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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殊死之战

入了夜的山寺要比城里清静得多,二人身居高处,藏于山石之间俯瞰全局,但见四野一片漆黑,唯独后殿灯火通明。隐隐有木鱼与钟铃之声随风荡入耳际,苏越触景伤情不由惦念起母亲,言辞中难免也带上几分沉重:“那边在做法事,想来是停灵之处,我们要去看看吗?”

轩飞摇了摇头,道:“不必,撞见守灵人麻烦。”

守灵人当然指的墨冉,而苏越最不希望遇到的自然也是他。

“也是,还是到她住处看看吧。”他似乎有意想让轩飞多说说话,便又问道,“依你看,她会住在哪?”

轩飞道:“带发修行,想必住在后边的寮房。墨家财资雄厚,总不见得苦了他们大姑娘,找最豪华的便是了。”

苏越还想说些什么,轩飞淡淡一笑,折了截新枝杵到他齿间:“好啦,别说了,小心为上,还记得那些手语吧?”

苏越点了点头,她遂也不再多言,改用手语比划道:“跟紧我。”

黑影在山石间跳跃,宛如两只翩跹的黑凤蝶,但没跑多远轩飞就突然收住脚步拦下苏越示意他留心气味,他嗅到些若有若无的咸腥,然后就看到了轩飞的手语:血。

他不得不更加小心,又跟着走了一段,见着轩飞从干草垛里拉出了一具尸体。

死者僧人装束,看身形显然也是个练家子。致命伤口在颈部左侧,乃是有人摸近背后突然割喉,其手法干净利落,不用说自然是望月宫中人所为。不知二人分属哪方阵营,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座吊脚小楼已遭到了不速之客的捷足先登。

小楼门窗紧闭,很难判断是否还有人逗留,轩飞遂让苏越守着门窗,自己则上房揭瓦,往里丢了一卷点燃的干叶。

与先前用来吓唬人的石灰不同,这烟叶里混入的是货真价实的“梨花散”——这种致幻药物极其高效,只需仅仅一指甲盖的剂量,放倒一屋子人不在话下。

但轩飞知道这种手段必定对付不了如她一般顶尖的杀手——梨花散无味却有色,只要目标足够警觉,完全能够在迷烟扩散之前从容逃离。

所以她的意图是把人从暗处逼出来,好让己方能够反客为主。

果不其然屋内立刻有了动静,或者说那反馈甚至比她想象中还要来得快一些。一柄精铁剑如迅雷般掷出,直冲着她揭开的小孔而来,幸亏她早有防范,否则这一击便要直取了人性命。

但那人并未随之破瓦而出,而是选择了翻窗绕路,似乎也心存顾忌,不愿弄出太大动静。可惜的是他前脚刚出,就已被严阵以待的绝尘剑拦住了去路。

“当”的一声剑鸣铿然,双方都猛地一个激灵,绝尘立刻变势往其下盘削去,而对面的利剑则纵身直突,取苏越眉眼而来。飞刀适时出手攻向那人后背,那人轻盈一跃避开了偷袭,但却同时不明就里地收了手,折身往山上而去。

张文彻?轩飞颇为意外,追到隐蔽之处,张文彻便停下脚步,不冷不热地问道:“你还活着?”

轩飞攥紧短剑不予答复,张文彻也懒得管她,转而专注地打量了苏越一遍,道:“好,来得正好,省得我去找你。”

苏越道:“不知阁下找我所为何事?”

张文彻道:“江湖传闻是你杀了刘洵。”

苏越回道:“正巧我听到的也是这个说法。”

张文彻依然盯着他,他的黑睛很小,在浓郁的夜色里,两片白色尤其突兀,更显得凶煞疯狂。

“你很强,但你杀不了他。”

苏越内心愤怒,却只是冷冷应道:“历史是活人写的。”

张文彻好像并不在意他的说辞,只是继续盯着他问道:“你是不是很想赢他?就算他死了,他的阴影依然留在那里,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苏越还没有习惯把他视作一个疯子对待,只当他的言辞是进一步的挑衅。但他还未开口回击,却又听得张文彻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也想,做梦都想。他就是挡在我面前的一座高山,那么醒目、那么刺眼,有他在,就没有人看得到我。只有从他身上踩过去,我才有出路。”

他的眼神出奇的认真,就好像苏越是他相识多年足以交心的老友一般。

苏越沉吟了片刻,问道:“杀手无名,你为什么想要‘名’?”

“无名?”张文彻哂笑,“天魁无名,张文彻却有名。刘洵多半也是这么想的,但他贪心,想要个干净的名声。我不一样,比起默默无闻,恶名又何妨?”

苏越哼道:“所以你来找我?”

张文彻道:“我来帮你。”

苏越道:“怎么帮?”

张文彻道:“你已经杀了刘洵,但还不够,你还要杀一个人。”

“望月宫主?”

“是,望月宫主。”

“然后我就可以名震江湖。”苏越冷笑道,“然后你就可以动手杀我了。”

张文彻却没有笑,反而郑重其事地说道:“正是。”

苏越一点也不想再笑了,这个疯子虽然癫狂,但他的话却半个字也没错,直白浅显,逼人抓狂。

“你认为我杀得了望月宫主?”苏越问。

“苍鸮。”

苍鸮?苏越还是第一次听说望月宫主的名字。“你知道的不少,墨初死前和你见过面?”

张文彻道:“那女人对苍鸮相当不放心,认为自己早晚会死在他的手上,所以她让何独找我,希望我替她做一些事。”

苏越问:“什么事?”

“拿一件信物。”张文彻毫无讳言,和盘托出,“望月宫并没有多少资产,几乎所有重要资源都掌握在墨初手上。她立过规矩,除了她本人以外,只有持有那件信物的人有支配权限。”

苏越轻描淡写地问道:“你值得她如此信任?”

张文彻嗤之以鼻:“最想得到那东西的难道不是苍鸮吗?姓寒的早就用烂这一套了,贱货!”

苏越问:“所以你根本没想要去?”

张文彻只是冷笑。

你没有把握打赢苍鸮,毕竟他几乎没有出过手。你想到去找我,原是指着我们替你投石问路。你虽是个疯子,却也是个精明的疯子。苏越心里琢磨着如此,又问道:“那么,你又是何时回到这里的?”

张文彻道:“比你们早一步。才过了一天,那个女人就出事了,何独吊着半口气来送死,我便打算过来看看。”

“他人在哪?”轩飞突然问道。

张文彻不无鄙夷地嘲讽道:“你为什么总对死人感兴趣?”

轩飞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有些人就是活着也不值一提。”

张文彻哼了一声,将一包东西抛给苏越,眼神又赫然变得阴森起来。

“我等着你。”

这是一块画着地图的绢布,包裹在中间的还有一把黄铜钥匙,二人研究了片刻,确定图上示处就在此山的另一个山头。

“他的话可信吗?”苏越问。

轩飞道:“可笑之处就在于——疯子的话往往总是真的。”

苏越点了点头,又道:“只是我担心,事情没有他想的这么简单。”

轩飞问道:“此话怎讲?”

苏越道:“我猜不透,但我知道,换作是我爹或我哥,绝对不会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不能确信的人身上,而‘天下一智’的女儿,应该更不至如此。”

轩飞沉思了片刻,忽而灵光一闪,望着他说道:“如果不是一个呢?”

苏越猛地倒吸一口凉气,顿觉阴风阵阵、毛骨悚然。

“没错,不只一个,她一定把消息放给了更多的人、她想要除掉的所有人,包括苍鸮!如果是这样,飞儿,我们也许有不战而胜的机会……”

轩飞突然动作,抢过他手上的物件揉成一团就向远处抛去。苏越先是微微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连忙将她抱在了怀里。

“疯子都知道害怕,你却宁愿去自投罗网!”

她说这句的时候全身都在颤抖,对于望月宫的能耐,没有几人能比她了解的更清楚。

苏越宽慰道:“飞儿,你别忘了,张文彻拿到这些东西是在昨天,这意味着那里的纷争应该早就有了结果。现在过去只是‘收成’罢了。既然有这么好的线索,不去看看我总觉得可惜。”

“可是爹说……”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苏越道,“事出紧急,等我们再一去一回,只怕什么也不剩了。”

听他说得也有理,轩飞这才不再抗拒,只是嘟囔道:“都已经丢了,找不到了!”

苏越笑道:“我背下来啦!至于钥匙,那边只怕还有不少,走吧!”

地图示处是个极狭小的禅室,一尊雕刻粗糙的木头佛像供奉在此,在经年的风雨侵蚀下甚至难辨五官。供桌塌了一脚,草蒲团也破败不堪,唯一值得调查的看来只有垂挂在佛像背后的褪色布帘。

“有一些翻动的痕迹,看得出来动手很小心。”轩飞掀起帘子,将一个略比人高的洞口呈现在苏越面前。

这竟似是天然形成的洞窟,竖直而上贯入山体,足有一层楼高。洞壁上搭设着简单的木梯,虽然年久但还牢靠,意味着上方别有洞天。

那洞天散落出一些昏黄而微弱的烛光,而馥郁的檀香则像是在反复强调这里是佛门圣地。听了许久也没有更多动静,二人商量了片刻,决意冒险上去一探。

绕过土墙,一丈见方的藏经小室便一览无余。靠外那面墙上有道半尺来宽的长长缝隙,像是巨斧劈出的窗户,可以透进一抹天光,也保证了室内的空气流通。另三面则间设着经架和供桌,垒放着大大小小经书以及佛像七宝等物,使得原本就不大的空间看起来更加拥挤。

檀香的味道便是从摆放在洞窟正中的那张案上飘来的,似乎特意为了将来人的目光吸引到这个地方,但其实那个精致华丽的盒子就已经足够醒目,更何况匆匆访客们原本就是为此而来。

盒子的锁眼里插着钥匙,薄薄的积尘显示着周遭所有物事都安安稳稳地保持在原位,这里未曾发生过争斗,也没见到机关陷阱致人死地的证据。苏越不禁叹了口气,道:“答案没找到,谜反而越来越深了。这个盒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这里都是望月宫的味道。”古怪气息叫轩飞浑身不适,她拦住了他已经伸出的手,露出高度警惕的神情。苏越问道:“你认为盒子里有机关?是机关杀死了所有觊觎它的人?那么尸体呢?为什么一具尸体都没有?谁会留在这里替他们收尸?”

“没有人收尸。”

二人浑身一颤,就像两条不小心咬到尖钩的鱼,回过身时,剑已紧紧握在了手上。

苍鸮笔直地站在那里,双手自若地交在身前,青铜面具之下是一身几乎及地的宽大黑袍,从容的气魄更让他看起来雍容尊贵。

“也没有尸体。”他说。

“你……”苏越定了定神,问道,“你就是苍鸮?”

苍鸮点了点头,道:“你想知道这盒子里装着什么?”

苏越凝神盯着他,思忖了片刻,应道:“什么也没有。这把钥匙从一开始就被插在这里,每个到这里来的人都会忍不住打开盒子一探究竟,以致互相猜忌、以命相搏。盒子里没有机关,机关在人心里。”

苍鸮道:“你很聪明,至少比那些蠢货要强一些。”

苏越道:“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局的关键目标应该是你,但你好像知道的太多了。”

苍鸮一声冷笑,道:“若不是印章已经落到了苏家手上,你们又何以会突然对那个女人下手呢?”

“原来你们要找的便是那个印章。”苏越顿了顿,又问道,“你守在这儿两天了,想来收获不小吧?暗杀名单上都有谁,能给我透露一二吗?”

“一群蝼蚁。”苍鸮嗤之以鼻。

苏越笑道:“难道不正是多亏了这群‘蝼蚁’做幌子,你才敢下手除掉墨初吗?”

苍鸮冷冰冰道:“你认为这种货色值得我亲自动手?”

“不是你?”苏越颇为意外,似不经意瞧了轩飞一眼,又问道,“那么刘洵呢?是你杀的吗?”

苍鸮没有答他,而是偏过头去,将目光落在了轩飞身上。

“半月已到,你想好了吗?”

轩飞嗔怒的眉眼里掠过一丝意外,苏越则替她将疑惑道了出来:“言下之意——这件事也和你无关?”

苍鸮道:“你若是有刘洵一半的明智,就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你以为他在我眼皮子底下耍的那些小手段真有那么高明?不过是我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想拿下北方,对我而言是个好事,这小子再有能耐,也不过一匹无依无靠的孤狼,北方落在他的手里,总好过落入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世家囊中,不是吗?”

句句在理,苏越一时答不上话,又听得苍鸮说道:“所以,最没有立场背叛我的是你,轩飞。”

“背叛?”苏越哼道,“好生大言不惭,她从来就不是你的附属。”

苍鸮不为所动,继续道:“要毁掉你,我甚至都不需要动一动手指。然而——我为你破了多少先例,你心里总有个数。”

苏越忿然作色道:“休要强词夺理!若非望月宫的无耻作为,她根本无需孤苦伶仃。她可以像任何一个同龄姑娘一样……”

“一样忍饥挨饿,一样流落风尘,还是早早夭亡?”苍鸮面无表情打断道。

“你……”

“苏少爷。”苍鸮的语气依然平静,看起来只是在友好地和晚辈们讲讲道理,“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出生在苏家。”

苏越被他这一句呛得哑口无言,当事人却反而并未像他这样激动。诚然她所受之苦具拜望月宫所赐,但她能随心所欲地活在今日、拥有那些美好、不凡的际遇,也不得不说同是承了望月宫的情。是以对于往事,她和大多数同伴一样,早已看透,无意追究。

“是谁?”轩飞终于开口,只有这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

苍鸮似乎有了一丝笑意,果然刘洵就是她的死穴,一切看起来尽在掌握之中。

“你不知道,但你愿意帮我报仇?”

苍鸮手掌轻翻,轻松的态度表示着肯定。

轩飞冷笑道:“我还以为你真像你说的那样了解我。”

“哦?”

轩飞提剑一横,平静地说道:“我没有什么仇要报,只有一些事必须做。”

“豪言壮语。”苍鸮的声音忽然变得森然,出手毫无征兆,身形一动便直抓向轩飞,亏得她准备充分,惊险躲过一劫。“丧家之犬,你有得选吗?”

苏越早已举剑迎了上去,叱道:“没得选的恐怕会是阁下!”

苍鸮一声嗤笑,夷然不屑,赤手空拳便敢直接对上二人利剑。苏越听闻过他指上禅功的威力,加之吃过刘洵的亏,却也不敢轻忽。拆解数个回合,他就发现苍鸮的指法大有玄妙、绝非凡响,再钻研了半晌方恍然大悟,不由惊叹道:“大力金刚指!”

大力金刚指乃少林秘传绝技,寺中高僧往往深藏不露,江湖中人难有一见,苏越也不过从他师父口中略得听闻,谁承想邪教之首望月宫主竟然精通此道,堪堪出人意表、难以言喻。

“想不到堂堂望月宫主也喜欢这窃人秘笈的勾当。少林虽然出世,却也一向洁身自好,此事一旦传了出去,不仅望月宫又要多添一个劲敌,阁下的名声想来也不会好听了!”

苍鸮显然不以为意,手指上却又加了几分劲道。苏越纵剑突刺,苍鸮袍袖一挥,轻轻松松就化掉了他的剑劲。绝尘向右弹开撞上了经架,咯吱一声将其拦腰削断,经书簌簌而落,苍鸮衣袖一拢卷将起来,随着掌风就往苏越面上砸去。他被迫闪开,轩飞则趁机欺近身去,手起剑落直取苍鸮右臂,她不敢用那些老主子熟识的技法,是故这一剑用的乃是和光同尘剑法中的“湘子提兰”。苍鸮右手五指一拢收成喙状,巧妙地绕剑半周啄向她的虎口合谷穴,轩飞早有戒备,剪腕花灵活绕开,接上折柳剑法的“翠满潇湘”,俨然用得苏越的套路。而苏越也重振了攻势,“桂棹先征”同时送了过去,他于这一式的诸般变化已经了然于胸,使出时颇有雁镜岚之风,确实也叫苍鸮刮目相看。

但苍鸮仍旧不慌不忙,双手合十不退反进,侧身穿到两人中间,猛一着回风落雁掉过身来,左捭右阖,双爪疾出如电,向二人肩胛抓去。他的身法极快、攻法极险,即便是轩飞也不免周身一凛冷汗直冒,苏越更是心惊肉跳,眼见着鹰爪几乎贴身而过,他匆匆回剑防御显出了几分无力,幸得一枚飞刀掠阵直击苍鸮膻中,攻势被迫缓了三分,他方得长吁一气,险中脱身。而这一惊之后,他也终于能够沉下心来,抛开杂念全力对付这个可怕的对手。

苍鸮一贯从容不迫,而两人却是越打越感棘手。折柳剑法固然精妙无双,但这山洞实在太过狭窄拥挤,苏越的长剑大受局限、轩飞的身法也施展不开,而苍鸮内力雄浑,一双肉爪比铁器更具杀伤力,贴身近战更得大显身手,是故即便是以一对二,他依然能不时抢占上风。两人心知不妙,眼神交流商量着要将战场转移到室外,但苍鸮也早有预谋,攻守之间身形变换却总有意拦在那唯一的进出口前,二人百般突破不得,只好另谋他法。

一式“斜步插花”撇开绝尘扫向苏越颈部,轩飞抓住时机起剑便往苍鸮腹部点去,此招本是虚招,为的是跟上“叶下吟琴”自下而上破敌胸前罩门。但剑刺出时她突然想起苏晋给她的那几本苏瀚手记,登时豁然开朗,冲破思维定势,虚击之后再接连使出两招虚招,为下一击积蓄大势。她的武功一向高效务实,此时连出异变,苍鸮当然能察觉端倪,见她果然提膝上步举剑过肩,苍鸮料得落处便果断抢先出指,岂料那剑光舞动却迟迟不发,他惊觉上当,匆忙间却已收不回手。这稍纵即逝的空档给了苏越一个大好机会,“砧声向晚”全力挥出攻取下三路,而鸿雁原汁原味的“歌住云山”也后发同至,一时双管齐下堪堪击破了苍鸮的防线。这一举虽然没能伤到他,却逼得他不得不抽身而退改变站位,霎时出口空开,轩飞招呼一声“走”顺势推了苏越一把,将他送到了门边,自己也紧跟着蹿了出去。

身后一股劲风追来,轩飞听声辨位飞刀急出精准命中来物,余光一瞥,却叫她瞬时花容失色。

“小心!”她一声惊呼提醒,下意识矮身滚地自卫,刹那间一声轰鸣乱针四射。轩飞躲过了暗器,却阻止不了近在耳旁的爆响,一时耳鸣不绝,她迅速起身紧捂左耳,蹙眉露出了几分痛苦的颜色。苏越忙折返援护,就此与来之不易的机会失之交臂。

“没事吧?”苏越关切的问。

轩飞摇了摇头,架起短剑,不再去管耳鸣的事。

“何必急着走?”苍鸮暂缓了攻势,挑衅道。但见他衣袖轻拂,一枚玉佩从指间跌落,猛然下坠又忽然静止,微微的反弹之后便随着玉线牵引有规律地左右摆动。

“啊……”轩飞身心一颤,脸色已然煞白。但这惊恐稍纵即逝,她很快镇定下来,刺向苍鸮的眼神比剑还锋利。

黝黑的螭龙旋转着,浸渍在微弱的烛光里,在那冷峻的青铜面具映衬之下显得愈发阴沉深邃。

“喂,还给她!”苏越斥道。

苍鸮的神色也颇有些怪异,似乎对这玉佩在意非常,但听得他若有所指地沉声自语道:“你看啊,活着的人总比不过恶臭的死尸,可笑、可笑。”

轩飞微微一愣,随即喃喃道:“可笑的是你……我才知道你竟然也嫉妒他,嫉妒他的才华、他的际遇,更嫉妒他不用活在一张丑恶的面具之下……你才不是像你说得那样大度,你只是根本无从干涉!你阻止不了他,谁都阻止不了!就算他死了!”提到死,她还是难免激动起来。“就算他死了……”她又再说了一遍,清泪已然难止。

苍鸮纹丝未动,亦一语不发。他当然不可能承认,意外的是他居然也没有出言否定。

她又道:“你教会我察言观色,难道不知我最必须关注的人就是你?你的眼神十几年来从未变过,想不到竟叫小小一块石头撼动,原来你终究也不过是个人!我用不着一块石头来祭奠什么,你这么想要就留着吧!”

三指一弹,玉佩疾速飞出,擦过轩飞脸颊牢牢钉在了数尺之外的山体里,没入过半。苍鸮竟罕见地失去了气度,金刚指凶狠攻来,再无言语。

“苍鸮!”苏越突然道,“我想问问你,给人做看门狗的滋味好受吗?你也做了二十年了,难道竟这么过瘾?”

呼啸生风,苍鸮二指猛点过来,险些点到了他的手五里穴,苏越侥幸逃开,心下却一阵窃喜,寻思道:这人桀骜自负、目中无人,此刻竟不顾风度下了狠手,想来定是叫飞儿戳中了软肋。他武功确乎高强,硬拼不过,气他一气兴许别有奇效。嘿,本少爷出马,还怕气不死你老人家?

便又喊道:“可惜啊,墨初始终看不上你,她宁愿从头去栽培一个刘洵,也懒得多瞧你一眼。你倒是冲别人摇坏了尾巴,人家却嫌你挡住了路呢!”

苍鸮眼里几乎都要迸出火来,苏越则更加振奋,继续奚落道:“你怎么还不将这面具丢开,啐它一口,再狠狠踩上几脚?望月宫不是你的,是他们墨家的,是这个面具的,只要人家乐意,随时可以再找一条更乖的狗。你还记不记得寒雪和郁文?你这个傀儡,到头来也只配拥有同样的下场!”

“阿越小心!”

轩飞之所以出声提醒,是因为她看见苍鸮竟然放弃了指功,劈手抄起了桌上的长剑。苏越也吃了一惊,当即后撤几步,和轩飞结阵重整。

“正一青松剑法!”同门武功,苏越一眼就认了出来,恰灵机一动,便笑问道:“你明明有大把功夫可以修习,可却专练这些名门不传之技,想必也是墨叔叔的授意吧?”

絮絮叨叨让苍鸮不胜其烦,但这一句出乎意料,竟是叫他也情不自禁在意起来。苏越隐约觉察,便继续道:“你可想过‘天下一智’为何要做此安排?因为他就是要你在江湖武林抬不起头,这样才能甘心永远躬身黑暗、安分守己地做他们家的狗!”

凡人必有弱点,即便深沉谨慎如苍鸮,也无法容忍心头之刺被人反复撩拨。说到底苏越不过信口开河,想到哪便说到哪,靠得是牵强附会、煞有介事,多亏他素来伶牙俐齿,信手一通胡诌竟也能唬得苍鸮动摇,可见其对墨家作为实在积怨已深。

盛怒之下苍鸮果然败了不少纰漏,局势渐渐明朗,对战的压力明显小了许多,两人不再被一味压制,终于可以小胜一筹。苏越挑衅不断,轩飞也改变战策易守为攻,二人同心、配合无间,一时信心倍增。

但是苍鸮对轩飞实在太过熟悉,稍有不慎就能被他洞悉目的,轩飞只能依靠苏瀚手记的思路屡出奇招险着,以求出其不意。眼见着苍鸮一式“月挂疏桐”上步左挂,余势未尽之际右侧防御颇显薄弱,轩飞大胆突进剑走偏锋,一招“推盏留客”撩向肋下章门大穴。苍鸮不愧惊世高手,危急之际竟反能定下心神指顾从容,只见他腰间发劲趁着剑势左旋半周,拨开苏越来剑,继而左足踏空腾身而起,右腿随之飞踹,精准无误地踢向轩飞手腕。轩飞回手避之,他已安然落地疾还一剑。轩飞剑短,站位太过靠前,一击落空她也未曾气馁,不过翩然后撤,将进攻位让给苏越。谁料她下落之际竟忽地脚下一空险些失衡,原来这山洞本天然形成,地面坑坑洼洼一向无人整顿,而此时灯光幽暗遍地狼藉,仓促间她这右足竟是意外踏进了陷坑里。好在她身法过人倒也处变不惊,即刻勉力摆正身形换步侧移,重新掌握平衡。

几乎就在同时,一枚铁弹丸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自苍鸮左手指尖弹出,不偏不倚击向她即将着地的脚踝关节。他精于指功,这弹丸的威力决然不可小觑,但轩飞余力用尽断不能再徒生一变,只能眼睁睁吃这一记。铁弹丸角度刁钻,巨大的力道锤击在她商丘穴上,她左足一麻登时失力歪倒,整个人便毫无悬念地侧摔在地。

一股锥心之痛如电击般从足部传遍全身,轩飞深提一口气本能地收回脚来,然只这一动,却叫她两眼一黑陷入了无尽的恐慌——在那修长的左足末端,脚掌以异常别扭的姿态歪向内侧,竟是一扭之下生生脱了臼。

更为危急的是,一旁的经架受够了冲击此刻正咯吱作响摇摇欲坠。她迅速反应,拈刀射向木架,将其向墙壁击退,两力相当,经架略微停滞了半晌,又继续砸向地面,但只这须臾间隙,业足以教她抽身而出逃过一劫了。

“飞儿!”

她既受难,苏越如何还能镇定心神?她当即回应道:“我自己想办法,你别分心!”

话虽如此,一年半载间苏越可没法锻练出那么强悍的心态,他剑招越使越快,有效的进攻却反而越来越少,苍鸮倒是走出了阴霾平静下来,面上又现从容之色,运招拆招也极尽温和,看起来大有引诱之意。

轩飞心里着急,只恨帮不上忙,苏越也窥见端倪大呼不妙,但不知有什么陷阱在等着自己。其实从方才起他就觉得浑身不适,莫名心慌意乱,却说不上是何处难过。又十数招后,他猝然感到一阵眩晕反胃,心脏突然如失控般疯跳,恨不得从喉口一跃而出。苏越冷汗频出一时虚脱,显然更无招架之力,对面长剑削来,眼见着就要挨上目标,幸得“当”的一声猛力重击,飞刀磕在剑刃上化险为夷,苏越急急抽剑后退,勉强横剑自卫。

我定是中了毒,他什么时候下的毒?苏越眉心一动,猛然想起轩飞的话:这里都是望月宫的味道。

“香……香有古怪!”

轩飞一怔,应声出刀削断了案上熏香,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檀香里混入了其他调料?为何我不曾嗅到,也未见受其影响?香不会认人,唯一的解释是——我对这毒有了抗性。

望月宫的气息……轩飞心中一沉,懊恼之情铺天盖地而来:我真是愚蠢!竟从未想过那所谓“气息”会是一种毒香!会是望月宫无形的防线和秘密武器!但凡我能早一点发觉,就绝不会让他踏入这个圈套。我……

“你走啊!快走!”

她心如刀割,绝望地呼喊着,即便心知苏越绝不可能丢下她独自逃生。她匍匐着向已经动弹不得的苏越爬去,但铁弹丸又接连打来,毫不领情地截断她的去路。轩飞恨恨瞪着苍鸮怒斥道:“你若还想和苏家谈条件,就别打他的主意!”

苍鸮闻言竟展露笑颜,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苏少爷的命果然比较值钱。只不过——缺他个半手一足,倒也未必见得便活不成了吧?”

“印章在我的!”轩飞的眼中尽是慌乱,“洵哥哥给我的……你胆敢碰他一下……”

“那就更简单了。”苍鸮道,“我便在这里等着,只要见不到东西,每半时辰我就削掉他一片肉,你意下如何?”

轩飞走投无路,只恨口舌之辩非己所长。她于逆境中挣扎长大,素来坚强过人,多少次濒临绝境都凭借着一己毅力死里逃生。然而眼下她心中空白竟只能想到缴械投降,谁也说不清是缘于对苍鸮习以为常的屈服,还是因为牵连到心爱之人的苦痛。但凡能够求得苍鸮松口给他一条生路,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苏越看起来略微缓过了一口气,意识也恢复了大半,只是还无力开口说话。他咬紧牙关试图起身再战,疲惫的身体却丝毫不肯配合,他遂不再妄动,而是扭过头去用全部的气力凝望着轩飞。

他固然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

他放歌纵酒恣意轻狂,为的便是不负韶华;仗剑红尘爱憎分明,图的也是莫留遗憾。他极少会想到死的,即便残酷的悲剧总在他身边上演,呲牙咧嘴要将他拉入泥潭。他总是想要活着,和他爱着的人一起光鲜亮丽地活着,不叫他畅想的未来轻易落空。

然而此时此刻,当死亡真的降临在面前的时候,他所展现的反而却是一种乐天知命、视死如归的豁达。这大约就是他身为世家子弟深受儒道之术熏陶后表现出来与轩飞最大的不同。

她不能求饶。她差点忘了自己的郎君有多么固执,如果她真的为了求生做出什么不义之事,再多的好意他也不可能领受一分。也许共死并不算是最坏的结局,背叛才是。她无奈地笑了一笑,就是对那眼神的全部回应。

武器重新紧握,殊死之战,他们已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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