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坐下来,太尉邓盛不问东郡战功,先问黎庶百姓的民生,不由令赵宽肃然起敬。这才是真正心怀天下的好官!
民为国之本。黄巾之乱的根本原因不在于太平道张角蛊惑人心,在于朝廷暴政民生疾苦,百姓对朝廷失望所致,活不下去了,自然要反。黄巾军,疥癣之疾耳,只要应对及时得体,总有平乱的一天。而真正能动摇大汉统治基础的却是民生问题,黄巾之乱以后,老百姓能不能快速地恢复生产,恢复过去的生活秩序,能不能艰难地活下去,这些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如果活不下去,引发的将是流民、疫疾、蜂盗四起等等一系列伤及朝廷根本的问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断地侵袭国家肢体,就如大病之后小病不断,病根不除,那么大汉朝真的就要衰乱下去了。
只是这话确实不大好回答。赵宽站起来,犹豫了半天,才答道:“太尉既问起,赵宽不得不实言。小子见识浅薄,又大都身在军中,对民生了解不多。但是俗话说,贼过如梳,兵过如篦。颖川、东郡两地先是黄巾大乱,接着就是我们官军平叛,百姓家中但凡有些吃的,估计也被搜罗地干干净净了。”
邓盛长叹一声,脸色极其难看:“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赵校尉说的好啊,再是有什么积存,被连续梳了两遍,还能剩下什么?黄巾军起事在二月,农时也被耽误了,今年即便顺利平叛,只怕有无数百姓会熬不过这个冬天……”
顿了顿,邓盛继续道:“不瞒诸位,方才之所以让诸位在外久候,实在是豫州刺史王允派了人来见我,带来了一些很不好的消息。王子师(王允字)这人,文和或许不知道,但仲瑗(应劭字)你应该是清楚的,刚烈果毅愤世嫉俗,看不惯的事情一定会说。”
应劭笑道:“子师兄有任侠气,这才是真丈夫!”
赵宽却在心中暗想,这王允在日后也算是个搅动风云的厉害人物了,野史中,用一个简单的美人计便离间了董卓和吕布,使得董卓身死族灭。只是不知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貂蝉这位美人?真是令人好奇不已。
邓盛点了点应劭,道:“你不用替他说好话。刚不宜久,过刚易折,这个道理我早就跟王子师说过,可惜我这个门生总是听不进去,一味地逞强蛮干。须不知,这世上有许多事,并不是只有你所看到的那一面。万物有阴阳,自然之道如此,朝堂政事也是如此,总要权衡利弊,从大处着眼才好。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邓盛这是有感而发。王允这人,做事果断刚毅,为人忠直,这些都是好的,就是脾气太急,看事情过于简单,大局观略有欠缺。
王允出自晋阳郡望族王氏,十九岁便被举为郡吏。二十多岁时,因同郡一个不学无术的无赖子路佛向时任太守的王球行贿求官,被王允当众揭发,并与太守王球直辩,指责他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王球深恨之,欲杀之而后快。终于有一日,找了个小故,将王允投入监牢,准备将他处死。幸而时任州刺史的邓盛听说了这件事,连夜驱驰三百里,赶到晋阳将王允保了下来,并任命王允为别驾从事,而后还一路提携王允,替他宣扬举荐,为王允后来的仕途升迁打下来坚实基础。正因如此,王允一直视邓盛为座师,极为尊敬,无论在哪里为官,每隔一段时间就来信来使问候,并带一些当地的土产送给邓盛。
这次王允来使,同样说了一些在豫州为刺史的见闻,信中所说的消息,实在令邓盛担忧。正如赵宽所言,贼过如梳、兵过如篦,王允信中细细描述了豫州各郡的惨状,有瘟疫盛行的郡县满村满镇的死人,鸡犬不留;有啸聚山林的盗匪拿着木棒、石斧拦路行劫,钱财不要,只要衣食;市面凋敝,各色商铺十不存一,货物流通几乎陷于停顿;各郡县常设的常平仓本来就处于废置状态,现在更是空荡荡地可以跑马……
最重要的是,豫州黄巾之乱平定后,受降的数万黄巾军降卒安置问题。黄巾起事于二月,席卷八州的高峰期正是播种的季节,农民都在造反,哪里来的人种地?受降的数万精壮,若是随便的遣返家乡,土地上不能刨食,必然再度纠合起来,要么占山为王打家劫舍,要么成为流民去各地就食。只是各州各郡都有黄巾军作乱问题,粮食大幅减产已成定局,流民又能到哪里去就食?
这些事都在预料之中,略有些见识的都能想到如今这种局面。最让邓盛揪心的是,王允在处置黄巾军降卒问题时,竟从某个头目那里得到了一封中常侍写给波才的一封密信!这封信发出来的时间大致是波才率大军将皇甫嵩围困在长社城的那段时间,想来是张让觉得黄巾军势大难制,想要给自己找一条退路,因而给波才的信中虽然没有明言欲降黄巾,但言辞卑躬屈膝,极尽奉承巴结之能事。这封信是张让通敌的实证,王允得到后如获至宝,决意要靠这封信搬倒张让等宦官集团。
但邓盛心内却是不大赞同的。自天子即位以来,宠信宦官,压制百官和贵戚豪门,这是本朝乱政的根源!凡是有识之士都深知这点,故而清除宦官集团已成了天下各方的共识。党锢之祸,就是由太学生激奋之下贸然掀起反对宦官集团失败后的产物。没有经过详尽策划,匆匆发动,妄图依靠皇权来清除宦官,那不是痴人说梦么?他们也不想想,宦官集团的根基是什么,不就是背靠着皇帝的信任么?否则,不过是些阉人而已,上不得马打不得仗,何惧之有?太学生轰轰烈烈的闹了一场,最终却连累无数仁人志士被圈为党人,一生不得出仕,极大的削减了反宦官集团同盟的中坚力量。
这次虽与党锢之祸不同,王允拿到了张让通敌的实证,但是现在发动的时机却不对。真要靠这封信去扳倒张让,只怕千难万难。
说到底,还是王允格局不够所致,看不清宦官作乱的真相。
世人都道,天子之所至宠信张让、赵忠之流的宦官,是因为这些宦官常伴天子左右,时时巴结奉承,好吃好玩的变着花样哄天子开心所致。或许不排除有这些原因,但真正的根源却不在于此。
真正的原因是皇帝刘宏势单力孤,他以旁支宗室子继位为帝,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依靠,选他为帝的窦太后与其父窦武原本是存着操纵傀儡的意思,刘宏若要活得自在,只有扳倒窦氏。而在朝堂中没有根基、无依无靠的刘宏想要去了窦氏这个眼中钉,除了用宦官,还能用谁?
宦官与贵戚豪门士族等势力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没有家族观念、没有是非观念、没有承继观念,他们的力量只有依附在皇权上,才能发光发热。若有异心,一尺白绫、一杯毒酒足矣。而贵戚也罢,豪门士族也罢,他们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都有自己需要坚持的东西,一旦利益需求相背,那么就会站在皇权的对立面。
这才是天子宠信宦官的根本原因所在。
王允有了张让通敌信又如何?只要天子依旧认为宦官是他最可依靠的力量,那么宦官集团是清除不了的。最多,牺牲一个张让,但后续而来的反扑,究竟能不能承受?
如今的形势,黄巾之乱未平,天下动荡,朝堂不安,民生凋敝,正是国朝沉疴难起之时,这时候掀起反宦官集团的浪潮,实在不是个好时机。
为了天下故,为了朝堂故,为了黄巾军平乱,此时都应宜静不宜动。即便是皇帝也清楚知道张让的背叛,他也不会把张让怎么样。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掀起各党相争,这天下就真的要乱了。
因此,张让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