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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青竹小筑

匕首深深插在陡壁之上,巨大的冲击力震断了轩飞右臂尺骨,尽管剧痛难忍,她也只能死死握着刀柄。脚下枝叶茂密濛昧不清,生死仍是未卜之数。

山石承受不住冲击渐渐松动,匕首短浅,只消片刻便滑脱出来。十余年的残酷训练让轩飞的意志变得极其刚强,虽早已力竭,她却怎么也不肯放弃。

八岁,正值寻常小女孩簪花斗草的年龄,而她却孤身一人在恶狼谷困了整整半月。要走出那冰冷的荒谷,她必须学会扎营点火时刻警惕甚至从狼的口中争夺食物。她只能靠着手中那把一尺来长的匕首,用恶兽的鲜血为自己的生命铺路。

要杀死狼,就得比狼更狡猾顽强。

原来树下有路!身体穿过树枝之际,轩飞用尽最后之力抓住树枝借以缓冲,着地之际又翻滚了几圈,终于停在了峭壁边上。

我不能死。她的身体已几乎瘫痪,意志却没有丁点消亡。

她粗略判断了伤势便迅速静下心来闭目养神,她知道刘洵一定会来找她,在等待救援的时间里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保存体力。

不知躺了多久,幽幽花香忽然沁入肺腑。轩飞猝然惊醒,暗叫不好。

“想不到你这模样却是如此可爱。”纤纤玉指滑过轩飞污血横流的脸颊,寒雪吃吃笑着,像是在欣赏一件杰作,她俯下身来,精致的红唇几乎要贴着轩飞的脸颊。

“别生气呀小雀儿,我什么也没做,不过是来看看热闹罢了。”

轩飞怒火中烧,却只能选择充耳不闻。

“可是你也知道。”寒雪轻笑,“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舍得让它溜走?”

小刀在轩飞脸上来回游走,咫尺之间透着森森寒意,寒雪唏嘘道:“挺俊的小脸蛋,可惜一刀子下去……”

小人得志。轩飞不去理她,尝试着凝神聚气,此时的愤怒只会令她的生命加剧流逝。

刀锋忽然停止,寒雪的笑容似乎变了些味道。

“总有人不懂怜香惜玉呢。”

她在对谁说话?

“在下不过多看了几眼,岂能伤着姑娘呢?”夕阳拉长了来人的影子,长剑系在右侧,剑穗随着身形晃动了一阵,渐渐静止下来。

江陵!轩飞一阵欣喜,心念微动精神涣散居然昏迷了过去,寒雪微一皱眉,隐隐觉得棘手:看来这两人关系匪浅,小轩飞竟连命都可以放心交给他?然而她却并未转过身去,而是不着痕迹地将持刀的手略微移开,她深知此刻主动权仍掌握在自己手上,倘若一转身,对方的长剑恐怕便不会客气。

江陵想着:这女人的武功不知如何,心机却实在可怕。我处在她的视觉死角,原本随时可以置她于死地,她这一动却把手藏到了我的盲区,顾忌着轩姑娘的安危,我竟一时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鱼死网破对谁都没有好处。

很多人都坚信绝不能把后背留给对手,显然世事无绝对,寒雪兵行险招,却轻易把逆境扭转成了僵持不下的局面。

“只怕奴家艺疏胆小管不好这刀子,小哥哥的长剑岂不是要取了奴家项上人头?”

江陵笑道:“姑娘多虑了,不过刀剑无眼常常认不得主人,伤着自己可就令人惋惜了。”

“谢小哥哥关心。”寒雪笑问道:“小哥哥可想见见奴家?”

江陵道:“姑娘的倩影即如此绰约多姿,恐怕呆子才会拒绝。”

寒雪问道:“小哥哥是不是呆子?”

江陵笑道:“自然不是。”

“不是?”寒雪盈盈一笑,“却不担心你的小相好生气么?”

江陵笑而不语。

“也是,这丫头一向大方的很,尤其……”她意味深长地说着,“不知她的心上人有过多少女人,而她自己又有过多少男人呢!”

江陵却好似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寒雪叹了口气,道:“这丫头的运气不错,可惜奴家还是不得不带她回去。”

江陵道:“这对姑娘没有什么好处。”

寒雪显出为难的样子:“小哥哥不晓得我们那儿的规矩。”

江陵道:“死人可用不着规矩。”

“死人?”寒雪笑道,“原来小哥哥想要金蝉脱壳,可奴家为什么要帮忙呢?”

江陵道:“因为姑娘不想陪她一起死。”

寒雪只是摇了摇头,语气里透着狡黠:“公子请听,是什么在流走?”

“是时间。”江陵眉毛轻挑,剑穗的影子晃动了一下,“姑娘可要抓紧了。”

寒雪取笑道:“您可真是个急性子呢,苏公子。”

江陵显然吃惊不小,却未予否认,只是笑问道:“青城的云莱道长、大兴的陈霸将军,天底下赫赫有名的左撇子剑客倒也有那么几位,姑娘如何能想起区区在下?”

寒雪道:“呵,‘绝尘’乃传世名剑,自然有些年头,且不论剑的形制不同,就是刃宽也较寻常凡品有异,奴家又怎会认不得呢?”

江陵赞道:“单凭影子便能明察秋毫,姑娘当真好眼力。”

寒雪道:“不仅如此,公子身上带着淡淡的香薰味儿,这是含着丁点清兰和白檀的沉水香,拥有这种调香的恐怕唯有江都绿绮居。自命清高的云莱、五大三粗的陈霸又如何能去那样的风月之地呢?自然只能是风流倜傥的苏二公子了。”

“哈哈哈……”江陵笑道,“在下愧不敢当。”

寒雪道:“看来这苏府的面子,奴家是不得不给了。”

江陵道:“想法不坏,不过若是姑娘乐意,就当作在下全心全意为阁下谋条生路也未尝不可。”

寒雪笑道:“您可是在玩火呀!”

“多谢提醒。”江陵冷笑,“那是在下的事。”

“那么奴家便言尽于此,再会。”寒雪缓缓站起身,体态轻盈地迈步离去,分明全身都是破绽,却又好似防得水泄不通,一时间江陵竟拿捏不准。走出三丈开外,寒雪忽然回眸一笑,冲着江陵打趣:“小哥哥,你可后悔了么?”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风髻雾鬓,红唇皓齿,这一张精致的容貌白璧无瑕,可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论及身材,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胖一分则丰腴,瘦一分则孱羸。普天之下怕是再找不出一副这样美妙的躯壳来。

原来她的武功不过一般,除了那柄雕花小刀,身上也没有任何可用的武器,他的剑只要出手,一定能在小刀伤害轩飞之前带走这个人的命。江陵感慨不已,一为这花容月貌举世罕见,二为其胆大心细己所不及,他的确开始有些后悔:放虎归山,遗患无穷。

但他不能表现出丝毫的底气不足。“在下的确后悔没能早些遇见姑娘,否则花前月下对酒当歌,岂不妙哉?”

“呵呵,小哥哥的嘴可真甜,咱们后会有期了。”寒雪挑逗地送去一缕秋波,从容离去。

见其确已走远,江陵快步赶到轩飞身边,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扶她在怀中。他忍不住拨开她面上的乱发轻轻拭去血污,第一次得以端详这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孩真容。

这样一张精致可爱的容颜偏偏是个杀手所有。

手指触及她嫩滑的肌肤,温热的气息在指尖若即若离,他感到意乱神迷,整颗心都似要从胸腔里跳将出来。

轩飞突然抽搐了一下,江陵惊得收回手来,却发觉她尚还能动的右手正轻轻抓着他的外衣。

“救我……”

他连忙说道:“姑娘别怕,我已将你各大经脉封住,当下便带你去疗伤。”

“洵哥哥……救我……洵哥哥……”

生死关头,你仍只记得他一个人呀!他一时语塞,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总得先把你救活啊……”

“扶风没有回来?”

望月宫主坐在宝座之上,拨弄着寒雪呈上来的一片飞刀。刘洵像往常一样站在大殿左侧朱红的柱子旁,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回主子的话,她中了冰蟾子的‘玲珑血毒’,在宇文胜等人围攻之下跳下峭壁以求生机,看起来希望渺茫。但悬崖陡峭属下尚无法下去找着她——或者尸体。”寒雪事不关己地说着。

在场数位天罡不约而同把目光汇聚到刘洵身上,他却依然沉默。一旁的天捷林沉星阴阳怪气地说道:“这局中局可真是精明,连失传已久的玲珑血毒都重现江湖,更可笑我们的右使大人竟折在了冰蟾子那个小贼手上,你说怎不叫人唏嘘?”

寒雪笑道:“你该去问问扶风为什么这般无用,坏了主子的大计,如何却一副向我兴师问罪的架势?”

林沉星不屑道:“这种斩首任务本来何须劳她大驾?岂不是某人一开始便从中作梗?”

寒雪反诘道:“谁还能有那个本事?小林,你是在质疑主子吗?”

“你!”林沉星怒不可遏。

宫主放下飞刀,向身侧一瞥,“七杀?”

刘洵缓缓抬起头来,一时竟没有人敢再多言。他忽然微动,寒雪等人的心也跟着忽地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他大踏步走出殿去,没有一句话。何去何从?他甚至不曾对他的主子有所交代。

昏睡了一天一夜,轩飞渐渐有了些知觉,每一寸筋骨疼痛不已,她只觉得自己似乎还活着,到终能睁开眼时,又是半日之后了。阳光刺眼,待逐渐适应,她方得以环顾四周。陌生的居室,陌生的气味,竹制的家什看起来却很温馨。她猜测着这是什么地方,惊觉右边似有气息,猛然扭头,脖颈一阵剧痛,残存的半点气力瞬时像被抽空一般,疼得她几乎又要昏死过去。

是他?轩飞先是吃了一惊,很快放下警戒,又依稀记起日前发生之事。此时江陵席地而坐,倚床枕臂小憩,他换了身藏青水纹深衣,外服绉纱,头束简冠,鬓发安静贴在脸颊,右手轻轻搭在她的腕上。轩飞有些恍惚,屏住呼吸偷眼打量这个男人,不忍搅扰。

江陵还是醒了,惺忪睡眼遇见轩飞的双眸,立马抖擞了许多。他欣喜一笑,猛然想起什么,急急抽回手来:“在下冒犯……”

轩飞摇摇头,欲抬手只觉疼痛锥心。“几处骨折具已接上,皮外之伤业已处理妥当,调理月余便可无恙,姑娘不必担心。”他说着,脸上露出温煦的笑。“这里是寒舍‘青竹小筑’,地处偏僻正适宜修养。姑娘少待,我去拿药来。”他起身要走,轩飞心中一空,居然忍痛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江陵又惊又喜,俯身安慰道:“马上回来。”

绸缎从指间滑落,轩飞脸上一阵赤热:我……我在做什么……

他果然很快回来,手中捧着温得正好的药。轩飞努力许久终于坐起身来,江陵执意要喂药,看着他笨拙的手法,她觉得十分有趣。他察觉了,有些窘迫:“我……不大会……”

轩飞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碗底见空,心中点滴愉悦也很快被湮没,她突然想起先前芥蒂,心情骤然灰暗。“我说过不会帮你,你又何必救我。”这是她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

“朋友一场,岂能见死不救。”江陵叹了口气,说道,“在下真的没有利用姑娘的意思,只是不知该如何才能叫姑娘相信。”

轩飞没有接话,只问道:“你为何在鹊枝山?”

江陵解释道:“宇文胜早在武林正派中造势要清剿望月宫,那日听闻鹊枝山盐枭之争竟搅入望月宫势力,心生纳闷,疑是宇文胜之计,故而也随去图个热闹,却不想竟是你入了局。”

“你是何许人也。”轩飞道,“那样的场合居然也敢生事?”

江陵笑道:“你尚不知我是谁,百丈悬崖却也说跳就跳?”

轩飞无言以对,只好说道:“那山路你竟摸得比我清楚。”

江陵道:“闲着无聊就四下走了走,我是山上长大的野孩子,山形走势倒是颇有研究,雕虫小技罢了。”

心下感激难以言表,她却又说道:“救了我也还是要回去的。”

江陵道:“‘扶风’已坠崖而死,宇文胜一行俱是人证,想必望月宫一时也找不出什么线索。”

“可我为什么一定要走?”轩飞质问道,“我为什么要依你的意愿行事?”

江陵一愣,好一阵子哑口无言。

轩飞只是瞥了他一眼,低语道:“我早说过你太小看望月宫了……总之这些事本和你没有关系,不要卷进来。”

江陵这才略显消沉地说道:“好吧……我原不该多舌置喙,但姑娘现在伤重,还是留在这儿养好了再说吧,贸然回去我怕又会有人对姑娘不利。”

“……你见着寒雪了?”轩飞面露惊异,当时迷迷糊糊,她有些记不清事。

江陵笑道:“原来她就是天罡寒雪,果然名不虚传。”

轩飞追问道:“你放了她?”

江陵道:“是啊。”

“怎不杀了她!”她眉头紧蹙。

江陵不解地望着她,不知她为何如此激动。

轩飞俶尔收敛了杀气,淡淡说了句抱歉。她本没有资格要求他做什么。

“怎么了?”

轩飞缓和了口气,说道:“你可知黠猱媚虎?听我一言,绝不要接近她,更不要相信她。”

江陵忙道:“纵然她风娇水媚,却不甚合在下胃口,轩姑娘大可放心。我不杀她只是希望她能将消息带回望月宫去。”

“什么?”

“你已坠崖身亡的消息。”

“哼,她断不会帮忙,反而叫她抓住你的把柄。我……”轩飞忽然露出慌张之色,一个翻身挣扎着就要下地。江陵急忙拦下,问道:“姑娘哪里去?”

轩飞浑身无力,态度却十分坚决:“我要回去……”

“你要去见的人……比命还重要?”

虽然没有回答,坚定的眼神却已说明一切。江陵心头略过一丝遗憾,但还是豁达说道:“既然如此,我愿意为姑娘跑一趟腿。”

轩飞叹道:“你找不到他的。”

“可你需要静养!”江陵的态度很坚决。

轩飞着实没有力气,见拗不过他只好作罢,心想着:罢了,洵哥哥总能找到我,希望这次也不例外吧。只是我自己都不知身在何地,若此处太过偏僻,只怕他也鞭长莫及。一扭头却瞥见床头案上放着小半截青翠的玉镯残片,她忙看向自己手腕,果然空空如也。

江陵道:“摔碎了,这残片正巧掉在你衣间,我就替你留着了。”

轩飞眉间显出几分惋惜,然稍纵即逝,很快为浅浅的喜悦替代,不得已开口道:“近日若得闲,可否烦你去城中走一走?”

江陵道:“姑娘交待,自然在所不辞。只是不知要在下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必做。”

嘴上应承着,江陵心里却将信将疑:我已将轩姑娘的衣物武器换与一具无名女尸,且不说那峭壁天险无人能下,纵使找到尸身也四分五裂鬼神难辨,难道那个七杀鬼王当真还能查到我头上来?

轩飞垂下头去再不发一言。江陵便又道:“在下便不打扰姑娘休息,先行告退。”言罢起身作揖退出房间,方挑开门帘,轩飞叫住了他。

“谢谢。”

辰时一刻,江陵悠然穿过市集站在玉京楼门外,这是江都城内最好的茶楼,小二远远就迎了上来,满脸堆笑。

“苏公子里边请!”

江陵大吃一惊,还未开口已然瞥见大厅正中并排摆放的两个粗陶茶杯,一个人正对他坐着,低垂着头,一副沉思的模样。

停顿了片刻,他重新调整好心绪镇定自若地过去坐下。

七杀鬼王,果然手段不小。

刘洵却仿佛没看到他一般,自顾自端起一杯茶细细品味。

江陵端起另一杯茶举到唇边,双目却始终没离开过刘洵。他为什么这么镇定?难道不是来打听轩姑娘下落的?江陵很快否认了这个猜测,若不是为了轩姑娘,这个人绝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这么想的时候,刘洵已舀了一小勺茶末放在杯中,茶筅搅动调好第二杯茶。

第二杯端在手上,江陵盯着刘洵的眼神从容不少。

他不问,因为知道我不会说。他可以杀了我直接去找她,或许要再花些时间,不过对他来说绝非难事。可我现在仍坐在这儿,是因为他知道很多时候我的身份比他的武功有用许多。

但刘洵好像仍没有看他一眼。

对,就是这样,我可以给她最好的一切,而你永远做不到。

喝第三杯茶时江陵几乎稳操胜券,就在这一瞬他却遇上了叫他此生难忘的可怕眼神。四目相对,鼎盛的杀意透过那眼神摄入他灵魂,刘洵坐在那儿丝毫未动,但他却真真切切感到他腰间那柄软剑出了鞘,抵在了他的眉间、喉口、心头,他第一次感到这样的心惊肉跳毛骨悚然,几乎连茶杯都要握不稳。

或许在此之前他还侥幸以为凭他的剑法可以和对方一较高下,然而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人的对手。

可他硬扛了下来。面对那样的目光,他居然没有退缩。

刘洵忽而低下头去,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饮尽第三杯茶,将一块螭龙墨玉佩摆在案上,起身便走。

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下,手心汗水津津,握着茶杯的手竟止不住微微发抖。江陵才发现自己远比想像之中更害怕许多,他终于开口问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我要是你,就会祈祷答案迟一点来。”刘洵头也不回,径自离开。

竖子可恶!江陵心骂道,饶是一副嚣张模样,真当本少爷怕了你不成!

他随手泼了杯中残茶,将杯子重重杵在桌上,气不打一处来。

臭小子轻轻松松就能找到我,那么望月宫是不是也会很快找到轩姑娘?他心里一个咯噔,仓惶站起身来。

可是……也许那正是她希望的呢?

他重新坐下,又给自己冲调了三杯茶。

喝第一杯的时候他面色凝重。

饮完第二杯他却只能一声长叹。

至少眼下刘洵和我一样,都不希望她回去。他凝视着桌上的玉佩思忖着,这无疑是个机会。

三杯饮尽,他斟酌再三,终是笑着离开。

大半个月未得下床,着实让轩飞受了不少罪,调息、服药、静养,生活只在这三样之间循环。幸而有江陵陪伴,终也不算太差,他偶尔也带各色鲜花插在窗边,风一过,枝摇花动,十分美丽。

这一日轩飞早起调息之后觉得身上轻便许多,江陵不在,于是再也坐不住,决意出屋走走。

推开门便是回廊,轩飞住处乃是东厢,正对面遥遥相望的西厢便是江陵的卧室。沿着回廊往外,穿过两重别致的厅堂便到了院子,院外几间朴素的房舍掩映在芭蕉树层层叠叠的绿荫下,诗意盎然。往南是个小湖,湖边栽满桃树,此时桃花犹盛,枝头粉雾缤纷娇艳,微风轻拂,花瓣纷落如雨,置身其中,宛若如梦。轩飞心情大好,翕动鼻翼,时浓时淡的花香扑面而来,更添几分画意。湖心一座水榭静立,桃花小径直贯湖中,再往南便是成片的竹林,青竹茂密,不见远景。

轩飞一路览景踱到水榭,抬望匾上,书“聆箫听琴”四个字,颇有意境。

竹叶窸窣,她猛然警惕,这脚步绵软,不似习武之人,适才一路走来似乎也未见家仆。会是谁?轩飞想着,身形一动隐入树丛,她不愿给江陵惹麻烦。

一抹明艳飘至眼前,那人身着红襦,外罩鸭黄半袖,下系翠裙,缀以琥珀流苏,头缠青丝带,脚蹑绣花鞋,像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她在水榭中驻足,似乎也为桃花情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她轻轻念着,语声清甜。

轩飞暗自揣度:这姑娘看起来对此地相当熟悉,若论年龄正比江陵少上几岁,若论身份——莫非是他的情人?那女孩踮着脚尖折了一直桃花继续往前,好奇心驱使轩飞悄悄跟踪。

厅堂无人,卧室无人,她撅了撅嘴,向西面走去。那边是条山路,山脚下遍植紫鸢尾,似紫云缭绕,半山有亭子,江陵坐在亭中低头看花想着心事,女孩见了,雀跃着就奔了过去。

“越少爷!”

轩飞闻言一惊,止住了脚步。

“姑娘怕是认错人了,在下姓江,单名一个陵字。”他悠闲地摇着扇子。

轩飞不由颦眉,似乎已明白了什么。

女孩一跺脚,伸手把他拉起:“少爷别闹啦,老爷唤你回去呢。”

江陵冷笑:“怎么他想通了?可惜我在这儿过的挺自在,小茗香你要是想留下……”话音戛然而止,他突然发觉什么,登时神色大变:“什么人?”

轩飞不答应,径直回身走远。纸终包不住火,江陵长叹一声,连忙道:“姑娘请留步!”

“少爷,她是谁?”茗香有些莫名其妙。

江陵不及解释,只急急追上拦在轩飞面前:“姑娘胫伤未愈,不宜走动……”

“劳你费心了,小少爷。”

“轩姑娘,我……”他真不知该从何说起,见轩飞不肯停步,情急之下一伸手拉住了她。

“你……”轩飞忽然虚汗淋漓,江陵焦急解释竟未发觉。

“放手!”轩飞面色惨白底气不足,手上用劲只想挣脱。江陵这才惊觉她指掌冰凉脉搏微弱,身体业已不听使唤,也顾不上辩解连忙扶她就地坐下。轩飞只觉心中悸动耳内轰鸣,面前一切渐渐模糊起来,她努力地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每一处穴道都如蚁噬,气力似乎一丝一丝被从体内抽走。

江陵大惊失色:“怎会突发血枯气败之状?莫非那枚袖箭上染的竟是‘玲珑血毒’!”

轩飞已不能回应,她昏迷在他的臂弯里,宛如一尾涸泉之鱼。

“玲珑血毒”是江湖臭名昭著的十二奇毒之一,此毒在体内蛰伏数十日后爆发,骤起气血凝滞枯竭之症伴随百穴虫咬蚁噬之痛,每十日毒发一次,期间若有运功动气则即时发病,痛苦累加,只增不减,直至精血枯竭而亡。

江陵无计可施,对追上前来的茗香吩咐道:“速速去请汪先生来。”

轩飞醒过来时,疾医正细细号着脉,江陵立在一旁,心乱如麻。疾医终于抬起头来,他急忙问道:“情况如何?”

“这……”

江陵望了轩飞一眼,见她还未睁开眼便道:“直言无妨。”

汪先生起身微微行礼,对着江陵道:“二少爷,这位姑娘确是中了‘玲珑血毒’,毒性蛰伏期间多有运功行气,故而痛苦如斯,老朽才疏学浅无能为力,请二少爷责罚便是。”江陵摇了摇头,道:“我知您已尽力,不求解毒,减轻痛苦的方子可有?”

汪先生叹了口气。

江陵缄默了片刻,又问道:“何人可以?”

汪先生道:“当今天下第一妙手当属‘玉凰’轩辕若珩。”

江陵眼前一亮,追问道:“人在何处?”

“建安郡岚谷乡,幽微碧玉洞天。”

“多谢告知,我即刻出发。”

先生又道:“二少爷且慢,听闻玉凰脾性怪异,可不太好对付。”

江陵奇道:“哦?如何怪异?”

汪先生道:“只是耳闻罢了,玉凰不喜收徒,亦不屑与吾等平庸之辈往来,那洞天里外详情着实不得而知,少爷多分心眼防范着便是了。”

“先生过谦了。”江陵笑道,“多谢提点,我自有分寸。”

先生点点头:“二少爷足智多谋,老朽多舌了,如今也只能先开些补血益气清心解郁之方遣人送来,望能有所裨益。少爷需叮嘱姑娘宽心,切记断不可再运功动气则是。”

江陵道:“有劳先生。”

“不敢不敢,老朽告退。”

江陵送人到门口,轻轻掩上帘子。

“在下绝非故意隐瞒,姑娘若有所不满,尽可责骂便是。”

轩飞一骨碌转身向内,不肯理他。

江陵失笑道:“不说话便权当作原谅在下了。”

轩飞哼了一声:“难怪洵哥哥屡次与我提及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你到底是谁?”

江陵无奈一笑,说道:“在下姓苏名越字砚山,姑苏吴县人氏。”

“姑苏苏氏!”她转过头来,瞠目结舌,“南苏?”

苏越颔首。

谁不曾听过南苏北王?她不禁支撑着坐起,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个遍。

姑苏苏氏乃是江南第一的名门世家,族中子弟个个文武双全,独门绝技“折柳剑法”与“暮雪千山掌”更是人人渴望的上乘武学。据传苏氏先祖为晋廷重臣,朝事更迭,后世便不再入仕途,长久经商为业,盘踞江南各大水道,涉足商界各行各业,南梁之时已为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庶之户。而论起其立足武林,却不得不从三十九年前的江湖大事说起。

那一年,绝世神兵“绝尘”古剑无端现世掀起江湖轩然大波,一时龙争虎斗造成杀伐无数,最终落在武林霸主琅琊王氏手中,其当家宗主王智为控制局面,号召天下英雄齐聚琅琊以武会友,约定胜者以“绝尘”嘉奖,自此后任何人不得再因此剑挑起事端。当时恐怕谁也不曾料到,就是这次盛会成就了一位武林奇才,更是一朝颠覆了平定已久的江湖格局——这人正是苏家老太爷,苏越的祖父苏瀚。

姑苏杨柳轻绝尘。这句判词描绘的正是苏瀚手持绝尘创出折柳剑法的英姿,想必当初撰写之人必定亲眼所见刻骨铭心,否则又怎能妙用一个“轻”字将那游刃有余举重若轻摹画得淋漓尽致?

往日英雄已归尘土,然而苏家的传奇并未就此落幕,苏瀚麾下的四位门徒如今也具是誉满天下的豪侠名士。大徒弟乔慎之乃嘉禾碧海山庄庄主,号曰“碧海金鳞”,智周万物,道济天下,常为人津津乐道;二徒弟即是他的独生子苏逸凡,现下为苏家宗主,其不仅称霸当今武林更是一代商界枭雄,文韬武略德高望重堪称举世无双;三徒弟墨成人称“天下一智”,青年时便双腿残疾不能行走,但其神机妙算足智多谋,一直是苏瀚最重视的智囊,可惜师父故去不久他便金盆洗手幽居鄱阳,以商营生绝不过问江湖事;四徒弟“清凉剑圣”雁镜岚大约是其中最寡名淡欲的一位了,据说他武功奇高,却抛下幼女一心游山戏水,数十年来无人知其下落,早已成了出世之人。

我怎么这么糊涂呢,绝尘是苏家的传家之宝,人尽皆知的事我反倒忘在一旁了。轩飞自责了一番,才道:“难怪洵哥哥那么上心,你是苏家的二少爷吧?”

她真是三句话不理“洵哥哥”,苏越眉峰一挑,点了点头。

“你爷爷、你爹、还有你哥哥都名扬四海,怎么却很少听人提起你?”轩飞话已出口才觉不妥,忙解释道,“我……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我只是……”

“还耿耿于怀呢?”苏越笑道,“姑娘信任在下,是故无心追究,与他人岂可同日而语?”

分明是我的过失,他却不愠不恼只想着替我圆场,真是……轩飞面上飞红芳心渐摇,口里却嗔道:“你只取笑我。”

苏越道:“冤枉、冤枉,在下一片赤诚,感念姑娘深恩。”

“哪有什么恩……”轩飞含羞嘀咕了一句,转问道,“苏家小少爷,改名换姓隐居在此又是何故?”

他长眉微动一声哀叹:“逃婚……”

哦?轩飞突然来了兴趣,追问道:“什么?”

苏越道:“家父做主订下了一门亲事,是平西大将军的千金。”

轩飞道:“门当户对。”

苏越不屑道:“素未谋面,遑论当对?”

“那就去见一见。”

“我不稀罕。”苏越说得云淡风轻。

“为什么?”

她问得自然,苏越一怔,话在嘴边羞于启齿。

轩飞以为僭越,急忙申明:“我……我没有想知道,你不用……不用说了……”

苏越无奈笑了笑,收住了话题。

有人!轩飞神色一变向窗口望去,不一会儿便见茗香的身影盈盈飘过,轻轻叩响了窗棂。

“少爷,库里有现成的药材,已经照方取来了。”

“知道了,去吧。”苏越应道,看着窗外女子走远,回头对轩飞诚恳地说:“安心,有我在。”

轩飞痴痴凝望着他,一时心猿意马几难自持,只得佯装困顿匆匆躺下,将被子拉过了头顶。

苏越话出口时也不过自然而然,但见意中人明澈的双眸里秋波婉转,竟也愈发心荡神迷,更不肯轻易离去。

“我守着你,好不好?”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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