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与赵宽相处的情景涌上邓缃心头。这位赵家哥哥少年老成,心思细腻,温文有礼,这点点滴滴都看在眼中,与京都各大世家子弟或飞扬跋扈,或骄奢淫逸、或懦弱不堪截然不同。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邓缃总觉得这位赵家哥哥看似低调,但从他不经意的眼神中,总能瞧见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气。那种傲气还与一般的傲气不同,那是一种隐而不发的傲气,那是一种习惯于俯视他人的傲气。
我虽布衣,却能笑傲王侯。
一介寒家子,面对朝廷三公之一的太尉,也不卑不亢。他对祖父极其爱戴,但这种爱戴不是冲着祖父的官位,而是冲着祖父的德、老、恩。在他的眼中,看不到对世俗权威利禄的敬畏,看到的是平等和尊重,无论对面是高官还是乞丐,都是一样。
也不知这位赵家哥哥哪来的底气,邓缃总是有着这样的错觉,不敬畏天,不敬畏地,连“皇帝”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来,音节和语调与说“张三”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它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名和代号。
而且,他胸中仿佛还藏着一头猛虎,这头猛虎此刻正被绑着各种锁链,只能低着头颅,隐藏着、挣扎着,但是一旦这些枷锁被打开,这头猛虎便会从胸中跳出来,气吞万里!
祖父说的对,这赵家哥哥他就是个百年难遇的异人!奇人!
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子,堪为良配。我邓缃能嫁给他,不是委屈,而是命运之眷顾。
想到这里,邓缃心中不由豁然开朗。她敲了敲房门,也不等祖父母答话,便推开门进去,道:“阿耶,阿娘,你们别争了。缃儿愿嫁给赵家哥哥为妻!”
邓张氏一听,急道:“缃儿啊,我的乖孙女,你可别跟着你阿耶一起犯糊涂啊。且不说那赵宽的家世匹配不上你,那乐浪郡是什么地方?水泼出去便能成冰的地界儿,哪里是你这种纤弱的小女孩能呆的惯的?不行,这桩婚事我绝不答应,若是应了你们,回头我怎么跟你爹妈交代?”
邓盛却不愿理张氏的絮叨,只是认真盯着邓缃问道:“缃儿,阿耶问你,你是真心实意地愿意嫁给济之为妻么?”
邓缃先上前安慰了一番邓张氏,随后便转回头,斩金截铁地对邓盛说道:“我愿意。阿耶的眼光我信得过,赵家哥哥的品行我也信得过。但我更相信我自己的眼光!这赵家哥哥,不是常人!”
邓盛抚须哈哈大笑:“好,好,好!好眼光,好气魄,这才是我邓家的好女儿。你与济之二人,堪称良配,相得益彰。夫人,我把一句话搁在这里,若济之娶了咱家的缃儿,不出十年,我弘农邓氏必将有另一番新景象!”
邓张氏见这祖孙俩一唱一和,根本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不由拉起邓缃的手就大哭不止:“你们爷俩这是要把我气死才甘心啊!好缃儿啊,乐浪郡离雒阳整整五千里,你若远嫁了,阿娘几时才能再见你一面啊?那冰天雪地,野人出没的偏远地儿,凡活在那儿的,可都是在挣命啊。哎哟……可心疼死我了。”
邓张氏哭是哭,可也知道这事恐怕已经无法挽回了。且不说这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言,缃儿的父亲远在蜀地为官,那就该着由祖父邓盛一言而决,只说缃儿这孩子,打小就主意正,到她想好的事,那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阿娘,您可别再伤心了。我也不怕您笑话我,缃儿能嫁那赵家哥哥,心里其实很欢喜。您就当是成全了孙女这番心思,成不成?”邓缃眼见着祖母老这样哭下去实在不像话,万一损伤了身体,就不好了,便只能偷偷附在邓张氏的耳边悄声说道。
“呸呸呸。你一个大家闺阁的女孩儿,这话也是能混说的?行行行,你们爷俩怎么说怎么定,哪天遭罪了别哭到我跟前就行!”邓张氏听孙女说着疯话,吓了一跳。赶紧溜驴下坡,答应了了事,再僵持下去,保不定这孙女再做出些不羞不躁影响清誉的事儿来,那邓氏的脸面还往哪儿搁?
邓盛可没听见邓缃跟她祖母说的这番话,见孙女一句话就搞定了祖母,心中大慰。只可惜,这孩子是个女儿身,要不然广大邓氏门楣者,必是这孩子。这一次,真真是便宜了赵宽这小子了。
站在门边听了半晌的贴身丫鬟入画心中却觉得苦胆水都要出来了。大小姐这是发的哪门子疯?上赶着非要嫁那其貌不扬的乡下穷少年?那少年哪里好了?既无体面家世,也不威猛雄壮。
我的亲娘啊,远嫁乐浪郡啊!这抽疯都抽到五千里以外的冰天雪地去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摊上了这么不着调的一位主子。
入画一想到要陪着大小姐远嫁到五千里以外,就觉得背心发凉,腿肚子直抽抽。
到了第二日一大早,赵宽便去了贾诩那儿,将铁五、雷碳和童树三人转任地方官的事儿说了,请贾诩酌情下文。
赵宽此刻已经是二千石官身,尚书台吏曹的行文通牒早在昨日便已发至太尉府,要求太尉府将赵宽的官告文档转至尚书台二千石曹。
尚书台二千石曹是专为大汉帝国内所有二千石官设置,其职司便是管理、协调、考核、迁转二千石官的各项事宜。也说明了赵宽自此后由军职转向二千石地方亲民官,不再受太尉府辖制。
贾诩见赵宽虽升了二千石高官,说话举止与之前并无二致,心中甚是妥帖,笑道:“济之,你这可是直上青云啊。几日之前才区区比三百石,如今却是一郡之太守。这样的升迁速度未免令人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赵宽汗颜,道:“文和兄可别取笑我了。我这官是怎么来的,别人不知道,您还不清楚么?我谋这个官,就是不想再在军中厮混,想到地方上去牧守百姓,为一地之生民谋些福祉。文和兄,如今百姓离乱,活得艰辛,想来您也是清楚的。”
贾诩早年被举孝廉为郎,曾因病辞官独自一路从雒阳回乡,却在路途中撞见被官府逼反的氐人,被他们抓了去,幸亏他诈称自己是时任太尉段颎的外孙,段颎久镇关西声名赫赫,在氐人心中是天神一般的战将,听他说是段颎的外孙,便不敢加害他,这才让他逃过一劫。那一次,是贾诩真真切切感受到叛乱氐人之苦,实在是官府不给人活路了,这才不得不反。但凡能有一条活下去的路,他们也不至于叛乱。
尤到今日他还记得,叛乱氐人有位头发花白满口豁牙的老人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汉官老爷,俺们氐人就是给把野草吃也能活下去的,可如今连把草都不肯给俺们,满眼的不是风沙就是黄土疙瘩。俺原本有三个孩子,每长到十六岁,便被官府里征发去,不是修路就是运粮,三个孩子都是一去不回。去年,俺那老婆子也病死了。活到这把岁数,就没活出个滋味来,反正都是个死,这里死那里死都一样。”
那老人花白的头发,悲苦的面容,绝望毫无光彩如枯木一般的眼神,都在告诉贾诩一件事——他就根本没想着继续活下去,求死之人,哪里还会在乎?
听到赵宽所的话,贾诩不由感佩于心,这年月,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将离乱偷生的百姓放在心中的?
“济之,你有这样的心思,贾诩敬服。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不妨稍封信来,我必助君一臂之力。”
赵宽心中一动,这贾诩智谋超群,若能拐去乐浪郡,那对自己可是如虎添翼。不禁热切道:“文和兄,你的才干我是知道的。如今屈居京都,沉于下僚,大志不得伸展,何不随我去那乐浪郡,说不定会有另一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