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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一人看海

如果现在来不及,那么此生都将来不及了。

1

真是见了鬼!

凌晨一点,巴厘岛乌布的街上,我翻遍通讯录都不知道该找谁求救。十分钟前,我身上唯一的背包被前来接机的司机抢走,他把我一个人丢在了荒郊野岭。如果我不是有备而来,把钱和护照都放在腰包里,此情此景,我大概只能客死他乡了。

我拖着行李箱走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周围连路灯都鲜有,环顾四周,到处都是奇奇怪怪的雕像。偶有车灯扫过,纷纷露出一张张狰狞的脸,吓得我心脏都快要跳出来。这时,一阵轰隆声从背后响起,越来越近,一辆摩托飞速掠过,我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抱紧了身上的腰包。眨眼间,摩托车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只依稀看到车上人的衣服,被风灌得快要飞起来。

很快,我又看见了那辆摩托车,停在一家旅馆的门口。我抬头看看旅馆的名字,然后赌了一把钻进去。前台有一个男人正在办入住手续,很幸运,他是个华人。

“这里安全吗?”我像是看到了乡亲父老一般激动。

他斜睨我一眼,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一双很冷静的眼睛,波澜不惊,没有任何情绪。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朝我伸出手:“护照。”

我麻利地把护照掏了出来.在等候办理入住手续的这段时间里,我喝着欢迎果汁,忍不住问:“你是中国人吧?从哪儿来的?北京?上海?”他没理我,我却自顾自打开了话匣子,说我被朋友放鸽子,又遭遇到抢劫,差一点就要命丧黄泉。自始至终,他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只是低头翻看自己的手机。我渐渐意兴阑珊,不动声色地朝他翻了个白眼,然后走到前台取回了护照。

我没想到自己还会与他有交集,并且是以一种更像见了鬼的方式。

当晚我睡得迷迷糊糊,房间里突然传来响动,睁开眼,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按台灯,一个黑影已经逼近,并抢先打开了灯。我尖叫出声,接着就有人拉起被子蒙住了我的脸。我再不敢吭声,背后冒出一层冷汗,手机就放在枕头底下,只是不知道在巴厘岛拨110有没有用!

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说的是中文:“把东西交出来,我们不会为难你。”

说着被子被掀开,这时我才看到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华人小伙子,而在他的身后,是几个黑黝黝的印尼人。我哆哆嗦嗦地坐起身:“我的东西都被抢走了……”

“少装蒜!Aries人呢?”

“嗯?”

“就是和你一起的那个男人!”小伙子有些不耐烦了,“Aries的护照登记的就是这个房间,东西不在你身上那就在他身上,我刚刚搜过,房间里没有,说,你们放在哪里了?”

我欲哭无泪,在一大串叽里呱啦的英文中,我竟听明白了几分,大概是他们闹了个乌龙,把我当成什么Aries了。就在这时,门铃响起:“Room?Service。”

小伙子瞪着我,我也有些傻了,谁深更半夜还点客房送餐服务啊?可这是一个解救的最好机会,于是我应了一声。小伙子伸手掐住我的脖子:“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乱说话!”接着他们纷纷躲了起来。

我身上还穿着睡裙,脸上还淌着泪,经过镜子的时候看到自己狼狈得不行,可什么都顾不上了,我拉开门,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一双手从侧面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拖着我就跑。在一片混乱中,我的脑子倒清醒起来,喘着气问前面的人:“你是Aries对不对?”

他不说话,只是把我拖到旅馆外的摩托车上,然后把安全帽套上我的脑袋,油门一踩,轰隆隆地扬尘而去。车子呼啸飞驰,我在安全帽里瓮着声音紧张地大喊:“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是不是坏人!你一个人在国外不要给我们祖国母亲丢脸抹黑啊……”

他加快了速度,我下意识地抱住他的腰,狠狠地咒骂一声,然后乖乖安静下来。

2

我们在离乌布偏远的一个小镇子里停了下来,这时天已经快亮了。他取下安全帽,甩了甩头发,独自走向一个手工作坊。我艰难地爬下摩托车,这才看到作坊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雕,还有很多未完成的木头,泛着一股股清淡的木香。

“喂,你是干什么的?”

他从小冰箱里取出一瓶汽水递给我:“天亮后我朋友会去帮你把行李拿回来,你在这儿等等吧。”说着他直接坐到了一堆木雕中,顺手从地上抄起一把精致的小刀,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木雕面具刻了起来。

难得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我饶有兴趣地蹲在他身边,看了半天,忍不住问:“你是做木雕的?”

他仿佛没听见我说的话,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手里的工作上。我又坚持了看了一会儿,觉得太无聊了,半天才现出一个轮廓而已,于是我转而看起了他。屋外的光线此时已穿透进来,有一缕缕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鼻梁很高,嘴唇紧抿。他虽然瘦,但精壮,握着刀的手臂上是肌肉的线条。而那双手,正熟练地摆弄着手里的工具,修长的手指时不时地掸去多余的木屑,我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想买吗?”他突然发出声音。

我吓了一跳,他、他是可以卖的?

“我的木雕卖得很好。”他扭头看了我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对作品的骄傲。没有那么警惕,也不再那么冷淡,整个人在金色的晨光里变得柔和起来。我想到刚刚自己的曲解,脸红得简直想钻进地洞里。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肯正视我的疑问:“我是做木雕出口的,抢了那些人的单子,有一张还没来得及签字的合同,他们是想要那个。所以你放心,他们不会再为难你了。”

门外有车子鸣笛,他探身看了一眼,然后起身走了出去。我眼瞅着他的桌子上放了一沓名片,便顺手取了一张,上面写的是印尼文和英文,名字就是Aries,不知道中文名是什么。没过一会儿,他提着我的行李走了进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护照:“你昨晚错拿了我的护照,所以房间号登记错了,以后小心点。”

我顺手把名片塞进口袋里,然后接过行李踟蹰着立在门口,有一点对未知的恐惧,也有一点对眼下同胞的不舍。最后我鞠了个躬,说道:“谢谢你,你没有丢祖国母亲的脸!”

他的脸色突然又阴了下来。

3

但很快,我就给祖国母亲丢了一把脸。

乌布下了一场雨,我撑着伞找到了一家叫莲花的餐馆,餐厅里的光线很暗,有一排桌子是临湖搭的,湖面上开着大朵大朵硕大的莲花。天又下着雨,雾气弥漫,一群游客都堆在那里拿着长枪短炮拍照。

正啃着猪肋排的时候,那边突然一阵嘈杂,我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黑发的小姑娘被几个金发的大老爷们儿围攻了,大概是她挡住了镜头,几个人骂骂咧咧地吵了起来。争执间,那个男人突然抢过女孩的手机丢进了湖里,小姑娘没站稳,摔倒在地,放声大哭。

欺负中国人!

我放下刀叉冲了上去,接着我们都被带进了警局。

阴暗的办公室里,周围都是奇怪的气味,他们全都叽里咕噜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路过的警员也看着我指指点点,纷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很快,那几个金发男人就被朋友领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前的印尼小伙子还在叽里呱啦地和我说话,一边吃着盒饭,一边冲我露出一排大白牙。我突然想到我的猪肋排还没吃完,此时饿得心慌意乱,这两天遭遇到的一切倒霉事,都让我的心情坠入谷底。

就在这个漫长的阴天的下午,我终于想到了Aries,他是我在这里唯一能够联络到的人了。我从口袋里翻出那张名片,然后拨通了他的电话。

当他从门口走进来的时候,一直阴沉的天突然从云层中透出一道道亮眼的白光。他背光而来,简直就像是救世英雄。我所有的委屈发酵成功,在他抓起我手腕拉我起身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放声号啕大哭。

他瞬间就愣住了。

“对,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尴尬地领着我一路走出警局,到了门外,他一把甩下我,烦躁又技巧生疏地安慰我:“你别哭了行吗?别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你又没出事,连皮都没擦破,你学的那猫挠的功夫,不还把人家脸给抓破了吗?好了,不哭了行吗?你别哭了!”

说着,他懊恼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伸手用力把我的脑袋按到他的胸口。

那个温热的、硬邦邦的胸膛,让我的哭声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之后的气氛就可以用诡异来形容了,我靠在车后座上,紧紧捂着腰包,试图打破这死一般的沉默:“那个女孩子也是一个人来旅游的,我就是想替自己人争口气。”

他终于有反应了,从后视镜里斜了我一眼:“你掂量过自己的轻重吗?”

我没吭声。

他冷哼道:“如果警察来得迟的话,你可能就要挨揍了。”

车子摇摇晃晃,我看着窗外那些建筑,突然醒悟过来,大概是和乌布八字不合,我应该跳过这个地方寻找新的乐趣。于是我从包里掏出地图,倾身向前探过去:“我准备去库塔了,但是你看,乌布到库塔好远,我包车的司机已经跑路了,现在我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坐车,而且英文也烂,你能不能行行好帮个忙?我会付钱的!”

他不紧不慢地开着车,挑了挑嘴角,冷飕飕地来了一句:“我很忙的。”

“我做你生意啊,我回国前一定会买一大堆木雕的好不好?”

他看了我一眼:“你什么时候回国?我的时间不多。”

“一个月,我的签证是三十天的,你开个价啊,包你一个月多少钱?”

他又从鼻子里冷哼出声,我丝毫不丧气,继续再接再厉:“去库塔的线路上,我想先去象窟、圣泉寺,然后去看那个什么火山,最后就到库塔入住旅馆。”

“你就不怕我是坏人?”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我嘻嘻哈哈不以为意:“我已经身经百战,多你一个也不怕了。”

我知道,他默认了,即便现在车子里的空气死一般沉寂,他的脸也如冰山一般冷凝,但我还是觉得他人挺好的,至少愿意接受我这个大麻烦。车子晃来晃去,我渐渐泛起了迷糊,冷气开得太足,我依稀打了几个喷嚏,朦朦胧胧间,感觉有人为我披上了什么,暖暖的,我紧紧攥住,然后沉沉睡去。

4

原本只是有点感冒的迹象,当我在圣泉寺蠢到滑进圣水里的时候,一场高烧随即而来。

据说,圣泉寺的水是圣水,能消灾祛病,洗除污秽,每天都有很多虔诚的人前来接受洗礼。我蹲在池边,伸手想沾点泉水。天杀的,就在这时我脚下一滑,整个人狼狈地一头栽了下去。

口鼻里顿时呛满了泉水,我下意识地挣扎,有人跳了下来,长长的手臂一把将我从水里捞起来。我没站稳,如八爪鱼一般紧紧抱住他的胳膊。他扶着我站稳,替我理了理粘在脸上的头发,我睁开迷蒙的眼,映入眼帘的依然是他那张略微烦躁却丝毫不掩担心的脸。看到我盯着他看,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眼,把我拉上岸:“大家都以为你是来祭拜的,不丢脸。”

他把进圣泉寺时系的纱笼披在我的身上,低着头沉默地向外走,大概还是嫌我丢人,一路上都不肯和我说话。将近一个半小时的颠簸里,我渐渐感到浑身开始哆嗦,一会儿冷一会热儿。我舔了舔嘴唇,无力地朝着前方说:“Aries,我想喝水……”

他回过头来,迅速踩了刹车,然后摸了摸我的额头,皱起了眉:“南星,你发烧了,我先送你去医院。”

“水,我想喝水……”嗓子像灼烧一般,干得快粘在一起了。

他把矿泉水倒在盖子里,小心翼翼地喂我喝。可我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他只好用手指一点点润湿我的嘴唇。

再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医院里,手背上还插着针管,药水滴了半瓶,而Aries正靠在旁边的椅子上闭目休憩。开了这么久的车,他也一直没有休息过。此时,他的头微微低垂着,嘴唇依旧是紧抿的姿态,我翻过身盯了他半天,突然觉得胸口暖暖的。

尽管他对我永远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他从来就没有丢下我、不管我。

他忽然睁开了眼,一双不设防的眸子深深地和我对上。一刹那,我只觉得胸腔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了一样,闷闷的,却将整个人都定住。他也愣了几秒,随即恢复了淡漠的眼神,眉头皱了起来。

“你怎么了?”这个表情不是我预期中的,我相当不满意,但还是关切地问他。

他起身看了看我的吊瓶:“头疼。你呢,好点了吗?”

我点点头,试图活络一下气氛:“Aries,你说我洗过圣泉水之后,是不是运气会好一些?”

“会的,神会保佑你的。”

“那,”我正过身子,盯着他的脸,有些迟疑,却还是鼓起勇气,“我能知道你的中文名字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轻声说:“余鹄,燕雀焉知鸿鹄之志的鹄。”

我正思考这个字怎么写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加了一句解释:“你当成鸟就好了,会飞的。”

5

我想,给Aries取这样的名字的人,应该是希望他能飞很高很远吧,也许他没有轻易愿意落脚的地方。

病好后我乖了不少,怕再给他添麻烦,他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他让我做什么,我也就做什么。巴厘岛正是雨季,阵雨时不时会兜头而来,在路遇德格拉朗梯田的时候,我趁着雨势稍弱便撑伞跑到了观景台,Aries在车里等我。当我拍够照片,心满意足地回到车上时,他正趴在方向盘上睡觉,眉头紧皱着,脸上的表情似乎很难受。我靠近轻声叫他,却看到他的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伸手一摸,糟糕,他也发烧了!

“Aries,你发烧了,我送你去医院。”我叹息一声,不是说洗过圣泉水会有好运的吗?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底一片血红:“我没事,不要去医院,我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可他的意识越来越混沌,浑身烫得像要燃烧起来,我边劝边拖地把他送到了车后座上躺着,然后开手机导航,自己摸索着开起车来。

雨势越来越大,雨刷根本扫不净车窗上哗哗淌下的雨水,眼前一片雾气茫茫。这时身后响起呼啸的车声,正疾速朝着我们赶过来。路很狭窄,我只好在一个三岔口的位置停下,想让后面的车先过去,却不想那些车子也次第停了下来。一个男人撑着伞赶上来,恶狠狠地捶打我的车窗。我听不清他说什么,试图打开窗户,Aries突然在身后虚弱地开口:“走,快走,不要停!”

我猛地一个激灵,我见过车窗外的男人!就是那晚袭击我的人。我脚踩油门,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那些车子很快就赶了上来,紧逼我的车尾。我从后视镜往后看,茫茫的雨水中,他们竟然探出车窗,手里拿着什么对准了我们。

是枪!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他们怎么还会有枪?这是在拍电视剧吗?!我再也顾不上看导航,只一个劲儿地往前飙着车。车后窗传来“砰砰”几声,接着是玻璃碎掉的声音。我急得眼泪都要往下掉了,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为什么他们会有枪?不就是谈个生意嘛,你不如把合同让给他们算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会没命的!”

身后一个滚烫的身躯靠了过来,Aries艰难地爬起身,把我整个人罩在了他的身下。他抓住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睁着发红的眼睛看着前方,口中低低地命令着我踩油门或是左转右转,我顾不上其他,集中了全部精神。突然,他的喉咙里逸出一声闷哼,我刚想回头,他却死死地扣住了我的手指:“就要到库塔了,那边车多人多,我们很快就能把他们甩掉。”

一滴血“吧嗒”滴在了我的手臂上,接着又是一滴,越来越多。我惊叫出声:“你受伤了!”

他咬着牙,气息在我耳畔萦绕:“就要到了,南星,靠你了。”

Aries在最后一丝清明里,指引着我抵达了库塔的一家小酒吧。我刚停下车,他就头一歪,昏了过去。听到声音的老板走了出来,帮忙把Aries背了进去。

追赶我们的车子不知何时已消失了。

“他中的不是子弹,是钉子,你别哭了。”老板叫Tong,见我一直魂不守舍地守在Aries身边,只好耐心地安抚我。

我睁开眼,抽噎着问:“不会有事的对吧?”

“钉子倒是没事,不过他发着烧,”他一边准备酒精和纱布,一边回头问我,“最近他头疼过没?”

我愣住:“我没留意……”

刀子划开皮肤的片刻,Aries大概是因为疼痛幽幽转醒,视线四下扫了一遍,在看到我安然无事时才松了一口气。他整个人倚在沙发上,脸色苍白,左臂上方割开了一道口子,血肉模糊。他伸手拉住我,冰冷的手掌轻轻覆盖住我的眼睛:“别看,乖。”

我一动不动,躲在他的怀中瑟瑟发抖。因为贴得近,几乎能第一时间感觉到他对抗疼痛时的震颤。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嘴里一直不停地念叨:“神会保佑你的,神会保佑你的。”

他失笑,微弱的气息在耳畔拂过。

我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得不能自已,就仿佛受伤的人是我自己。

6

我们在库塔住下,哪里都没有再去。

Tong会说很多冷笑话,我常常笑得前仰后翻。而Aries只是坐在一旁看着我们闹,眼底是一片温柔的海。我常常一个回头就失了神。Tong贼兮兮地凑到我的耳畔,问:“你喜欢他?”

我讶异地收回视线,下意识就想拒绝。

“你可不能喜欢他哦,会伤心的。”Tong一脸讳莫如深,我正要追问,他突然坏笑起来,“你可以试着喜欢我,我也很招女孩子喜欢的。”

Aries远远扔过来汽水瓶盖,然后抱起滑板夹在胳膊下,拎起我的后领:“走,带你去海边。”

库塔海滩上,来自世界各地的冲浪爱好者正一遍遍地与大海搏击着。我坐在遮阳伞下,脚丫子伸进热乎乎的沙子里。Aries躺在地上,鼻梁上架着墨镜,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一波又一波的浪卷上岸来,他的声音淡淡的:“南星,我明天可能要回乌布处理一些事,不能再陪着你了。”

“我等你,”我急忙转过身,“我就在Tong这里等你。”

他没有回答我,我又着急地追问:“你以后会回国吗?”

他愣住了,抬眼望向前方的大海,眼睛微微眯起来:“我很想回去,如果幸运的话,我陪你一起回去。”

我盯着他的笑失了神,他很少笑的,可此时海浪声声声入耳,就仿佛澎湃的心潮。Tong的话从脑海里冒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股酸涩冲进了鼻子里,连眼睛也开始微微湿润:“余鹄,你会停下来吗?你真的会跟我回国吗?你会爱我吗?”

他的目光越来越深,汇聚成我看不懂的晦涩。许久后,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取笑道:“小孩子,你当这是在艳遇吗?”

我望着他的眉目,心底的海浪也铺天盖地地轰鸣起来。你真的是只飞鸟吗?你好像充满了秘密,我想走得再近一点,想敲敲你的门,但你总关着灯把我挡在门外。我说:“喜欢你真的会伤心吗?有很多女孩喜欢你吗?你也像这样带着她们到处玩吗?”

他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视线突然移开,看向海滩上朝我们走来的一个身影:“你想试试印度墨吗?”我追随着他的视线,一个背着包的小商贩越靠越近,他手里拿着一本大画册,上面是各种各样蜿蜒的图案。

“是henna?tattoo,用植物调出颜料画出来的文身,”Aries跟我解释,“想试试吗?一周都不会掉色。”

“好,我要画一个。”

小贩把画册交给我,我没有接:“给我画一只鸟吧,一只可以飞很高很远的鸟。”

Aries沉默了几秒,没有立刻帮我翻译。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跟小贩交流。

凉凉的笔在皮肤上细细地描绘着,可我的脑海里却全是Aries刻木雕时的样子。他的手也这般灵巧,握着刻刀细细地在木头上描绘着。他的眼神是专注的,嘴唇因为认真而紧紧抿住,头发垂在眼前,有汗珠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上。

那只鸟刻在我的后颈上,一副扬着翅膀意欲飞走的模样。我不停地摸着,反复询问:“真的没掉色吗?”

“没有,很漂亮,”Aries轻轻碰了碰我绘了飞鸟的那块皮肤,声音有些喑哑,“神会保佑你的,你会像这只鸟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7

我总觉得,这次分别,Aries大概不会回来了,可是他要走,我又凭什么让他留下来?

我翻来覆去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姿势睡觉,索性起来走走。推开门,月光下,我看到了坐在凉亭下抽烟的Aries。我没有见过他抽烟,之前可能是顾及我。我没有惊动他,只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浑身都充满了水一般的凉意,一支烟结束,他忍不住又点了一支,我慢慢朝他走过去。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迅速掐灭了烟头:“你还没睡?”

我伸了个懒腰,故作镇定:“睡不着,起来游个泳。”说着便走向泳池。我探进去一只脚,想坐在池边泡一泡,结果池边太滑,我整个人又摔进水里。好吧,那干脆就真的游泳吧。我沉到水底,睁着眼睛看着水波上的月色和灯光,摇摇晃晃,跟晕了墨汁一般。

突然,那墨色被打碎,朦胧中,我听到Aries的声音由远及近。正打算起身,他已经冲进了池子里,慌乱里抓住了我的手。我用力一拉,将他也拖进水中。水花扑了一脸,我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吻住他的嘴唇。他浑身一僵,猛地把我推开,双手握着我的手臂,力气大得仿佛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咧嘴笑了:“初吻吗?这么紧张?”

他的手似乎在颤抖,却努力压制着:“你不要再胡闹了!”说完,他丢下我上了岸,浑身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一路上全是水渍。他生气了。

星光璀璨,游泳池水波荡漾,芭蕉树在温柔地叹息,月光凉如水。我独自站在泳池里,突然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孤独。那种孤独像虫子一般啃食着我,又麻又痒。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现在来不及,那么这辈子都来不及了。

我裹上浴巾向他的房间走过去,脚步很重,像是灌满了水。Aries披着毛巾愣在门口,我二话没说,光脚走向床边,一头钻进了他的被窝里。他的温度还残存着,我装傻:“你这张床好舒服啊,今晚我就睡这里了。”

“胡说八道,快给我回去自己的房间!”他大步跨过来,一把掀开被子,满脸紧绷。

我不动,两人对视着、僵持着,他终于认输,转身抓过自己的衣服:“好好好,你不走,我走。”

我翻下床,在他打开门前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背上,我感觉到他的衣服又湿了:“我不要你走,我怕你不会再回来了……”

他的脚步顿住,背脊僵硬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一点点地掰开我的手指,转过身来看向我:“宋南星,我只是你的司机,你付钱,我办事,旅程结束就一拍两散。我不是你的艳遇,我也不会喜欢你,你旅游完就回国继续升学工作嫁人,我只想在我喜欢的巴厘岛混吃等死,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可嗓子眼里却还在坚持哀求:“你说会陪我回国……”

他垂下头看着我,眼底有一抹后悔的心疼。他扶住我的肩,声音轻轻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我说的是如果,如果幸运的话我会陪你回国。但南星,也许没那么幸运了,我很忙,我的时间到此为止了,Tong会是个好导游,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松开了手,替我检查好门窗后,便独自去了院子里。我以为他只是去抽一支烟,可他却再没有进来。

我在床上坐了一夜,他在院子里坐了一夜。

如此漫长的一夜,终究还是过去了。

我在库塔等了整整一个礼拜,每天都去海滩上看别人冲浪晒太阳,抑或是帮Tong打打下手,尝试着从他口里套出点什么,但总以失败告终。颈后的那只飞鸟已经褪去墨色,依稀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果然,这种画上去的只能坚持一个礼拜,不如真的刺青,一辈子都刻在身上。

我在库塔找到了一家刺青店,当针扎进皮肤的时候,我狠狠地咬住了嘴唇。疼,都快疼得感官麻痹了,我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刺青针在我的颈后把所有隐秘的心事封藏。

我的签证很快到期了,Aries一直没有回来,而我却不得不离开。我提着酒瓶子找Tong喝酒,大着舌头说我胡汉三还会回来的,边喝边吐,不知是为了什么。短短一个月,怎么可能深深爱上一个人?可是,心真的会疼啊,真的比针扎在皮肤里还要疼。我哭得死去活来,Tong望着我,眼底满是怜悯:“你不该喜欢上Aries的,你真傻。”

是啊,我真傻。

“也许,他会赶来见你最后一面。”最后的迷蒙里,他把我背进房间,似安慰般地对我说。于是那晚我做了个美梦,醉生梦死间几乎要出现幻觉。我仿佛看到Aries真的披星戴月地赶了回来,他坐在我的床边,想伸手却又不敢,最后只是帮我掖了掖被角,深深叹息。他坐了好久好久,月光照进来,他的脸仿佛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梦里的他太温柔,我竟舍不得醒来。

我真是太傻了。

直到我站在机场大厅,拖着行李箱就是不肯过安检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太像个唱独角戏的傻瓜。我紧紧捏住行李箱的把手,把口袋里一直珍藏的那张名片扔进了垃圾桶。

而此时此刻,在我登上飞机关掉手机默默垂泪的同时,在机场人来人往的大潮之中,有个一直深深望着我的身影,颓然倒下。

四周一时万籁俱静。

8

我没有食言。

一个月后,我回到了巴厘岛,仿佛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一切都是熟悉的。我和相识的小贩打招呼,拎着滑板去海边冲浪,甚至还学会了海娜文身,偶尔给游客画图案挣点路费。可每当夕阳落下,夜幕降临,海浪的声音铺天盖地地回响在整个天地间,我知道,这个熟悉的地方其实很陌生。

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在回国后的第六天,Tong快递了一份礼物给我。我收到快递便坐在楼梯口迫不及待地打开,那是一只木雕的小鸟,嘴巴尖尖的,尾巴翘翘的,眼珠子竟惟妙惟肖仿佛是活的。它和我颈后的那只鸟太像了,我紧紧地握住它,努力想去感受他刻它时的温度,但太难了,一切都是徒劳。

楼梯道的感应灯灭了,我打国际长途给Tong,他在那头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像豁出去一般告诉我:“这只鸟是在你住过的房间枕头底下发现的,我本以为是你遗落下来的,后来想想,大概是你走的前一晚他偷偷放进去的。Aries一直让我瞒着你,但不给你一个交代,我没法踏实。南星,Aries的脑子里长了一个瘤,查出来的时候已是晚期。他见到你的时候只剩两个月的时间,他根本就不可能爱你。其实你走的那天他赶到机场去送你了,只是还没有来得及看你一眼,他就倒下了,然后,然后他就没有再清醒过来……”

海浪拍打着海岸,湿了我的裙角。我一直往海的中央走,海水淹没了我的膝盖,包裹了我的腰,压迫着我的胸口。如果我此时沉入海中,还会不会有人纵身一跃,就算再嫌弃我是个大麻烦,也不会狠心放弃我?

我被游客惊慌地拽上岸的时候,手中的木雕小鸟滚落在沙滩上,有人不小心一脚踩了上去,随即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我扭头去看,小鸟的翅膀已经断掉,身体也四分五裂了。一张卷曲的字条躺在了地上,我伸手去够,手指却开始颤抖,眼泪无声又汹涌地滑落眼角,跌入沙地里。

有女孩的手机正放着歌,一个女声在哀哀戚戚地唱:我不是一定要你回来,只是当又一个人看海疲惫的身影,不是我不是你想看见的我,我不是一定要你回来,只是当独自走入人海,除了你之外的依赖,还有谁能教我勇敢,除了你之外的空白,还有谁能来教我爱……

我撕了那封信,他写给我的话,永远埋藏在我心底就好。

在游人不解又担忧的目光中,我背过身,把自己的脸埋进沙子里,有湿润的泪水蜿蜒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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