腔。
“闭嘴,不该管的别管,不该问的别问,这样才能多活些时候。”沉稳的声音不耐烦起来,低声呵斥道。
随着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说话声也听不到了。
萧潇睁开眼睛,一片漆黑,只有些许微光从缝隙里漏下来,让她判断自己大概是在一个木箱里。身子还有些被麻痹的感觉,她对药物敏感,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着了别人的道,中了如此强烈的麻药。好在吐纳心法起了作用,让她提早醒了过来,头脑和感官也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萧潇尽力让自己的呼吸放缓,免得被人发现自己已经清醒,一边继续运转心法,驱除肢体的麻木。
忽然她的心中一阵战栗,明明没有听到外面有任何声音,却平白地感觉到有危险的气息逼近,浑身的皮肤因为紧张而有些刺痛。
吱呀一声轻响,光线倾泻下来,萧潇闭眼装昏迷,明亮的白光刺穿她的眼睑,让她的眼睛很不舒服,不由得皱皱眉头,下一刻,光线被隔绝在阴影之外,她被来人拦腰抱出容身之处。
萧潇一瞬间惊骇异常,汗毛直立,他身上有种清冽的血腥味,她再不会认错,就是那个暗地里使妖术搅风搅雨,害她身受重伤,失去修为的黑衣人。
她再也装不下去,倏然睁开双眼,是一个面目呆板,身着侍卫服色的人,但是那双眼睛化成灰她都记得,邪恶的宛如地狱般黑暗的眼眸,总是跳跃着迷惑人心的暗光。
果然是他。他竟然胆敢混进皇宫里来。看来上次在凝翠园碰到他,也和燕王妃脱不了干系,萧潇暗怪自己总是容易放松警惕,明知她有嫌疑,还是不知不觉着了道。
不过外面想必到处有人搜查,就算黑衣人能混进宫来,也很难带她出去,她会死在这里吗?萧潇无力挣扎,只得闭眼掩盖心中的惶急恐惧。
她感觉到自己被放在柔软的床榻上,来人轻笑一声,说道:“你害我受了重伤,原来自己连修为都失去了,如此倒是扯平了。”
外面隐约传来呼喝声,萧潇心知马上会有人进来,也许大哥就在其中,所以还是闭着眼,懒得理会。
冰凉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好像毒蛇爬行的轨迹,萧潇心里像住进一条八爪鱼一样难受、恶心,只是身子动不了,口中也发不出声音,只能暗暗诅咒他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捏着她的下巴,手上使巧力让她不由自主地张开牙关,投进去一颗药丸,甜腻腻的入口即化。
萧潇倏忽睁开眼睛,愤恨而恐惧地盯着他。
他的相貌平凡无奇,肌肉僵硬,仿佛长了一张木头脸,只是那双眼睛幽深似墨,带着些残忍、冷酷而志满得意的光芒。
“萧娘子,你一定猜得到我喂你吃了什么。”他眼中闪过居高临下的笑意,如同猫儿在戏耍爪下的老鼠,“虽然你号称神医,可是解药配制繁复,你最好不要胡乱试验,一旦用错,毒性就会发生改变,到时连神仙也救不了你。”
他侧耳听听外面越来越近的人声,说道:“今天算你走运,竟然惊动了禁军。我会再来找你的。”
话音一落,他顺手放下帐子,萧潇眼前一花,视线被阻断,就失了他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