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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人间四月

她也喜欢我——真让人难过。

1

林密曾在十七岁生日的夜晚去看过那个洗衣台。

山区的四月,林中庇荫的泥土下还蛰伏着冬日残冰,林密在杂货店昏黄的路灯下站着,蚊虫在头顶盘飞,嘤嘤嗡嗡好不聒噪。有几只落下来吸她的血,她却只是望着那个洗衣台。

洗衣台位于废弃矿区老街的街角,旁边就是水井,在自来水不那么普及的年代曾担负全街人浆洗的任务,被木槌砸得光滑锃亮。这里曾是全街的中心点,八卦消息汇聚地,常年人流熙攘笑闹不断。

可现在野草几乎将它掩盖住,台壁上的水泥剥落露出红砖,缝隙里全是白霜。台面开裂,几朵指尖大小的黄花在裂缝中挣扎绽放。

十七年不长不短,它已改变模样,林密亦然。

正想着,岳浩然从杂货店里走出来,拍了拍她的肩。

“看呆了?这里现在就这样咯,因为地陷都搬走了。我小时候很热闹的,很失望吧?”这家杂货店位置好,没被地陷殃及,这才继续坚持下来。

林密把双肩包背带往上提了提,面无表情,“还好。”

“你小时候真没来过?这里离河湾镇不远啊,你奶奶家不是河湾镇的吗?”他挠头,紫发在路灯下闪现出诡异的光泽。

林密轻轻摇头。

“走吧,回去了。”他跳下台阶,发动机车。

戴好安全帽跨上机车后座,在晚风中驰离这荒芜的街道时,林密回头,看了那个洗衣台最后一眼。

她的确不曾来过这里。

而十七年前那个春夜,刚刚离开母亲子宫独立存在于世上的自己,有过来这里的机会——被遗弃于这个洗衣台上的机会。

2

因为一个耳光,林密决定做一回坏小孩。

被打耳光是第一回,被她爸林豪打,也是第一回。

林密算是个懂事贴心的孩子,会做家务,成绩也过得去,偶有一些小叛逆都不算过火。这一切都是初中毕业回河湾镇的暑假时改变的。

她奶奶家在河湾镇,她是在这里出生的,却在生下来三天后就离开——她妈张艾带着她连夜逃回了娘家。

因为她爷爷奶奶执意要将她遗弃,地方都选好了,就是矿区那个洗衣台。

“那里很早就会有人洗衣服,会有好心人捡她回去养的。你是城市户口,只能生一个,可不能让林豪断子绝孙啊。”

张艾将她搂在怀里,浑身发抖,却一滴眼泪也没掉。

掉泪给谁看?丈夫林豪当兵戍边,她本在市里娘家待产,却被婆婆以在娘家坐月子婆家没面子的名义接到了河湾镇。

张艾是老师,嫁给林豪纯属偶然——在火车上偶遇回乡探亲的林豪。喧闹的车厢中穿着军装的林豪正襟危坐,高原的日光将他的皮肤晒成古铜色,面部轮廓却像是刀刻一般,她一见钟情了。

新婚不久张艾怀了孕,林豪也返回部队,两人成了异地夫妻。

凭良心讲,林豪对她是不错的,所以张艾以为他的父母应该也很好相处。

谁能想到他们要遗弃自己的女儿——不,是杀死她的女儿,她还这么小,四月的夜晚风那么大,她活不成的。

所以她不顾产后未愈的虚弱身体带着林密连夜逃走,此后十六年一直饱受偏头痛的折磨:那夜风大,她把头巾解下裹住了林密,沿河走了十多里才搭到车。

月夜逃离后,张艾便再没回过河湾镇,林密却回来过好多次。

她爷爷奶奶要遗弃她的事被林豪知道后大为光火,以至于退伍后他放弃部队上安排的镇派出所的工作,到林密母女俩所在的黄羚市自谋生路,进银行做了押运员。

他觉得自己愧对林密母女俩,对她们真是好极了,对林密更是宠爱——所以会挨他一耳光是林密从未想过的。

更让她愕然的是,这一耳光的起因竟是为她的爷爷。

林豪当年几乎与父母决裂,然而血浓于水,林密三岁那年父亲生病住院他赶回镇上,就顺其自然地来往起来。

林密回河湾镇是六岁时,林豪是希望能与父母和解的,可张艾不让步,他只能从林密这边着手。

见到堂兄妹们的林密很兴奋,而且这里依山傍水,是小孩子的乐园。虽然爷爷奶奶对她很冷淡,年幼如她以为是不熟悉的缘故。爷爷对她视而不见,奶奶常要她和堂妹帮忙做家务,堂兄们却可以尽情地玩。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因为张艾常发偏头痛,林豪又工作在外,她早已做惯了家务。

初中毕业的暑假,爷爷病危,她和林豪一同回到河湾镇,在姑姑们的闲聊中意外得知了当年的故事。

她恍然大悟,为什么爷爷视她如空气,为什么每次回河湾镇前母亲都是欲言又止,给她许多零花钱,让她不开心就坐车回家。

其后的葬礼上众人哭成一团,她却死死地将遗像上深情严肃的老人瞪着。

这个老人会吹笛子,却从没教过她;会用茅草编花篮,却从不肯分给她一个;会逗堂兄妹们笑,却只留给她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他恨她,恨当年没能除掉她——所以她也恨他,恨他的狠心,也恨林豪的愚孝。将她蒙在鼓里,带她回河湾镇,给这两个恨她的人在暗处继续伤害她的机会。

想到这里,她终于哭出声来,她的性子随张艾,很少哭。她为母亲委屈,为自己不值,哭得无比哀伤,让亲戚们暗暗吃惊。

她才十七岁,对这件自己无法消化的事情的反应就是日渐叛逆。晚归逃学,处处顶撞林豪,把家里供着的爷爷的遗像用笔涂黑,并为此挨了盛怒的林豪一耳光。

打完后林豪自己都惊呆了,林密抬起肿胀了半边的脸对着林豪,冷声道:“其实你也希望是个儿子吧,我恨他们,更恨你!”

说完林密拿起书包冲出家门,她就是在那天撞上不良少年岳浩然的。

3

那并不是她第一次见岳浩然,高中开学不过三个月,她已经在升旗时见过他好几次了。

岳浩然是坏学生的典范——坏学生常做的事他几乎都做遍了,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逃课。所谓的有钱任性,建校费交到一定数目就没人管他来不来了。可学校还是要面子的,他就是个活靶子,三不五时在升旗时被拉上台。他总是昂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说实话林密很看不惯他,虽然她决心不再做乖孩子,但她看不上这样单纯为耍酷的叛逆。据说岳浩然是个富二代,他爹开矿起家后投身房地产赚得满盆满钵,父母感情也不错,对他算得上是溺爱。他长得也挺不错的,在同学间人缘好,还博得了大批喜欢坏小子的女生的好感。

所以她那天怒而离家撞到街口倚着机车玩手机的岳浩时,她没有道歉,而是怒目相视:“站路中间干嘛,当路障啊?”

岳浩然闻言后退半步,盯着她看了几秒后笑了:“你叫林密吧?”

林密闻言一愣,她并不是个打眼的人:长相中上成绩中上,可是不喜交际存在感很低,同班不记得她名字的人都很多。

而本年级十二个班,她所在的一班同岳浩然所在的十二班都不在同一栋教学楼,他怎么会认得她?

“孙周是我表哥。”岳浩然笑得戏谑。

林密的脸“轰”的烧红了——只是听到孙周的名字,就已足够让她不知所措。

孙周是她初中时的同桌,典型的学霸,长得像漫画里的美少年,总是笑得和煦,削铅笔时不忘也帮她削一支,对她比任何女生都好,她自然对他心生好感。

中考完毕,她鼓起勇气发短信问孙周报哪所高中想和他报同一所,孙周却回电话说高中要出国念。

“我讨好你是因为你妈是班主任啊,你是不是会错意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恶作剧成功后的愉悦,旁边还有别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现在想想,声音和岳浩然一模一样。

这个暑假简直糟糕至极,遗留的恶劣影响更伴她左右:因为出生时的事越发叛逆,甚至是不可控的——她本意是不想让母亲失望的。又因为孙周的事对所有人的主动示好都心生疑虑,总怕别人是另有企图,把自己都封闭起来。

岳浩然和孙周既是亲戚,又是个不良少年,岂不是比孙周还要恶劣?

要换了平时,林密就自顾走开不理他了,可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又撞着这个不是仇人的仇人:“都说好狗不挡道,你和他真是一丘之貉。”

岳浩然听了并不生气,还是笑:“又是狗又是貉的,我就这么像可爱的小动物?”

脸皮厚成这样,林密简直要吐了,她不愿再和他纠缠,绕过他要走。匆忙之下没看路,被飞驰而过的汽车刮倒,蹭破了手臂,腿上也火辣辣的疼。

这次岳浩然终于没再笑,认真观察她的伤势后按住她不让动,对下车察看的司机怒目相视:“你瞎的啊,看把我女朋友撞成什么样了?”

林密瞪大眼:这是演的哪一出?

“我没事,你走吧,是我自己不小心。”她挣扎着站起来。毕竟做惯了好孩子,做不来碰瓷那一套。

等司机走后她才觉得身上无一处不痛,可是出来得急她没带钱,又不想回家去,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旁边的岳浩然又笑了:“你看我讹司机那样像不像刚才讹我的你?”

林密细想还真是,恼羞成怒:“不是你我会成这样吗?”

岳浩然假兮兮地叹了口气:“真是服了你了,走吧,带你上医院。”

林密戴着印有哆啦A梦的头盔坐到机车后座时,前座戴加菲猫头盔的岳浩然故意往凹凸不平的地面骑,逼得她不得不搂紧这人的腰,看起来甚是亲近。

而他们真正变得亲近是很久以后——久到可以称得上是晚。

太晚。

4

很快林密就意识到“一丘之貉”这个成语用来形容岳浩然和孙周不合适。

岳浩然和孙周明显是不同的:孙周为了达到目的各种对她示好,岳浩然却是处处让她难堪。

那回送她上医院后,岳浩然就赖上她了,只要他来上课,课间休息都会从另一栋教学楼跑过来找她,在窗外喊她的名字。她歪着头不搭理,他笑笑就走,下个课间继续来。

这种行为对林密来说几乎是毁灭性的,她再也低调不了,成了全年级乃至全校都超具存在感的人物。

风言风语随之而来,让她不堪其扰,甚至在本校初中部教书的张艾都知道了,将她好一通说,让她不要早恋,特别是和岳浩然这种人。

她气得想揍岳浩然一顿,最终却只是用圆规扎爆他的机车轮胎,还点儿背地让他抓了个正着。

这人怪死了,一点也不生气:“啊,骑不了了,我们一起走吧。”

谁要跟他一起走了?可还是被他一路尾随,一直跟到自家小区门口。

她本来是想回家做饭等张艾下班的,最后却改了主意,直奔附近商场内的电玩城。

她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换成游戏币,浪费在各种她完全不擅长的游戏机器上。而同她呈现强烈对比的是什么都很擅长的跟屁狗岳浩然:篮球十投九中,赛车一路漂移到终点,跳舞机几近满分,就连夹娃娃都能收获满怀。

林密气得不轻,甚至在岳浩然将夹起来的玩偶一股脑塞进她怀里时她也撒手全扔掉,哪怕里面有她最爱的蓝胖子。

于是两人不欢而散,她赶在张艾回家前做好晚饭,撑着手等家门开启时心中无比怨恨自己。不甘心做乖孩子也做不来真坏人,真是太可悲了。她想要狠狠地刺激林豪,却不愿让张艾失望,各种不得法,简直快要崩溃了。

第二天一大早看到课桌上那个熟悉的蓝胖子玩偶以及压在它身下只画了笑脸的字条时,这种郁闷感才稍得缓解。

原来被人看穿想法的感觉还真不错啊。

在知道岳浩然是在离河湾镇不远的矿区长大——也就是差点成为她葬身地的那个矿区时,已经是她十七岁生日前夕。

林豪早早给她备下礼物,是价值不菲的新款手机,讨好的意味不言而喻。她收下了,随即以八折的价格转手卖给同学,得到的钱买了一对同款手表,和张艾一人一只。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和林豪划开界限的最好办法,可只要林豪回家,张艾就总不会戴那块表。

她感到不快,当着他们的面约岳浩然出去玩——电话号码还是岳浩然抢走她的手机硬给存上的。

林豪听见铁青了脸,张艾深深地皱眉,林密既痛快又痛苦,背着包出了门。

她提出要去矿区看看,岳浩然不明所以,顺从了她。

离开矿区返回黄羚市的路上,她搂着岳浩然的腰在他耳边大声吼:“岳浩然,谢谢你!”

“什么?”

“我说骑慢一点点,你想害死我吗?”她觉得肉麻,忙改了口。

明明比刚才小声,车速却变慢了。

“你看那道山,小时候我把孙周带上去玩,我躲起来,他居然哭了,哈哈哈哈。有一次我带他去矿井里,吓得他直叫妈,抱着我的腿不肯放,哈哈哈哈。”小时候捉弄人的事情现在想起来都很搞笑,林密也笑了,却是大仇得报的幸灾乐祸的心态。

她对这个早早帮她报了仇的家伙,终于有了一丝好感。怎么谢谢他好呢?以后他再到窗外喊自己的名字,就答应他好了。

谁想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都没见他来喊——他根本就没来上学。

林密有些莫名失落,假装误拨电话过去却是关机的,那一瞬她甚至担心他出了什么事,转念又想他惯常缺课的,没必要担心。

但心总是悬着,落不了地。

再见面时岳浩然剪了新发型,变白了,倚在窗口对她笑:“林密,我叫你那么多遍了,你敢答应吗?”

林密黑了脸:“你以为是在演《西游记》呢?我就算答应了,你还能收了我?”

教室里的同学们哄堂大笑,岳浩然也很愉快,对她摆摆手:“放学等我。”

那天他们是一路走回去的,岳浩然唉声叹气,说出国一趟回来机车居然被他爹给扔了,以后都得走路上下学。

“去的哪里?”林密没有掩饰关切。

岳浩然对着她笑,让她甚感不妙:“英国,去看孙周,他过生日。哦,他还让我带了一封信给你,不过被我搞丢了,要不要打电话问问他写了些什么?”

林密的脸上开起染坊,心里也乱糟糟的。孙周是这个月过生日,她怎么就一点没想起呢。

她拒绝,岳浩然却不依不饶:“他大概是后悔当初那么对你,给你道歉呢。其实孙周不错,虽然胆子小点,不过长相讨女生喜欢,家境挺好,在英国依然是学霸,以后也不会差,你就不再考虑考虑?”

林密说不上这番话有哪里不对,总之她听得极为不爽,气冲冲地甩开他回家了。

那晚她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狠狠地蹂躏那个蓝胖子玩偶,脑子里全是岳浩然说话时的表情:微微低着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让她心烦意乱,想要扒开他玩世不恭的面具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

哪怕是哭着的,也比这种笑容要让她开心——

她不曾想到,真看到岳浩然的眼泪时她会一点也笑不出来,心都快被撕裂了。

5

岳浩然是在高二结束时出国的,高二整整一年林密都和他混在一起。

说是混,他们其实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学照常上,玩一起玩。林密发现岳浩然很聪明,虽然总逃课满世界去玩,成绩却还过得去。岳浩然把电玩城所有的游戏都教会了她,甚至夹娃娃的窍门:操纵夹子到达想要的玩偶上方后沉住气,悬停三秒再去夹。

她甚至带岳浩然到家里去吃饭,岳浩然意外的谦恭有礼,搞得林豪和张艾都不好说什么。岳浩然也挑父母不在的时候带她回家,在自家泳池里教会了她游泳,虽然是狗刨式。

他们亲近成这样,周围人反而失了好奇心,认定两人关系匪浅。甚至有时候林密都有这种错觉:她和岳浩然有除了朋友和伙伴之外的关系。

实际是没有的。

其实这种状况和当初同孙周的情况挺像的,可是又不知道哪里不一样,她很焦灼,好像守着骨头却不知道该不该吃的狗。

总之不能再犯同样的错了,有些话不该先说出口。

于是拖啊拖,从冬到夏,共同度过一个完美夏日后,岳浩然约她去水上乐园玩,两人乘同一个滑板从冲浪滑道上疾驰而下时,岳浩然说他要去美国上学了。

接着两人就滑到底栽进水池里,林密从水中爬起来,掏了掏耳朵里的水:“你说什么?”

岳浩然又说了一遍,表情也没有很严肃。林密耳中“嗡”的一声,好像有个水坝坍塌了,涌出的水流噪声大到让她难以接受。

岳浩然没有邀她去送机,可她还是去了。

和岳浩然一起的还有林密素未谋面的他的父母,出乎她的意料,是极温和文雅的一对夫妻,一点也不像她想象中的暴发户。

“谢谢你陪着浩然,没准备什么见面礼,这个请务必收下。”他妈居然把手上的玉镯子取下来要送她,她不敢要,岳浩然对她猛眨眼,示意她拿着。

等到父母去托运行李,岳浩然才贼兮兮对她说镯子很值钱,是他外婆传下来的。

“我以为你生气了,不会来送我。”他笑,眼睛都弯起来。林密愤然:明明是你没叫我来送好吧。她却说不出责怪的话,只是问一些去哪个城市,有没有找好学校,过年会不会回国一类的。

纽约。有,不一定。

问答完毕后,两人都沉默了。广播里在报有个孩子在七号登机口找不到妈妈,北方下雪啦,所以某航班不能按时抵达,推着行李车的小夫妻在商量蜜月的细节。

他们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过安检前,岳浩然拥抱了她——她也拥抱了他,双手紧紧扣着他的背,不想放开。

她几乎要不顾过去的挫折主动跟他说点什么,岳浩然却放开她,并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推远一些:“林密,希望还能再见到你。”

林密又想骂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说:“嗯。”

希望这个词本身就带着悲观色彩,不敢肯定,只能试探着说:希望。

“我走了,你不准哭——我不喜欢别人哭。”岳浩然放开她,想要勉强做出笑的模样却不能,慌忙转身时,林密分明看见他的眼眶红了,脸颊也是湿的。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泪,她的心揪成一团,想要叫住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那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的眼泪——不见人,自然见不着泪。

6

刚开始岳浩然会在林密睡前和早起时给她打电话——时区几乎相对,她的暗夜是他的黎明,他的朝霞亦是她的晚歌。

他们不会聊很久,说的多是生活上的琐事,却让林密睡得香甜,活得分外有朝气。

有一天她突然问林豪,她想去美国留学他会不会出钱?林豪既受宠若惊又有些为难:“加拿大怎么样?美国有点太贵了,大概负担不起。”

或许是叛逆期过去了,也可能是有求于人自觉低了一等,她细想想,林豪也没有对不起她。带她回河湾镇,在她为爷爷不肯教吹笛子编花篮时,林豪都为她做了啊。而爷爷虽然对她不好,毕竟也没有打过她,而那时和奶奶睡在一起,她会将仅有的暖水袋踢给自己——他们不爱她,却也未必恨她。每次奶奶差遣自己做家务,林豪也会及时出现,以各种理由叫走她,带她去吃她喜欢的东西。

他站在父母与妻儿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像想要伤害他又不愿母亲难过的自己,爱着丈夫同样也怜惜女儿的的母亲一样,惶然无助,总是不得要领。

或许这才是人生——想要的东西越多,就过得越是幸苦。

比方她想要岳浩然。

林密在心里顺了一遍距离美国最近的加拿大的城市是哪个,迅速吃完饭回屋背单词了。她很认真,和岳浩然打电话也要求英文对话,以至于期中考英语考了一百四十五分。

她很兴奋地跟岳浩然讲自己可能要到加拿大留学,岳浩然听完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加拿大的冬天很冷的,小心冻掉了牙。

和岳浩然之间的亲近让林密没了顾虑,她甚至说起当年差点被扔在矿区洗衣台的事。岳浩然说难怪上次突然要去那边,又说当初要真被扔在那里很有可能会被他爸妈捡去,他们一直都想要个女儿。

“那样多好,我就可以早点认识你了。”岳浩然哈哈大笑。

“去死,谁要当你妹妹!”

那年春节岳浩然并没有回国,后来电话也不再准时,再往后甚至减少到两三天一次。

林密慌了,旁敲侧击地问他:“你在那边朋友多不多,外国妹子喜欢你这一型的吗?”岳浩然先是笑,笑完又叹气,向她道歉,说下次会准时打来。

可他一直食言,电话更少,林密打过去也不一定接。她一边腹诽他食言而肥长成大胖子,一边又心急如焚,恨不得明天就飞过去找他问个明白。

可时间就像被搅乱的线,将她网住,半点也动弹不得。

而偶尔的通话里沉默渐渐占了上风,岳浩然甚至都不常笑了——这让林密很愤怒:果然是个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家伙。

可就算不高兴,她也舍不得挂断,常常听着电波中他微弱的呼吸声入眠。第二天一早看电话,通话时间竟长达三四个小时。

果然有钱任性,电话不挂断就扔开,的确是岳浩然会干的事。

直到那时,林密都没有察觉出异样——她过分沉浸在想要见到岳浩然的期待中,又被无形的手蒙住眼睛的缘故。

直到有一次岳浩然半个月都没打电话来,她锲而不舍地打过去,终于接通了,接电话的却是他的母亲。

“你稍等一下,浩然有话跟你说。”他妈妈带着浓重的鼻音。

只听见一阵扑簌簌的声响,好半天岳浩然的声音才传过来。

“林密,你以后会恨我的。”好像这句话有多费劲似的,他喘了几口气才说完,语气却是笃定的。

对,我会恨你,恨你逍遥快活不和我联系——林密是想要这么回答他的,心底却有个声音在说,不对,不对劲。

电话那边好像有人在低声哭泣,那嘀嘀响的频率,似乎是心率监控器啊?

“有些事,我以为总有一天能告诉你,可是到现在,我还是没法开口……哪怕以后你会因此恨我,我也说不出来。”他缓声说,而后长长地出了口气。

“你快说,是你有喜欢的人了,还是当了未婚爸爸?或者做第三者被人抓包了?没关系,我能接受的。”林密慌了——不管他干了什么破事儿都没关系,只要他好……只要他还好。

岳浩然笑了,笑声分外低沉,还抖个不停:“我爱你的脑洞。”

林密简直要哭了:“你不要吓我。”

“别哭。”他说。

他怕极了眼泪——若能储存起来,自发现他罹患绝症起,身边人的眼泪都能装满几个汽油桶,而这其中,孙周都有贡献一加仑。

7

因为生病,他再怎么任性自私家人都由着他,甚至是从小被他欺负的孙周。

那次他住院孙周来陪他,他要过孙周的手机来玩,正好就看到林密发的那条表白性质的短信。字里行间皆是不安,又想要掩饰,做出一副我问你是给你面子的样子——只是一条短信,好似发短信的人都鲜活了。

他恶劣心起,让孙周打电话过去回绝她,听听她会是什么反应。孙周本来舍不得地,他要挟孙周,问他是快死了的表弟重要还是有点喜欢的小姑娘重要,孙周心软,顺从了他。

“要笑着跟她说哦。”

看孙周笑着讲绝情话时要哭出来的那张脸,他笑得肚子疼——而对面那个女生讲的话将他的胃口吊起了。

“你要讨好我妈是指望我妈暗地里能给你多打几分?你别妄想了,你得的高分其实是我施舍给你的,你的作文写得烂死了,从来文不对题。”

嘴硬,欲盖弥彰——可是被这么愚弄的她也没有哭,他太想要认识一个不会哭的人了,于是他任性地决定要和林密念同一所高中。

两人相遇那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左脸上的巴掌印肿得老高,她却没有一点哭过的痕迹,只是怒气冲冲瞪着他:站路中间干嘛,当路障啊?

——这就是他苦寻已久的、不流泪的夏娃呀!在她身边不会被眼泪湮没,不怕将悲伤传染给她,让自己不那么像个悲哀的皮球,滚到哪里哪里哭声一片。

刚开始一切都如他所想,认识她是快乐的事,而自己也能带给她快乐,这让他非常开心。他在等一个时机,等着告诉她自己活不长的事实,以此来印证自己的想法。可是在带她去看过矿区的洗衣台后,他放弃了——他隔着杂货店灰蒙蒙的窗子望出去,昏黄路灯下的那个女孩的表情明明比放声哭泣还要悲哀。

他不忍心让她再这样悲伤。

以前他“逃学”是因为要住院,那次他是想就这样离开再不出现在她面前的——可是他舍不得,他很想念她。

再见察觉到她的喜悦,他既开心,又十分难过。所以他撒了谎,想要把她推回孙周那边,却出乎意料地惹怒了林密。

她也喜欢我——真让人难过。

难过中,欣喜是难免的。

他决定不想那么多,过好当下,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年。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当下了,死亡天使的翅膀已经缓缓张开,将要亲吻他,将他带离尘世。

他眷恋的,林密所生活的尘世。

既要死,总不想在她眼前,让他看到自己的生命被抽干的样子。

他清醒的时间几乎都在跟她讲电话,听着她睡着的呼吸声推测她的睡姿,缓解疼痛的药物都能少用些。

听她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盘问自己,讲留学计划,说到时候要来纽约找他把他吃穷,他真是快乐极了。这自私而罪恶的极乐——明知未来自己的快乐会变成她的悲伤将她反噬,他却依然说不出“我要死了”这种话。

她会恨我吧——她一定会恨我的。

这样隐瞒一切将无辜的她舍下的我,和当年要将幼小的她舍弃在洗衣台上的她的祖辈,又有何区别?

哦,有区别,我必然会阴谋得逞,而他们因为母亲对她的爱,失败了。

8

“岳浩然,我很喜欢你。”林密已经不在乎什么前车之鉴了,她要说出来——她必须说出来。

岳浩然从一开始就蒙住了她的眼睛,她看不到他出了什么事,可是心中有个声音在提醒她,再不说就晚了。

太晚了。

我们要早点认识就好了——被捡回去做你的妹妹也好。你带我到山上,找不到你我也不会哭,因为我知道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找;你带我到漆黑的矿井里我也不会怕,因为我紧紧抱住你,你溜不掉的。

那个陪你一起长大的人不是孙周,是我该多好。我一定会很少哭,不像他那么不争气。

林密将牙齿咬得死紧,腮帮子都颤抖起来,任泪如雨下,声音却丝毫不抖。

“嗯……我也很爱你。”他想笑,却做不到了。

在机场他怕自己会脱口而出,也不让她说出来,因为他觉得那样很残忍。

这才是真的残忍。

他还有很多话想要对她说。

很多年后我们再见时,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这一生过得很快乐,恨的人唯有我。请不要忘记我,也不要过分挂念我,想起我时,像花瓣落在额头,意外却不突兀。或许有些微感伤,却能很快释怀。

毕竟春去,还有夏秋冬。

请容我占有你这个季节,在我这个自私的人看来,你很值了——毕竟你占满了我的整个人生。之前你没参与到的,我也在脑海中为你补齐了。

“林密……再见了。”他缓缓闭上眼,闻到一阵香气。那黑色翅膀的angel裹挟着回忆的味道俯下身,轻轻吻了他。

林密答应,对面却是一片寂静。背景原有的嘀嘀声也变成了一声长音,有人大声哭起来。她握着电话半晌没动,直到电话被另一个人拿起。

“林密,节哀。”是孙周,嘴上在劝她,自己却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密掐断了电话。

她哭了,哭到岳浩然如果听到,一定会受不了活过来的程度。

可惜他已经听不到了。

电影里说,死亡算不了什么,只要心中有回忆存留,爱就会一直存在。

林密的切身经历得到的经验是死亡不能带走恨,如果你不看开,那恨便一直存在。

她爱他,是实话。

她不恨他,是气话。

爱恨交集……更能长长久久、久久长长地将你刻在心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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