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翰和在上海已经改名道森张,已开了自己的私人诊所,成了小有名气的胸肺医生。张崇治先跑去上海读预科,又考了公费留学去美国学医,就是张翰和的主意。两人都未与张翰堂说。道森张虽然有一口流利的美式英文,又有美国国籍,但又深知国人的说话办事习惯,处事极其圆润。在上海滩华人西医里,应是最贵的,也是达官显贵最喜欢请的。无论是自己家人还是朋友,但凡需要请西医,绝对不请别人,首先请道森张。别的洋人医生,无论男女病人,一来就到处摸,让人很是害怕。只有道森张,每道程序都先请示主家,允许之后才动手,能不动手就不动手,这让主家很是舒服。
一切,都被一个七十多岁的肺病老人打破。道森张接到这个病人,立马联系了协和医院的院长和杰文斯教会医院的院长,给他安排了最好的房间,请了最好的医生。
道森张认为,这个人,这时候,千万不能死。
回到家里,想来想去,还是拨通了中共上海情报科的电话。
姜梦翎到达八办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师范教员聚会的名义请来了曾艾瀚。曾艾瀚详细汇报了程少麟的社会交往和思想状态。曾艾瀚来时,只有姜梦翎王定川徐独行在场。除了王定川外其余三人皆深受何书珩先生影响,是最早加入共产党的老党员。只是曾艾瀚因为介绍人已牺牲,从未公开过身份。姜梦翎传达了延安的意图,希望曾艾瀚在收集程少麟动向的同时,尽一切可能安排姜梦翎进入湖南的高级军官聚会。
徐独行乐观认为,一旦国共开战,只要湖南军事不受大的调整,湖南几乎不可能主动与共产党作战。如何说服程少麟拒绝重庆的人事安排,就是八办的重中之中。但也不是没有可能。要是以前张崇严在,深受蒋与正器重与信任,作战勇敢果决,都看在眼里。以张崇严取代程少麟的军事部分,可能性很大。偏偏张崇严自第三次会战消失以来,至今音讯全无。中方没有消息,日方也没有消息。这让湖南军事调整,可能就成了一句空谈。放眼湖南,本土与中央军,谁来挑这个头,谁又会服气?最好就是维持现状,继续让程少麟主掌。
蒋与正若要广州的李司令来,恐怕程少麟自己就第一个不同意。当年在南京,程少麟就差点死在这个人手上。西安之事时,莫名奇妙被其软禁了数十天。
姜梦翎请来张翰堂时,张翰初也跟在身后,三人见面,姜梦翎竟然首先与张翰初拥抱,姜梦翎开口便说:“张主席的军刀可要收好,将来怕是会价值连城。”
张翰初一听,便开心得大笑起来,张翰堂站在旁边,一时不知所措。姜梦翎半晌才与张翰堂握手:“翰堂,别来无恙。”
张翰堂被这一握手,弄得脸上火辣辣地烧。双手都已摊开,想与姜梦翎拥抱,却得到这样官方的回应。小声道:“尚可,尚可。”
气氛瞬间冻到了冰点。王德宜看在眼里,以为张翰堂就是姜梦翎的普通朋友,说道:“二位贵客远道而来,今夜我们就去湖光会馆吃晚饭,那以前可是长沙城最好的会馆。”
姜梦翎张翰堂一齐看向王德宜,王德宜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呆呆看着二人。姜梦翎反应过来,笑着接话道:“王主任,我们请客,倒请去了客人家。会馆不去了,就在咱八办。你去安排一下吧。”
张翰堂的自尊,被姜梦翎与王德宜彻底击垮。说者无心,要在平日,张翰堂定然也无所谓。放在今日,听者便觉有意了。自长沙大火之后,张翰堂日日活在痛苦之中,加上崇文崇治去的去了广州,去的去了美国,膝下无一个子女在。张家产业又彻底没落在自己手中,连引以为傲的湖光会馆,都被征用了去,在长沙城,实已无容身之地。看到发小回来,好几夜兴奋得睡不着,本想好好叙叙旧,好好聊聊将来,没想到又被如此羞辱。当年对姜梦翎实在不薄,为何要如此势利,落井下石?
一顿晚饭,姜梦翎说什么,张翰堂都没有在听。只想快点结束,快点回兰花屋场。
好在张翰初听懂了姜梦翎的来意。
杰文斯医院半夜给道森张打去了电话,说他送去的病人不见了,要他快点去一趟。道森张连忙穿好衣服,带上证件开上车就往医院跑。跑到医院,已经围了一大堆人,道森张全程都未再说一句国语与上海话。道森张走近床位,病床上什么都没动,包括拔线的顺序都是正确的,说明这肯定是同行所为。要是转院,肯定会事先同自己说。医院业内的规则,更是没有直接抢病人的做法。道森张仔细查看,床底摇把上,粘了一小块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八”字。道森张看到后,故意摇了一下摇把,顺手把小纸条撸了下来,放进自己兜里。
“八”字,既代表了八路,张崇武在家中堂兄弟里,排行老八。这是张崇武带人干的!
道森张说了句英文:Call the cop!
消失的这个人,就是梁安图。
梁安图确实是被张崇武带来的行动队接走,上海站安排了别的胸肺医生一同参与行动。根据延安指示,梁安图将来一定要在湖南或者湖北处决,这是他作乱最多的地方,必须以人头向那些冤死的人祭奠。同时也要震慑那些叛国附逆者,这就是下场。
张崇武自行决定押往长沙,全国八办,只有湖南八办尚未撤销,就算有人前来营救,八办才是安全屋。路上张崇武与梁安图闲聊,亮明了自己身份。梁安图一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快到长沙,梁安图摘下氧气罩:“我知道你是张家人,叫张崇武,张翰堂小妾生的。趁我还活着,我跟你做笔交易。”
张翰堂回道:“只要你的筹码足够大,可以考虑。”
梁安图颤颤巍巍说道:“你大哥,张崇严。知道他在哪的人,全国不超过五个,我就是其中一个。蒋总裁都不知道。”
张崇武拎起梁安图的衣领:“说!”
梁安图一脸死相:“放我走,送我去武汉。”
张崇武扔下梁安图,生怕两下把他弄死了:“火车已经过了岳阳,前方没站。到长沙才能停。你的生死,我决定不了。只有延安才能决定。但你要欺骗我,那延安都不能决定你的生死,只有我能!那时候就不光是你,你老婆,你孩子,你梁家人,我一个一个让他们死得很悲惨,很悲惨!”
梁安图道:“他被武汉新政府抓获,汪主席只有一条:任职便获自由。他倒好,铁骨铮铮,至今都没松口。不松口,就关着吧。都说你们共党情治,天下无双。这种消息几年都打探不到,太失水准,太失水准。”
张崇武到长沙后,第一时间联系八办如何处置,八办让其站内等发下一趟去武汉的车的时间,无论如何要保证梁安图活着。长沙去武汉的车一天只有五趟。基本保障了上午一趟下午两趟,晚上两趟。
张崇武在站内焦急地等待。生怕有人前来劫人。不过一趟车间隔四五个小时,这么长时间,可疑的人都没见到过一个。恐怕梁安图这种人,应该是没人来救了吧。
等了好久,八办回了讯:武汉需要准备,请暂留长沙。准备好以后,将梁安图送至武汉。你部任务完成后,请在湖南八办,协助姜梦翎。
徐独行需要武汉跟住梁安图行踪,以期救出张崇严后再行逮捕。武汉接到长沙的请求之后,迅速做出了响应和部署。总共有将近三四十人参与行动。车来时,张崇武押着梁安图上车,说道:“现在可以说我大哥在哪了吧。”
梁安图道:“我到了武昌,我自然会安排我的人将张崇严带出来。”说罢戴上氧气罩,就不再说话。
张翰堂与张翰初回到乡里之后,二人的心境大不相同。张翰堂失落无比,张翰初与徐独行姜梦翎深谈,顿觉中国复兴有望,打心底里高兴。无论当初是为北洋政府效力,还是为国民政府效力,归根结底,都是效忠于个人,并非效忠于民族。只要是效忠于个人,就是将个人荣辱和国家兴旺寄于某人,若此人明,或可能复兴有望,若此人昏,不但性命难保,国家复兴又有什么可能?如此一来,与清廷遗民何异。
张翰堂自日寇入侵以来,甚至是北伐胜利以来,处处被掣肘,家道一步步衰落,已经看不到这些了。同样的事,不同的人关注的地方不一样,自然就有不同的理解。张翰堂只有一种感受,家道中落,不但程少麟羞辱他,连姜梦翎,也在羞辱他。
张翰堂晚饭的时候,趁着张翰旗与张翰初都在,独自喝了口酒道:“二哥,四哥,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我想明年清明,重修一下父亲的坟茔。”
张翰初道:“离过年还早,离清明更早,怎么突然想起给父亲修墓了?”
张翰堂道:“我听三哥说,前不久崇远都生了孙子,父亲若在,已经是五世同堂了。我刚接手家业时,折银数百万,如今手里的钱,恐怕只够给父亲修墓了。再不修,都修不起了。”
张翰旗和张翰初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张翰初道:“我还有,你要缺钱,我这就叫若南去取。”
张翰堂连连摆手:“四哥不用可怜我。事到如今,我难辞其咎。你们放心,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张翰旗道:“起起伏伏正常,又逢大战,事出有因,责不在你。先吃饭。”
张翰初也说道:“老五你不用自责,只等世道稍微太平一些,我亲自致电翰章,要他汇钱回,你投身商海几十年,只要有机会,肯定能翻身。”
张翰堂苦笑了一下:“四哥!你们在长沙说的,我听得懂!这十余年,世道太平过吗?日寇战败,是大势所趋,将来国民党,共产党,要再打几年,我们说得清吗?国家不平,家道怎可能再兴?我们三个,加起来快两百岁,天又能假我几年啊。”
张翰旗道:“那趁我们还跑得动,就先把父亲的坟,重新修了。事情总要人做,做一件,便少一件。修好了坟,我们三把家事好好打理打理。翰堂,我早年加入同盟会,孙先生提的建国方略,就有繁荣工商。国民党需要商人,共产党更加需要商人。没有商人,物资就匮乏,税收就无保障。无论将来是国民党胜利,还是共产党胜利,我们都还有机会。”
张翰堂道:“以后的事就交给时间吧。”说罢就起身回了房。
张翰堂将王意如给自己的细软全都找了出来,会战之时已经给程少麟送去不少,自己已经留得不多,都放在案前。案前写下了一句话:修父母墓用,请二哥主持。
给自己四个儿子一人写了一封信,给以前那些故友,尤其是那些仍在军中的张家门生,也都写了一封信。写完有厚厚的一摞。书信之中厌战情绪强烈,张家如此家大业大尚且家破人亡,平头百姓的日子,会何其艰难!希望那些早年服务于张家的将领,今后一定要让湖南再无战事。
做完这些已快天亮。张翰堂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向官步桥走去。
官步桥,是他一生的痛。是与梁安芝定情的地方,是四十年来再没有去踏足过的地方。张翰堂常常想,如果当初是娶了梁安芝,结局或许会不一样吧。既然今生无缘,那就来世再见。再没有丝毫犹豫与留恋,纵身跳了下去。
梁安图在武昌待了三天,果然安排放出了张崇严。张崇武见到张崇严,心中甚是痛苦:只见张崇严身形消瘦,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如同乞丐。全然没有抗战英雄应该有的仪表,连叫数声都没有反应。左臂已断,伤口仍时不时有血水渗出。张崇武也不管这么多,立即命令队员安排张崇严转移。张崇武也如约撤出梁公馆,并没有继续抓捕梁安图。
张崇武刚走没几分钟,武汉新政府就派了保安团前来迎接梁安图。
张崇严上了回长沙的火车,才回过神来。自己真的死而复生了!
车到岳阳,线路抢修停了两日。张崇武通过中共特科岳阳站,将张崇严获救的消息知会了长沙八办,上报了延安。岳阳站上车了二十余人前去保护。整个包厢,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特别行动人员。
张崇严问道:“鬼子撤了吗?”
张崇武回答道:“大哥,湖南的鬼子撤了,别的地方还有。”
张崇严道:“舅舅呢?”
张崇武道:“舅舅还是战区司令,兼的省主席。不过,我与你,虽然同在一趟车,却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张崇严道:“你是哪路人?”
张崇武道:“共产党,中南特别行动大队。”
张崇严哦了一声:“鬼子要都撤了,总裁肯定打你们。我回了长沙,会立即给他发电报。汪志民要我做陆军总长兼建国军司令,我绝食抗议,就把我关牢里了。他们太不体面了!好歹也是兵团司令,打完仗就是上将,他们新政府,又有几个上将?”
张崇武笑了笑:“还让你活着就是他们最大的体面了!你说蒋总裁要打,那就打。不过现在蒋总裁要打,还真不见得能打得过我们。”
张崇严惊得说不出话:“你们这么强大了吗?”
张崇武道:“别的不说,我特别行动大队,掌握着中南地区全部国军师以上国军军官资料,特性,爱好。杀日本人总要比杀国军难吧,当时会战,特别行动队可是暗杀了四十余名佐以上军官。要放在国军,能让中南地区大换一轮血。”
张崇严努力想了想:“难怪,我部与梅津美一的第十一师团短兵相接,不多久就撤退了,原来是群龙无首!”
张崇武补充道:“尤其在北方,基层政权密布,民团民防游击队,扫拢来,两百个团都不止。加上一四五师,一七八师,一九一师,个个都是身经百战,士兵放下去,最少也是连排长回来。反观国军,经常是师长放下去,团营长回来。此消彼长,实力悬殊很快就能拉开,我们还真不怕蒋总裁打。”
张崇严沉默了,不好再说什么。
张崇严回到长沙,站台上挤满了前来欢迎英雄的人。除了普通民众,记者,商人,名流,政府官员,部队将领,学生,都整整齐齐站在站台上,由程少麟率领。张崇严成了整个湖南的英雄,成了重庆政府宣传的楷模。程少麟将新聘书交到了张崇严手上,出任军事厅厅长。
张崇严每到一处,风光无限。不但引发人群尖叫,同时也有不少人暗自垂泪。知道张崇严的人,都知道回回战事,都是身先士卒,抱必死决心投入战斗。没想到如今会是这个样子。
张崇严张崇武的照片,很快就登上了省内各家报纸的头版。百姓们看到报纸上张崇严的惨状,堂堂湖南走出去的抗日名将,兵团司令,被武汉折磨成个样子,不胜唏嘘。纷纷上书,要求铲除武汉新政府。
武汉行动队,在张崇武离开武汉后,迅速秘密逮捕了梁安图,延安电令行动队,立即送去国民党军事法庭湖南分庭。程少麟越过重庆,指示军事法庭从速判决,军事法庭一天半就结了案,以叛国罪判处枪决。判决刚下达,宋时平就带人押着,赶赴校阅场行刑。再不行刑,梁安图如此病殃殃,搞不好就自己死了。这种大汉奸,要自己死了,怎么对得起三湘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