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会战打得艰苦卓绝。宋时平所部,虽吸取以往经验,又多是地下党领导的游击队暗地参的军,伤亡并不大,但确实实力悬殊,处处被动。在捞刀河两岸,为掩护身后的长沙城,与日军正面接战,两次战事下来,张启先部全军覆没,张启先也尸骨无存。张启陆率部追击,被流弹击中身负重伤。战死的团以上军官轮换了一大批,师以上将领除张启先以外,阵亡了六七人。
张崇严一直没有消息。警卫团幸存了十余人,皆不知张崇严去向。无论是击毙还是俘获军阶如此之高的国军将领,日军内部必定会弹冠相庆。可截获的日军密电,命令,报纸,都没有张崇严一丝消息。
即便抵抗如此顽强,日军仍是打进了长沙北门。整个北门城墙,被炮火削低了三四米。所幸程少麟准备充分,城内除了部队,没有一个无关百姓。日军攻进北门,连续四五日未能再前进一步,陷入巷战泥潭。白天推进一百米,晚上就要丢失两百米,越占领兵员损失越大阵地越退后,不得不下令撤出城。这已是日军主力第三次攻入一个地方后自行撤退的。程少麟与各部在岳阳至长沙干道设置了三处泥潭,最后一处,便是北门。每一处泥潭,日军皆损失惨重,加上日军在邻省江西东线,广州北上郴州衡阳,三线作战,对长沙城围攻周边的日军支援有限,虽程少麟所辖战区,伤亡远高于日军,但日军撤出了城,就是胜利。
张崇武的行动大队在长沙八办的大力协助下,发展到四百余人,共八九十个行动小队。成员来自各行各业,有天然的伪装。八办负责的招募与培训,训练如何使用密文沟通,训练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行动撤离。培训结束以后划归张崇武领导参与暗杀。
追杀了两年,张崇武让日军佐以上军官总共消失了三十九人,将官四人。替补的军官所带的部队虽有些战斗力,却大不如前。这种行动,彻底拉低了进攻长沙的日军战力,实际上是帮了程少麟的正面部队的大忙。死因多种多样,既有食物中毒,也有饮酒过量,既有贪色死于慰安所,也有暴毙死因不明。张崇武在山西河北,除了敌后袭扰,特别擅长找出日军高级军官的生活规律和警卫弱点,延安让张崇武交出兵权,负责秘密行动,自然有延安的考量。当然并非每次行动都成功,有成功必然有失败。失败被抓获被杀的行动队员,也高达百余人之多。抓获之后既有宁死不屈,打死不认的,也有屈打成招,供出战友的。张崇武既带过兵,又从事过高级领导人的安保工作,组织行动大队极其谨慎严密,防渗透机制成熟,日军情报部门始终做不到一网打尽。梁安图太过于熟悉张家,熟悉日本人,竟躲过数次暗杀行动。
张翰堂亲口将消息告诉程少麟之后,程少麟亦抽调了一支一百人的特种行动队前去暗杀,也无功而返。这让程少麟极其懊悔:以前无数次能接近梁安图,早知今日,留着梁安图干什么!怎么不把他当场把他杀了!
唯一欣慰的是,刘敬棠所部,竟然开始有了一些局部反攻。将前线往北推进了三四十里。虽然在整个会战中,收复这三四十里失地,并不算什么重大的胜利,但整个会战过程中,不少军官都发觉日军火力在一步步减弱,刚开始日日头顶飞机轰炸,重炮攻击,人员如潮水般涌入阵地,慢慢的,飞机频次减少,重炮攻击减少,地面部队减少,一众将领都认为,日军或许已经没有能力再组织大规模战事了。
直到日军主力侧翼皆退回了岳阳,湖南终于低调宣布长沙会战取得胜利。
这种胜利,损失上,同失败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可意义上,凶残的敌人在中国境内驰骋,第一回真正进入强弩之末,力不从心。眼看唾手可得,始终无力吞下。
张翰初最终还是以身体抱恙,落叶归根为由提交了辞呈,没有去武汉。十几岁去北洋学堂,在外当了一辈子游子,确实想回家了。家中母亲去世,大哥去世,大嫂去世,父亲去世,两位弟妹去世,崇严失踪,自己都在外。如此境况,没尽到自己身为儿子,身为兄长,身为弟弟的责任,不能不自责。如果当初自己一直在湖南,张家或不会落败到这样的惨状。重庆批准辞职后不久,就带着吴若南,张崇真一家六口,绕道四川,贵州,由西返回了乡里,没有经过长沙城。张崇礼两年前就去了北平,并没有跟张翰初一同回来。不经过长沙,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张家已经只有会馆一个住处,而会馆又被程少麟征用,成了公署。自己以甘肃前主席的身份,住进一个小公署,不合适,更担心重庆会过多解读,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张崇真个性较为软弱,人生平凡,并不像张翰初那般叛逆,事事听从张翰初安排。四十多岁,生了三女一男,过的早就是退休的日子。
张翰初回到兰花屋场后,嘱咐家里人尽量低调,更是分别嘱咐张翰旗张翰堂,目前切不要将自己回乡的消息告诉给省城的人。
本来在乡里住的时间长,张翰堂的悲伤情绪逐渐恢复,可张翰初一回来,张翰堂又变得非常难受。尤其是若南夫人有意无意提起往事,这让张翰堂心痛不已。看到张翰初这一家八口人,和和美美,再看到自己,夫人先逝,四个儿子,一个都不在身边。本来张崇文还胸无大志,只厮守于妻妾儿女,不知道是谁怂恿,竟也去国民政府任了个小职。早年风光,老来竟是这种待遇,心情无比沉重。
张翰旗看出来了张翰堂情绪的低落。王知兰还曾经是桔园的伺候丫头,对张翰堂与王意如平日待她多有感激,若不是张翰堂当初将王知兰买来,还不知道现在在哪里,怎么可能成兰花屋场的大奶奶。张翰旗与王知兰二人一入夜,就常淅淅索索聊起张翰堂的种种异常,总觉得应该给张翰堂办场酒来冲冲喜。至于以什么名目,眼前就有两个:一是给张翰堂续弦,乡里女子多,男人少,问题不大。二是给张翰堂做寿,毕竟已经上六十的人了,完全可以办寿酒。把翰章翰和也请回来,几个兄弟给翰堂好好贺一贺,去去霉运。
张翰堂正在柴房烤火,自己动手在火堆里煨了红薯,鸡蛋和南瓜粑粑。张崇真闲来无聊,溜达溜达就也到了柴房。见到张翰堂在:“五叔,烤火呢。”
张翰堂道:“快来快来,煨了南瓜粑粑,照着你王婶娘的方法做的,我尝过了,好吃,你来尝尝。小娃娃们睡了没,没有就一起喊过来。”
张崇真提起壶,一边泡茶一边回道:“就是小娃娃们睡了,我才出来走走。以前啊,只听父亲说,我们祖宅叫兰花屋场,现在终于回来了。我上次见您,还是您大婚的时候。”
张翰堂一听张崇真如此说,脸上闪过的悲伤失落被柴烟掩盖:“是,是我大婚的时候。没想到啊,你再回来,都带了四个娃娃回了。这些年随你父亲漂泊,怎么样?”
张崇真端了碗茶给张翰堂:“还能怎么样,小时候随父亲天津北平保定到处搬家,住这住那,长大了又随父亲到广州,刚有一丝起色,又跑去甘肃。天南地北搬迁,几乎没什么朋友,不想学父亲,做什么大事业。能不问父亲要钱,管着我一家吃喝,我也知足了。”
张翰堂叹了口气:“我要是能像你,我夫人也不会……”
张崇真发觉自己触了张翰堂伤心事,拍了拍张翰堂肩膀:“对不起五叔。这跟您没什么关系,婶娘肯定不会怨你。日寇要好好待在他们日本,不来咱中国,会弄得家破人亡?你是没在北方待过,我替父亲办过差,有些城镇,路过都能闻到尸臭,最厉害的,七八十里没有一户人家,没有一只活物。畜生都不如啊。”
张翰堂听张崇真如此说,心里似乎好受了一些:“我听说,快要打败日本人了?”
张崇真道:“这恐怕要问我父亲,我父亲清楚。这种事,我不太想过问。不过,我估计应该是快要胜利了,胜利了蒋总裁必然要清除异己,父亲绝对容忍不了手足相残,只能以离职表达愤怒,他不想做帮凶。”
张翰堂道:“我听说姜梦翎也在兰州,你们见过吗?”
张崇真道:“梦翎叔不在兰州,在延安。”
张崇真坐了一会,吃了点张翰堂煨的东西,就回房睡去了。碰到张翰初出来如厕,张翰初说道:“大晚上游荡什么,雯佩带着四个娃,你不帮人看着点,出来游荡什么!”
张崇真低着头:“父亲,我是饿了去柴房找点吃的,碰巧五叔在,煨了粑粑,红薯,就陪他聊了会天。”
张翰初道:“你五叔这么晚还没睡?”
张崇真道:“看五叔的样子,晚上恐怕很少睡了。身边堆的柴禾,烧到天亮也烧不完。”
张翰初一听张崇真这么说,转身就往柴房跑。跑到柴房,张翰堂果然在。火依然很旺,确实没有要去睡的意思。张翰初推门进去:“翰堂,不睡啊。”
张翰堂见到张翰初,立即起身:“四哥。来,吃点东西。喝点酒吗?我煨热煨热。”
张翰初道:“夜里冷,喝点也行。要不把二哥叫来,一起喝点?”
张翰堂拉住翰初:“二哥都七十几的人了,就别折腾他了。”
张翰初看了眼张翰堂:“别以为你还是小伙子,你也快六十的人了!咱年轻的时候,都不这么熬夜喝酒,老了,反而不注意了。”
张翰堂笑了笑:“生死的事,谁能说得清,早就不如想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我现在不想睡,想喝酒。我去拿酒去。”
等张翰堂回来,张翰初道:“老五,你这可不行,男人嘛,总得有女人管一管,我看哪,前面几十年,是一种活法,后面几十年,可以换另一种活法,这事啊,你可得向父亲学学,六十多,还续了宋莲萍,七十二还生了翰和伢子。如今翰和应该是三十二,我这弟弟,比我家崇真还小七八岁。刚续那会,谁知道父亲能活九十六呢。”
张翰堂脸上一丝苦笑,知道张翰初是什么意思,转移了话题:“我不想活那么长,我九十六,身边兄弟朋友都死了,又有什么意思。我九十六,要你还在,那我就想活九十六。不然活到七十,就够了。”
张翰初哈哈笑道:“那我们一起努力,争取活得长一点。”
二人喝着酒,吃着花生红薯,聊着各自的往事。似乎忘却了时间。岁月太过于无情,无情到能坐下聊天,都是一种奢望,能让二人倍加珍惜。张翰堂问道:“抗战要是胜利了,你真不打算出去了吗?”
张翰初道:“不出去了。事情都是晚辈们的了,我们老占着位子,他们怎么成长呢?办好办坏,都是他们的命数。唯一可能会要出去办的事,就是去找崇严。要么,就定为牺牲,成为烈士,要么,我也得找回尸骨,葬在祖山。轻轻巧巧定位成‘失踪’,我们今后如何向大哥交代?如何向父亲交代?既是大哥长子,又是父亲长孙,将来修葺祖坟,这碑文又如何写呢?”
张翰堂道:“崇武找了两年多,一点线索都没有。”
张翰初问道:“崇武现在在哪里?当初你将崇礼交给我,我疏于管教,现在跟他那些校友去北平工作了。”
张翰堂回道:“去北平就去北平了。我有些后悔送他们读书,一个比一个跑得远,崇治竟还跑去美国了。写信来说有几万里。万一哪天我死了都回不来,不知道怎么想的。”张翰堂叹了口气,“崇武跟着共产党混,最危险的事都交给他。日本人那么厉害,国军都被打得节节败退,他竟然带人暗杀日本人。前不久写信来,说在沈阳,过了几天又收到信说在锦州,到底在哪,谁知道呢?除了叮嘱我注意身体,再没有别的话,我用得着他叮嘱?”借了点酒劲,低头哭了起来。
张翰初沉默了。张翰堂此时,心里是苦的。如同手中的酒,喝在嘴里苦,喝下肚更苦。张翰初一饮而尽,搭着张翰堂的肩:“续弦,娶个小老婆,坏女人不要,不好看的不要,说话不好听的也不要。听我的!”
张翰堂听张翰初这么说,哭得更厉害了。
张翰初在乡里悠闲的日子过得并不久,曾艾瀚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消息,就告诉了程少麟。自从程少麟带着礼品到了兰花屋场,张翰初就知道,自己想安度晚年的计划,落空了。
程少麟在乡下住了一晚,就回城里去了。没多久,兰花屋场每天都要接到不知多少从省城打来的电话。但凡这些跟张翰初稍微沾了点亲,带了点故的,打电话来,绕来绕去,就一个意思,邀请张翰初出山,出任湖南省名誉高官,特别顾问。徐独行,王德宜并未直接致电张翰初,而是婉转给张翰堂打去电话,问他们是否方便登门拜访。张翰堂给了两位救命恩人肯定的答复,毕竟家事还是自己做主。收到这样的答复,徐独行立马报告给了延安,延安当即回了复电:已派梦翎夫妇回湘,请在八办接待。
姜梦翎接到回湖南的命令,第一时间给张翰堂发了电报,邀请张翰堂赴长沙小住。
张翰堂收到姜梦翎的电报,心中百味杂陈。又有近十年未见了。上次一别有七年,这里一别又十年。走时意气风发,如今恐怕都已经是两鬓斑白。
张翰堂告诉张翰初,说姜梦翎要回长沙了,要不要一起去。
张翰初毫不犹豫回答:去!
得知姜梦翎要回长沙的人也不少。延安与长沙八办保持了高度的一致,与以往要员出去公干尽一切可能低调不同,此次姜梦翎回湘,延安与八办都在尽量让姜梦翎浮出水面。姜梦翎从兰州八办设立,到兰州八办撤离,从始至终都是党代表,无论从资历,年龄,涵养,学识,社会交往,都能展示出共产党人的风采。日占区进一步收缩,日军逐步退至长江以北,渐显败军之相。反围剿渡湘江时,红军折损太过严重,因渡江而阵亡的,多是湖湘子弟,以致于共产党在湖南的影响,此后数年都未恢复,在长沙会战中,一无大的基层政权支撑,二是程少麟所部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看不起共产党在湖南那些微薄的势力。几十万人的大会战,加入那几千人,来了跟没来一样,运气稍微不好,挨不了日寇攻击一天。如今延安安排姜梦翎回来,既是考虑到姜梦翎曾经参加了反围剿,兰州八办又为北方源源不断筹去大批物资,阻滞了日寇南下的速度。这在湖南国军将领心中,还是经得起推敲,有一些分量的,尤其是前线将领最有感触,从日军进攻的火力就可以判断,定是将飞机重炮调回了北方,才没有对长沙阵地实施饱和式攻击,不然这些身在前线的,几人能回得来?延安有意让姜梦翎在那些曾经支持共产党的人心中重新塑造形象。同时既考虑到曾是湖南地方巨富的臂膀,又在师范当了多年老师,二者加起来社会交往必然复杂,能最大可能凝聚各方共识。只有尽最大可能抬高姜梦翎的身份,积极运作,才能瓦解那些将来想与共产党对抗的人的意志,为湖南民众福祉,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姜梦翎参加革命二十年,一直都在筹办粮草军需,只有这一次,领的不是这项任务。姜梦翎唯一的任务,就是将来和平解放湖南。
这是掩盖在他高光之下的绝密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