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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轩辕先生

这是何处?如此昏暗。砚山,你在哪?轩飞徘徊在无边的浓黑之中,心中一片迷惘。她分明喊着“砚山”,却惊觉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低头看去,身体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轩飞浑身冷颤惊醒过来,原来是梦……她揉着眼眶想叫自己清醒一些,便看见了东方已经升起的启明星。

“你终于醒了!”苏越大喜过望,几乎想把她抱在怀中痛哭一场。

“砚山!”她不禁脱口而出。

苏越愕然:“你……叫我什么?”

轩飞惊觉失态,当即移开目光闭口不言。

此前她还从没叫过他的名字,苏越难掩喜悦,无限欢欣尽挂在脸上。他觉得自己好像很久不似这般开心了,尽管这字让人叫过千次万次,可于他而言,这一声呼唤又岂是旁人可替代。

他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拉过她的双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还想听,再唤一声可好?”

暖暖的呼吸惹得耳根子酥软,轩飞也不知怎样拒绝,只好羞赧说道:“砚山……”苏越乘机得寸进尺纠缠道:“唤我名。”

轩飞恼羞成怒,狠狠瞪了他一眼,苏越方才缴械投降:“好嘛,砚山就砚山!”

她的眉眼里都带着温柔的笑意,苏越傻傻地看着,似乎又见证了一次春暖花开,他不禁说道:“我想到了一件荒唐的事,说出来也不怕姑娘笑话。”

“是什么?”

“我若是那周幽王,恐怕也不惜烽火戏诸侯。”

轩飞嗔道:“你又取笑我!”

苏越道:“幽王之昏,罪岂在褒姒,如何又是取笑了?”

轩飞噗嗤一笑低下头去看着他的手,又轻声说道:“你……一宿没睡吧?”

苏越顽笑道:“趁姑娘不察睡了好久,哪里好教你知道?”

轩飞道:“我才不信。”

苏越道:“那么在下可是捡了个大便宜了。”

轩飞哑然失笑,沉默了片刻又突然说道:“我听到了,你叫我……”

见她依然没有把手抽离的意思,苏越坦白道:“我早就想这么叫了……你……乐意么?”

轩飞点了点头,低声呢喃:“从来没有人这么叫我。”

突然露出这样的表情,只怕又是在记挂你的“洵哥哥”了吧!苏越还没来得及兴奋,沮丧之情已然迎面扑来。他急忙转移话题:“对了,你刚才对付归一的是什么法子?”

轩飞道:“投机取巧罢了。他的手曾受过重创,虽几已康复如初,却仍旧经不起那样频繁的上挑。”

苏越茅塞顿开,道:“也因他先入为主,以为你匆匆一瞥便看出了破绽,才会如此震惊失措。”

轩飞颔首,苏越沉吟了片刻,又道:“你何必舍命救他。”

轩飞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这话是出自他口。“那么你也不该救我。”她漠然说道。

苏越蹙眉:“你和他如何一样!”

“如何不一样?”轩飞反诘。

“他残忍无状,除了魏杨一干人等,后更将客栈上至掌柜下至路人一概灭口,实在……”

轩飞平静地看着他,缓缓说道:“我若不是因着这毒害缠身,此时也早已回到了宫中。只要我还活着,就要杀更多的人,届时你还会觉得我和他不一样吗?”

苏越无言以对,轩飞又说道:“你是怕他泄露秘密吧?”

苏越只得点了点头。

轩飞问道:“能替我解毒的,是不是只有轩辕若珩?”

“恐怕是。”

“只要我还活着,是不是必往幽微碧玉洞天去?”

苏越望着她,深叹了口气替她说完:“那么有没有归一,又有什么区别呢?”

岚谷是个偏远的小乡,为数不多的住户零星散落在山谷之间,在武夷山脚下绵延了数十里。高山,梯田,清流,瀑布,家家燃起的炊烟,户户铺开的岩茶,较之江南,这深山不免少了些文雅,却更添了七分远古和纯净,伴着时有时无的茶香,沁入每一个凡尘过客的心脾。

天游峰,连霄汉,鬼斧劈来一线光,云窝深处药王乡。热心的乡民用歌谣指点了方向,他们跋涉的终点就在那烟云缭绕的远峰之巅。胡麻涧倾珠泻玉,一线天鬼斧神工,这滴翠流丹壁立万仞的奇山的确是个隐士向往的仙乡。二人走走停停,时至晌午,即在半山腰上稍事歇息。

“去过姑苏山吗?”苏越突然问。

轩飞摇了摇头。

“姑苏山也很美,和这里一样,是个福地洞天。”他说,“我师父就住在那。”

他的师父道号清虚,受戒于鹤鸣山,曾是正一派声名赫赫的一代宗师,因淡名寡利与世无争最终归隐清修,这些轩飞是知道的。

“等你的伤养好之后,跟我回苏州走一走吧?”

轩飞呆呆地望着脚尖,不知该如何回答。

等到痊愈之后,我就该回去了吧?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宫殿,回到棠湖永不消散的迷雾里,回到……

好像生怕她拒绝,还未等她启齿苏越又赶忙说道:“登山辛苦,若是累了就别说话。”

无名,无情,无心。回去之后,很快也会忘记你吧?

她竟忽然消沉了下去,山间明艳的阳光似乎都在她周遭骤然冷却下来,凝结成一片片严酷的冰霜,簌簌落下,筑成高墙。

忽有步声由远及近,原来是两个江湖人士正互相搀扶着走下山来,苏越颇为兴奋,便说道:“你再歇会儿,我去打听打听。”

两个看起来都是健壮的武人,一人容貌憔悴,像是病患,另一人不知为何却面带愠色,苏越走上前去作了个揖,两人也回了礼,他即开口问道:“两位大哥可是自药王玉凰处来?”

“药王!药王!”面有愠色的那位朗声道,“我呸!”

苏越一愣:“不知这位大哥何故愤怒?”

那人也觉失态,清了清嗓换了较为平静的语气说道:“莫要提啥子药王咯!我兄弟不远千里来求医,好礼备足好话说尽,连门都进不去,满满一筐厚礼一脚尖就给踹到山沟里头咯!给老子嘞!啥子药王啊医圣啊,我呸!装神弄鬼些!这山路还整得包包坎坎,看到都是成心嘞!就不给人好过!要不是怕耽误咯我兄弟嘞病,我都……不跟你说咯,还要赶路得。哎,那是你婆娘吧,看到起病得不轻诶!你也莫要去碰一鼻子灰咯,赶紧下山,去别了地方吧!”

看来这个轩辕若珩的确难缠,轩飞正想着,苏越已伸手将她拉了起来。“左不过闯山门罢了,本少爷也不是一两回了,安心,有我在。”

轩飞好奇道:“你闯过什么门?”

苏越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抱一阁!”

“那是哪?”

“我爹的院子。”苏越说。

轩飞失笑:“你爹的院子,你有什么好闯的?”

苏越哼道:“我爹对他的布防自信满满,我不服气。”

察其颜色不悦,轩飞便知他所言非虚,也知他必还未尝如愿,故而只一笑付之,不再多问。

又走了一段,轩飞忽地停下了脚步,苏越正疑惑,便察觉轩飞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

就这当儿,头顶上已飘来了百灵鸟般的笑声。

“前边没路啦!赶路人快回头吧!”

循声望去,一个古铜肤色的蓝衣女孩正坐在高高的岩石上哼着小调。她约莫七八岁,扎着两个高高的马尾辫,刘海之下大大的眼眸里闪动着狡黠的光彩,她的双腿悬在岩边有节奏地踢来荡去,无忧无虑就像那大山里的精灵。

这样的女孩总是讨人欢喜,苏越遂笑问道:“小姑娘,请问幽微碧玉洞天要怎么去得?”

不料那女孩自顾自撕着手里的草茎,看也不曾看他一眼:“什么小姑娘,谁是小姑娘呀!人家不过是模样儿生的小,论年龄你还得管我叫姐姐呢!”

她一说话就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更为她的调皮增色不少。苏越颇有些尴尬:“这……”

“怎么,你不信呀?不信就请下山去吧!”蓝衣少女丢了草,一脸灿烂的坏笑。

苏越连忙说道:“好姐姐,小弟当然相信了!”

“嘻!小弟弟真乖。”她终于低头俯瞰着两人,又说道,“你们这一路怎么来的呀?你拙荆都要死啦,你还忍心让她走这山路,你可真是个木鱼脑袋。”

苏越干咳了一声,解释道:“姐姐,拙荆乃是谦词,只在自称时候可以用……”

“哦?是吗?那我应该用什么呀?”

苏越不假思索回答道:“姐姐该称‘令夫人’。”

不想女孩嘻嘻一笑,道:“哦!我知道呀!原来她是‘令夫人’呀,那你为什么不抱她上来呐?”

轩飞匆忙松手往旁挪了一步,好让俩人显得不那么亲密。苏越又惊又恼,何曾想自己一世英名今日竟栽在了这个黄毛丫头手里!

不等他回应,小女孩又道:“我懂啦!‘令夫人’一定是个大大的丑八怪,不然你为什么不肯抱她,她又为什么一直躲在披风里呢?”女孩似乎认为自己又说了一个很好玩的笑话,话音未落就已捧腹大笑起来。

不想苏越却立即接口道:“果然!果然!”

女孩好奇地咦了一声,问道:“果然什么?”

苏越道:“小弟听闻漂亮可爱的女孩子们最是奇怪,往往都喜欢说反话,尤其在见着比自己还要美的人时,总喜欢称人家是‘丑八怪’,今日见了姐姐,才知此言非虚呢!”

轩飞噗呲一笑,向苏越送去一个欣赏的眼神:精灵鬼遇上了鬼灵精,这小丫头还得折在你手上。

女孩撅了撅嘴,嘟囔道:“好吧,弟弟你也能说会道,姐姐很是欣慰呀!”

苏越笑道:“那么姐姐能带小弟去见轩辕先生了吗?”

“可以呀。”女孩说,“当然可以!”

苏越喜出望外连声道谢,但却又听她说道:“好了,你见到啦!我就是轩辕先生,弟弟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她换了个坐姿,整个人趴在岩石上,双手托腮冲苏越扮着鬼脸,似乎正为扳回一局感到得意。

苏越敛起笑容,语调也低沉下来:“姐姐莫要顽笑,人命关天,还望姐姐高抬贵手。”

女孩也双眼一瞪,生气地说道:“谁和你顽笑啦!我本来就是轩辕先生呀!她不就是中了‘玲珑血毒’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嘛!”

她居然一眼就看出了轩飞的症结所在,苏越骇然失色,颤声问道:“你……您真是轩辕先生?”

女孩翻了个白眼,好像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晚辈失敬……”苏越连连道歉,又道,“既如此,先生一定能解此毒吧?”

看着他殷切的眼神,女孩的神情又缓和下来,俏皮地说道:“当然啦,又不是什么难事。弟弟你可真笨!只是血枯而已,你割点自己的血喂她喝下不就好啦!”

苏越将信将疑道:“这……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难不成你怀疑本先生?”女孩说着在身后翻找了一阵,将一截带着土腥味的草藤抛给了苏越。“不过你得先吃一点这个。”她说。

苏越捡起来端详了一番,问道:“这是什么?”

女孩一挑眉毛,道:“这叫‘清血藤’,吃了之后,你的血就能清掉她血里的毒性啦!”

轩飞有些紧张,忙低语道:“砚山,不足为信!”

女孩却听到了,不悦地哼了一声:“姐姐我仁至义尽了,信不信由你!”

“砚山……”轩飞仍满目忧虑,苏越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柔声说道:“放心,飞儿,轩辕先生绝不会害我们。”

轩飞一愣,不再说话。

“怎么样,小弟弟你吃不吃呀?”女孩在山崖上挑衅着,在她殷切的目光注视下,苏越终于掰了一截塞入嘴里咀嚼起来。

“哈哈哈哈哈!”女孩终于憋不住拍手大笑道,“苦不苦呀小弟弟?哈哈哈你真笨!真是太笨啦!”

她笑得前俯后仰,似乎苏越已在她眼前叫苦连天破口大骂,期待着他狼狈的样子,她几乎就要笑出泪来。

但崖下一片寂静,女孩不禁诧异地向下看去,苏越没有像她预想中的抓狂,反而一脸惊恐地望着她,然后用双手掐住了自己喉咙。

“砚山!你怎么了!砚山!”轩飞惊慌地摇晃着他。

女孩嗤笑道:“别装啦,这不过只是……”

“我……我喘不过气……”苏越双目圆睁,一张脸涨得通红,看起来痛苦万分。

“你给他吃了什么!”轩飞愤怒地冲女孩喊道。

“不、不可能啊……”女孩吓得跳将起来,“小弟弟你、你别装啦!那不过是红麻根而已,根本就没有毒……”

“我……飞儿……救……我……”苏越用尽全力呼吸,声音却还是越来越微弱。

女孩三两步跳将下来,捡起地上的断藤又看又嗅,显然陷入了慌乱:“不可能呀,这明明就是……”

一把带鞘的剑猛然顶到了她面前,轩飞沉声喝道:“解药!”

“哪有什么解药啊!”女孩急得焦头烂额,伸手就要去苏越嘴里抠,“是不是呛着了呀!你快吐出来、吐出来呀!”

“吞……了……”

“糟了!”女孩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忙喊道,“师父说过红麻根在极少数情况下可能引起过敏窒息,你、你该不会……”

冰冷刺骨的手指抓在她肩上,虚弱又阴森的声音随即传入了她耳中:“带我们去见你师父,否则他若稍有不逮,我杀了你!”

“我、我……怎么办……”她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蓝凤!蓝凤!快帮帮我、快帮帮我呀……我害人啦……他要死啦……”

她哭得凄厉,就像已经看到苏越在他面前窒息而亡,若非存心想给她点厉害瞧瞧,苏越早都要心软罢手了。

“闯了祸就想起我了?”岩后传来男孩清亮的声音,眨眼间一个同样黑黢黢的布衣小子就已出现在众人面前,“原来你这个小人精也有被人整的时候,哥哥我今天算是开眼了。”

女孩委屈地看着他,撅起的小嘴几乎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蓝凤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转而对苏越道:“公子请放过她吧,青鸟已经吓得够呛啦。”

苏越这才罢休,正襟敛裾向蓝凤作了个揖道:“雕虫小技,贻笑大方。在下苏越,见过公子。”

蓝凤回了礼:“公子多礼,在下蓝凤,她是舍妹青鸟。”

青鸟呆呆瞪着苏越,泪还在眼眶里打转,迟迟说不出一个字。苏越俯身笑道:“小姐姐,我演的怎么样呀?”

“你……你……”青鸟猛然锤打着他放声大哭起来,“你骗我!你个大骗子!你坏死了!你吓死人家啦!”

蓝凤取笑道:“你还管人家叫骗子呢,若不是你先作弄人家,人家怎么会想着装死吓你?”

“我不管我不管!”青鸟一边流泪一边气鼓鼓地瞪着苏越,苏越把她抱了起来,好声好气地哄道:“别哭别哭,轩辕先生哭成了花猫脸就不漂亮啦。”

蓝凤道:“这倒非虚言,我们两兄妹是师父收养的孤儿,所以我们也姓轩辕,她的确是轩辕小先生。”

“难怪外界传闻轩辕先生脾气古怪,原来是你这个小先生在使坏!”苏越捏了捏她的鼻子,她终于破涕为笑和苏越打闹起来。

蓝凤道:“你别看她年纪小,望闻问切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不在许多名医之下了。其实我们守在这里只因为求医者众多,师父一人着实难以兼顾,是故筛选一些不甚严重的病患让他们另谋高明,也不致砸了其他医者的饭碗。只是舍妹顽皮,不知轻重,手段不免阴损了些。”

“哪有!”青鸟不开心地嘟囔,想到前事又不甚甘心,嘲笑苏越道:“不管怎么说你也吃了,苦死了吧?嘻嘻!”

苏越但笑不语,轩飞默默伸出手来,掌心向上摊开五指,缺失的那一截红麻根就静静摆在了她面前。

“我既然认得这是红麻根,又怎么会傻傻地去自讨苦吃呢?”苏越说。

“噫!难怪……”青鸟想起刚才“温情脉脉”的一幕登时懊恼不已,“你们竟然!”

蓝凤劝止道:“好了,别光顾着自己玩,耽误了人家姑娘的病情,赶紧下来去给师父报信。”

青鸟笑道:“不嘛,你去你去!我这双腿是摆设,用不得的。我就要他抱,反正我是个小孩,又不重,被人抱着也不会害羞,可不像那些大姑娘,牵个手还要偷偷摸摸怕人瞧见。”她边说边对着苏越挤眉弄眼:“对吧,坏三三?”

蓝凤无奈地去了,轩飞气恼地扭开头,苏越急忙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别说啦!”

青鸟不依不饶道:“你怕什么?漂亮可爱的女孩子都喜欢说反话,你瞧她这会儿生气,其实心里可喜欢你啦!”

她真是学得太快,轩飞只好充耳不闻自顾自往前走,不想突然天旋地转几乎要栽倒在路旁,苏越急忙放下青鸟过去搂着她再三问询,青鸟只看了一眼,拔腿就往山坡上跑去。

“你去哪?”苏越心急如焚,生怕她在此时还要胡闹。青鸟也不作答,俯身拔了些紫花小草却又飞快地跑了回来。

“她的气血太虚,在这晌午的日头下晒了这么久,怕是中暑啦。”她利索地摘了些嫩茎嫩叶塞到苏越手上催促道,“快让她吃下去。”

见苏越怀疑地盯着自己,青鸟急得直跺脚,拿着剩余的植株在他面前不停地晃:“这是藿香!藿香认得吧!快点吃,不然要出人命啦!”

苏越这才喂给轩飞吃下,再看青鸟已急忙忙跑到前头去了,他只好说了句“得罪”将轩飞抱了起来。

“我又不是小孩子。”轩飞叹道。

苏越笑道:“等你痊愈之后多抱我几次,咱们就算扯平啦!”

“你想得美……”

雅致如玉,尊贵如凰。

轩辕若珩是个高洁冷艳的女人。

这个女人正坐在小炉边聚精会神地熬着药。

她看起来有三十上下,长相称不上惊艳却也绝不算难看。她穿着再平常不过的蓝色布衣,包着再简单不过的条纹头巾,但即使有一百个同样打扮的人和她站在一起,你也能毫不犹豫地将她区分出来,她的高贵仿佛是刻在骨肉里的,即便在这烟熏火燎臭不可闻的地方摇着蒲扇,也只会叫人联想到高台琼楼里端坐在绣花架前的大家姑娘。

直到蓝凤接过扇子,玉凰才擦净了双手从容站起身来,她的每一动作都优雅得体,似乎从没有什么能令她慌乱。

“将人带去病房。”

她的声音宛若清澈却望不见底的深潭,竟让苏越霎时安下心来。

问诊需要绝对的安静,连苏越也被谢绝在了门外。屋子里充斥着各种药草的气味,这张病床上不知躺过多少奄奄一息的病人,又不知其中多少得以从鬼门关逃回了人世间。玉凰的手指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时候轩飞闭上了眼睛,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祥和,这个屋子似有种神秘的力量,叫她放下负累放下戒备。

“你不是个普通人。”

轩飞叹道:“中这种毒的人,只怕都不会太过普通。”

玉凰摇了摇头,道:“越不凡,越难医。”

轩飞问:“如何难?”

“解毒不在话下,难在如何留住你一身内功。”玉凰道,“此毒乃是‘湘夫人’戴玲珑为克制内功高手而研制,毒药入侵血液后,一旦受内力催动便即刻触发药性,功力越深则毒效越强,你应已深有体会,此等痛苦绝非那十日一次的毒发可以比拟。”

轩飞微微点头,初次毒发时不过头晕昏厥百穴刺痛,而被内力激发后的痛苦,她甚至一辈子都不愿回想。

“我将以长针刺入你四肢要穴助你化瘀散毒,而你需得全力将周身之内劲收纳于丹田之中,以免随之散去。这个过程要持续一个时辰,期间你将饱受毒性激发、血脉偾张之苦,一旦坚持不住,轻则内力大损,重则立时散功,所受之伤,无可挽回。”玉凰顿了顿,又道,“此毒能否解之,在你不在我。”

轩飞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玉佩握在手心,轻声说道:“我准备好了。”

玉凰颔首,向门外微微侧目,轩飞摇了摇头:“我可以,别让他知道。”

苏越就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太阳依然很毒,他的头发已经湿得紧紧贴在了脸和脖子上。他不动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凝视着面前蜿蜒的石头小径,唯有在身后传来响动的时候猝然回头,聆听上一会儿,直到再听不见什么。

“砚三三!三三砚!”青鸟无聊地围着他上蹿下跳,他只是不理,青鸟老大不高兴,索性趴在他背上闹着要他背。

“热,下来。”

青鸟不肯,笑道:“不热不热,外头有山泉,我们可以去玩水呀!”

“你自己去吧。”

青鸟道:“不然我们去逮青蛙——抓兔子也行!什么好吃抓什么!”

苏越伸手把她提了下来,叹道:“小鸟儿,小姐姐,你就让我安静地呆一会吧!”

青鸟埋怨道:“你都干坐着半个多时辰啦!再不动一动屁股都要长进土里啦!”

只半个时辰吗?苏越想,我怎么觉得像过去了半天那么久。他又回头张望了一眼,青鸟不耐烦道:“不懂你在担心什么,我师父既然答应施救,死人也能转活,何况只是祛点小毒。”又故作老成地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啦,令夫人会没事哒!”

苏越笑了笑,道:“她不是我夫人,你也别再这么叫啦。”

“为什么呀?”青鸟问,“喜欢她为什么不娶回家呀?”

“我……”苏越叹了口气,“以后或许就再难见到她啦……”

青鸟不解,追问道:“她要去哪里?你又要去哪里?为什么不能再见面了?”

她一定会回去找刘洵,而我呢?

“见不到她的话,你一定会很难过吧。”青鸟说,“如果有一天不能见到蓝凤,我也会觉得无聊透了。”

正说着她突然跳了起来:“呀!是不是治不好她的病你们就能一直在一起玩了?我去跟师父说……”

“小鸟儿。”苏越拉着她,说道,“鲜花折下就要枯萎,鱼儿捞起即会死去,喜欢的东西未必非要抓在手里,我希望她好。”

青鸟似懂非懂地盯着他,突然咦了一声,问道:“三三砚,你好几天都没睡过觉?”

苏越支吾道:“哪有……”

“管你有没有。”青鸟生气地说,“我只知道你快死啦!”

苏越赔笑道:“好鸟儿,我死不了,要是不让我在这里等着,我可真要死啦!”

青鸟只好继续陪他坐着,苏越突然问道:“小鸟儿,你有没有听说过‘幽泉绿雪'?”

青鸟道:“没有呀,那是什么?听起来像是很好吃的东西。”

苏越有些失落,解释道:“是一种可怕的毒,蛰伏在人体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作,毒发的时候脉搏微弱心跳减缓全身冰凉,就像被冰冻住一样,皮肤还会呈现淡淡的绿光,阴森而可怖。”

青鸟皱了皱眉:“有这种毒吗?不可能呀,我已经翻过了师父珍藏的所有典籍,从没见过有类似的描述,一定是你搞错了吧!”

“是吗……”苏越无奈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他们都束手无策,我何必来问一个小孩呢。

门里忽然传来一声痛苦的哀嚎,苏越雷击般跳将起来就要破门,青鸟连忙拦住:“不能去不能去!你帮不上忙的,越是这种时候越为紧要,这当口可千万打扰不得!”

青鸟感到苏越将她的小手越捏越紧,她能做的只有轻声安抚:“三三别怕,有我师父在呢。”

可怕的寂静。寂静的终点在哪里?

太阳还是炙热的太阳。

阳光照在树林里,照在房舍间,照在青石路上。

阳光照在水边,照耀着那一片白茫茫的杜鹃。簇拥着,喧哗着,袅袅婷婷,绰绰约约。

现在阳光也照在了她身上。

复生的她是不是也像这些重绽的鲜花?

“就像走过了一个漆黑而漫长的甬道,没有光,没有声音,也没有风,甚至感觉不到时间在流动,但痛楚却是真实的,如影随形,贯彻始终,叫我恐惧而绝望。”

“我只能开始回忆,回忆那嘈嘈切切的市井,咿咿呀呀的船歌;那些手挽着玉兰花叫卖的少女,三五成群上下茶楼的少年;那些小巷头的吆喝,闺门后的私语,歌馆里的轻歌曼舞觥筹交错,厨房间的锅碗碰撞油沫横飞。然后我就听到了各种令人愉快的声音,甚至嗅到了西园里新鲜出炉的三头宴的味道,原来这些都还在我的记忆里,从不曾被时间抹去。”

“现在我感觉很好。”她说,“还能再见到你,真好。”

她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换上了他熟悉的那件青衣,她白皙的皮肤重新有了血色,嘴唇也红润起来,周身都充沛着新生的气息。

但她的手呢?那双留着长指甲的、纤细多伤的手,那双曾与他十指相扣的手被她藏到哪里去了?

“能再见到你,我也觉得很好。”苏越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轩飞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苏越摇了摇头,顺手将一块薄如纸片的石头掷向水面,石头跃起了七次,终于没入水中。

“你想过未来吗?”苏越问。

“没有。”轩飞叹了口气,“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回忆和憧憬叫人软弱,而软弱是致命的。”

“那么现在呢?你打算……回江都了吗?”

轩飞望着身边随风摆动的芦苇,轻声说道:“其实棠湖是个很美的地方,除了终年茂盛的芦苇,还有层层叠叠的香蒲、团团簇簇的睡莲,和许许多多我不认识的小花,鸢尾也有——先前我还不知道它的名字。春季多彩灿烂,夏日有铺天盖地的芦花,秋天是一派鹅黄,隆冬还有皑皑白雪。如果你泛舟其中,你也一定会喜欢上它。”

“棠湖的雾终年都不会散,而水雾最深处就是望月宫的所在,假如没有向导,外人一辈子也休想找到那个地方。望月宫不是江湖人描述中的那样阴森黑暗,相反,它金砖碧瓦富丽堂皇,能叫藕花别院相形见绌,江都行宫都逊色三分,它甚至就是许多人向往一生的那种‘仙乡’。”

“我就住在那样的地方。”轩飞顿了顿,将头靠在双膝之上,“那里不是我的家,但却有我曾拥有的一切,名声、财富、地位、洵哥哥,不由自主追求的、死心塌地想要的,所有,所有。如果不回去,我还能去哪?”

苏越抬手撩起她垂落在地上的长发,轩飞又说道:“我从没渴望回到那里,但也从没像现在这样不想回去。”苏越一怔,轩飞已轻轻捉住了他的手。

“有一个人,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也好怕回去之后再见不到他,我想……我是不是可以试着努力一下……”

一时间万籁俱寂,似乎连飞鸟都不由驻足望着这两人。

“砚山。”轩飞说道,“我暂时不想考虑太多,你若是不赶时间,我们就先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吧?”

分不清是感动、欣慰、惊喜亦或是其他,苏越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心头。这句话他盼了多久?时间过得那么快,他都快记不起自己是从何时起便喜欢上这个姑娘的了。只为了这一句,这些时日的执着便全都有了回报。

“求之不得,乐意之至!”苏越笑道。

轩飞也捡起一块石片轻轻松松抛将出去,石头擦水弹起居然多达十五次,苏越目瞪口呆,她却笑道:“山里的孩子,我可是湖边长大的,打不到你两倍就算我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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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刑峰下,怒涛连云。大洋之上,司鬼横行。 钢龙铸海城,铁甲纵贯汪洋八万里。 十八岁,抛下的锚,要比十三岁那年更沉,沉到世界战栗。 长空深海有时尽,寒冬废土夜未央。久铸凡船,是往重洋。
  • 毒牛记

    毒牛记

    陈集益,70后重要作家。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在《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天涯》等大型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六十万字。2009年获《十月》新锐人物奖。2010年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奖。
  • 太子慢走之女将倾城

    太子慢走之女将倾城

    作为最出色的特种兵,被人背而死。谁知一朝穿越,附于大庆镇西大将军苏珣庶女十一岁苏流熙之身,嫡母暗害,嫡姐相欺,日子堪比奴畜。从小宫廷倾轧,乱军求生的他,杀伐果断,谁知军中来了一个小兵,简直可堪敌手,而他还甘之如饴。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血咒星神

    血咒星神

    星废星运凭谁定,谁可逆天改运命?定乾定坤测祸福,我命由我不由天!修炼皆从修心始,行运必先行动来。叱咤星际风云起,血咒灭尽诸星神!天灾元年,末世之战,正邪交锋,银河破碎,星空尽毁,生灵近灭、、、数千千星年之后,宇宙生机从毁灭中渐渐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