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四月初，玉顺去西夏镇卖鱼的路上，摔折了胳膊。秀娥只好带着四个孩子，回老家伺候玉顺！
健鹏得知家中的变故后，给秋菊打电话，说道：“姐，咱妈带着孩子们回老家了，你家钱我一直还不上，你和杨朔哥商量一下，不如把房子折给你家！我对房子有感情，将来还可以去看看！”
秋菊思虑片刻，说道：“你上次提出把房子卖给我们，我和你哥也商量了，愿意买！就是不知咱妈愿不愿意！你不再家这一年多，可能觉得房子难卖，其实主要是咱妈，只要有人去看房，她总能想出办法阻扰，估计是舍不得房子！住出来感情了！我们买下房子，怕她不同意！”
健鹏听秋菊的话后，叹口气说道：“姐——你放心，咱们现在回老家了，房子闲在那，不如买给你们，你们也省去租房的钱！再加上你们把房子买了，妈想啥时候去，都可以！她的工作我来做！”
秋菊笑道：“只要你能把妈工作做好，房子我要了！”
乡计生委的人闻讯赶到玉顺家，催交三胎罚款，玉顺左胳膊缠着纱布，右手指指着空旷旷的家，说道“你们自己看，我家能交齐计划生育罚款不！你们来都来了，看家里啥值钱，你们拉走！“计生委的人环顾一圈，无奈地摇头说道：”大爷——你家这情况！呵呵——就几袋子小麦，我们拉走了，你吃啥？哎——算了——你家先缓缓！不过——咱丑话说在前头，不管你们交起交不起，三胎罚单都是要开的！你们想办法尽快补上来！“
玉顺问道：“三胎罚款多少？”
“三万二！你们若一生下来就把三胎罚款交了，也就两万三左右，前几年三胎罚款没这么高！“
玉顺苦笑着重复一遍：“三万二！你们真敢要啊！”不满地嚷道：“你把我砸了骨头卖了肉，也不值这么多钱啊！别说三万二，三千二我家也没有！”
计生委的人生气道：“你这位老大爷，怎么这么不会说话！要是前两年，早把你家房子扒了，砖拉走卖了！这两年政策好，不野蛮执法！可也不能拿政策当儿戏不是！都像你家生三、四个孩子，我们国家承担得了么？你只顾你们小家，可着劲的生娃！你想过没有，这么多的人，吃啥喝啥？上学咋办？将来工作咋办？国家承担的了么？咱们中国现在人口多少你知道么？十三亿！”那人说完仍不满地瞪玉顺一眼，说道：“老农眼界，觉悟就是低！”
玉顺也生气了，嚷道：“少我家三、四个娃，国家的人口就能少了？不还是十三亿，那么多人，哪差我家几个娃？”
玉顺说完，气的乡计生委的人直摇头，愤恨地指着玉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村长玉腾赶快打圆场，拉着计生委的人说道：“你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没上过学，眼界低！走！上村支部歇歇脚去，我给你泡壶茶！”说着拉着计生委的领导朝村支部走去，路上说着、比划着。
玉顺望着远去的背影愤恨地说道：“我觉悟低，要是让你家绝后，你还不如我呢！”他冲远去的背影狠狠地吐口唾沫。看着围观的村民，玉顺气愤地蹲在院墙外的石磙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叶，嘴里嘟囔着：“我一个老百姓，一辈子从来没跟谁红过脸，更别说对抗国家和党的政策了！哪敢？可家里就是没有钱交罚款！三胎娃娃三万二，抢劫啊！”玉顺心里憋屈的难受，忍不住发泄了出来！
胖婶劝道：“你冲人家乡干部嚷嚷啥？嚷嚷就能少开些罚单啦？说不定人家一恼，多给你开几千！”
玉顺哼一声，不满地说道：“管他啥计生委不计生委，要钱就是没有！”玉顺心里愤恨地想着这两年来的情况，心里憋屈的难受，鼻子一酸，他闷闷地说道：“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这般无赖！这般蛮不讲理”憋屈和难为情的思绪酸过鼻梁，感染了眼眶，眼中聚集的泪水，一发不可收拾地顺着苍老黝黑的脸颊流下，他浑厚的哭声悲恸地响起，久久难以停止。
秋生、丰收和一些乡邻劝慰玉顺，他越听越气，忍不住大骂起健鹏和宋毛豆，他哭着骂道：“宋毛豆！你个混蛋！你可把我那缺心眼的儿子坑坏了，我一家不死不活地遭罪，你良心坏了、烂了？让狗吃了？、、、、、、”
乡亲们见劝说无效，都不再劝了，静默地看着大哭、大骂的玉顺。
丰收蹲在玉顺旁边，听着玉顺说落儿子的不是，心潮活泛了起来！他悲伤地底下头，想起近几年找儿子的经历，心中不由地难过了起来：
近六年来，丰收一直奔波着找儿子富豪，却毫无音讯。去年，丰收打听到衡水双沟村，有个被拐的男孩，与富豪年龄相仿，急冲冲地扑去。打听到孩子家时，丰收哭嚎着请求孩子养父、养母道：“让我见见孩子吧！我儿子丢六年了，我找了整整六年！”他跪在地上磕头，孩子养父凶神恶煞地抓着丰收的衣领，将其拖到了村外。
丰收哭着、爬着要再次回村寻找孩子，男人领着几个强壮村民，对丰收一顿拳打脚踢，孩子的养父不安心，怕丰收再来，掂起铁锹般的粗棍，狠狠地打在丰收的腿上、身上，丰收鬼哭狼嚎地跌倒在地上打滚着、哭喊着、求饶着，男子仍恶狠狠地打着——
男子急红了眼，叫嚷道：“我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敢来我们村寻孩子！”
一位围观的老太太实在看不下去，制止道：“赖娃，差不多得了，你非要闹出人命才能住手么？人家只不过来找孩子！又不是非要把你孩子带走！有必要下狠手么？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丢了孩子哪有不找的？你家娃听着不是河南口音，你跟他说明不就行了！”
“你以为我没说啊！说了他不信，非见孩子，孩子是我花钱买的！现在是我儿子，你想见就见！”男子瞪着圆眼，恶狠狠地嚷道。
“唉——你快走吧！再不走命会丢这的！赖孩家的娃不是你们河南的娃！别来了！”老太太焦急地劝道，摆着手让丰收快走。
丰收腿部骨折，犹犹豫豫地哭着，沿着乡村小路爬着，爬着——
丰收骨折后，在老屋养伤，每天盯着儿子的黑白照片发愣——
病好后，他又开始了寻子的新征程。
只是——
又奔波了一个多月，未找到儿子！眼看年关将近，丰收漠然地看着洋溢欢声笑语的万家，心掏空一般难受，他忍不住对着长空吼道：“富豪！你在哪？你到底在哪？该过年了！你咋还不回家！你咋还不回家！呜呜——”丰收捶打着自己的头，大哭了起来！
哭过也绝望过，可——他始终下不了狠心，扔下富豪不找不寻、不管不顾，丰收望着年味将至新春，万般无奈地叹息后，只好心灰意冷地回家。路上却碰到一个十多岁模样的弃儿，瘦骨嶙峋，脑袋异常的小，头上好像有一块肉疙瘩，脏兮兮的，穿着单薄、破烂的衣服，他似乎不怕冷，并未被严寒冻得，瑟瑟发抖；乞丐般地在垃圾堆里扒找食物，嘴里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丰收跟孩子打招呼，他并不说话，只发出嗯嗯啦啦的声响。丰收看孩子可怜，走过去递给他一个凉馒头，他黑乎乎的手，一把抓过馒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噎得直翻白眼，丰收把手中冰冷的水壶递过去，孩子咕噜咕噜地喝起来。
丰收看着这位奇怪的孩子，又详细询问几句，他依然不言不语。丰收无奈地摇头，只好往家里走去，孩子跟在丰收的后面，丰收回头看时才发觉，他举止像猴子，蹦跳嬉闹闲不下来，难道这是老辈们说的‘猴孩’？丰收仔细打量这个孩子，越来越觉得他就是‘猴孩’！丰收有些害怕，疾步往前跑，想甩掉孩子，孩子紧追不舍。丰收快跑，孩子跟着快跑，丰收甩都甩不掉，只好回头问他：“你爹娘呢？咋不要你了？”
孩子嗯嗯啦啦地说着，丰收一句也听不懂。丰收苦笑着往前走，孩子紧跟着丰收，丰收见甩不掉孩子，索性拉着他往家里走。
猴孩并不惧怕丰收，他一直跟到丰收的破房子，丰收进屋，孩子紧跟着进屋，没有半点拘束和害怕！丰收看着孩子，满脸疑惑，又没有办法问出孩子家在哪儿，家里都有谁，索性不问了！招呼着孩子躺在床上休息。
晚上孩子脱下衣服，丰收细细打量孩子才发现孩子手心有半寸长的毛，黑色的，脚板心也有，似乎更多一些，这么大的孩子早该退了胎毛，他身上怎么有这么重的毛？丰收更疑惑，可他常年在外奔波，早已身心疲惫不堪，带着疑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丰收走哪孩子跟哪，不知不觉过了几日。
一日，家文见丰收身后的孩子，劝道：“大爷，你赶快把孩子送走，留在身边是个累赘！”
丰收不解地问家文，道：“为啥？”
家文焦虑地说道：“大爷，你想找到儿子我们都知道，可你不能随便找个孩子来充当你儿子！尤其是他，他是猴孩呀！你知道啥是猴孩么？就是人的模样，猴子的习惯！他——”家文仔细打量孩子后接着说道：“他还好些，有些猴孩，还不如两、三岁的孩子，不会用碗筷，只会用手抓饭吃，不穿鞋子衣服，有的大小便不能自理，晚上睡觉会拉一床，他屙床上没？”
“这倒没有，我这几天一直纳闷，我说他手心怎么有黑毛！猴孩是咋回事，你喝过几年墨水，给我说道说道！”丰收来了兴趣，着急地问道。
家文沉思一下，说道：“猴孩多数是近亲结婚造成的，有的也不是，有的应该是物种退化，这么跟你说吧，咱们人不是从猴子演变来的么？他们又退化回去了！”家文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
丰收嘿嘿一笑道：“家文你读过书也不能瞎唬人，猴子能变成人，谁信呢！别骗人了，别说你骗不了我，说给咱村任何人，都没人信你！”
家文见丰收不信更急了，有点生气道：“你咋这么拗呢！不听劝，有你后悔的时候！我说你还不信！不信你看看他的头！他头上为啥有肉团？他脑袋为啥那么小？那是骨头不发育造成的！反正我解释不清，你可以去问卫生所里的医生，他们知道！”
丰收半信半疑，领着猴孩嘟嘟囔囔地朝家走去，路上说道：“啥脑子发育不发育的！”
两天后，丰收还是没忍住，去了乡卫生所，医生解释的很专业，他听不懂，大致意思和家文说的相近，什么卤门闭合的早，骨头不长了，皮肤和肉还要长，就形成一堆肉挤在一起，形成褶皱了。
丰收思索家文的话，他领会家文的意思，嘴里嘟囔道：“这个孩子不正常，养起来费劲，吃力不讨好！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养这么个孩子纯粹养个累赘，还不如养个小狗小猫，它们好歹能帮助看家护院，逮个老鼠！养这么个孩子，有啥用？除了伺候他还是伺候他！”丰收看着不远处蹦跳嬉闹的猴孩，一时不知所措，他叹口气说道：“哎——我自己的孩子还未找到，再带这么个孩子，以后怎么找富豪？”他狠狠心，趁猴孩不注意，撒腿就跑！跑四、五十米开外，丰收见猴孩没有追上来，呵呵一笑！丰收想着自己的儿子，他低着头闷闷低往家的方向走去，路上他忍不住地喊道：“富豪你在哪？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你到底在哪？儿子！你咋还不回来？你是死是活？你若还活在世间怎么没一点音讯啊？要是你没了，我还活个什么劲？”想到富豪，他心如刀绞，嘴里接着嘟囔道：“儿子，你一个人在外，你挨饿受冻时，有没有好心人帮一把？儿子，不管你在哪？只要你还活着，我一定要把你找回来！一定！”丰收一个人自言自语，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他回头朝身后望去，没有猴孩的身影，他愣愣地伫足两分钟后，撒腿朝乡卫生所奔去。
猴孩没有意识到丰收一走，他仍开心地嬉闹、手舞足蹈地乱跳，看着朝自己奔来的丰收，仍嬉笑着，迎了上去！当丰收走进，他看到哭泣的丰收，瞬间不跳舞了，吱吱唔唔地走到丰收跟前，啊啊地摸丰收的脸，想帮他擦泪，又不会擦，只用手在丰收脸上摸一把。丰收抬头看着猴孩，他眼眶满是泪水，啊啊地说个不停，虽表达不清，丰收已体会到他的意思了，自己难过，他会跟着难过！丰收怔怔地看着他！
也许富豪早已不在人间了，自己的执着感动了苍天，老天又给自己送个儿子！他虽说不正常，可真心在乎自己，这就够了！也许他能成自己的儿子，对！从今天起他就是自己的儿子，他就是‘富豪’，主意已定，丰收抹去脸上的泪水，牵着猴孩的手，朝家的方向走去。
“富豪”在司坡村已住一个多月，他不蹦跳时，会跟狗玩，再凶的狗，见了他都会服服帖帖的。有时，他将手伸进狗嘴里，与狗亲吻，狗从不咬他。
丰收心中十分难过，劝着玉顺时，看到‘富豪’正在不远处与狗玩耍，嬉闹。丰收叹口气劝道：“哥，想开些！你儿子无非让人骗些钱！可你好歹有个儿子，想见时还能见，我呢？我儿子富豪说不定早——早被人给——说不定早都没命了！我想我儿子啊！”丰收本来想劝玉顺，自己说着，不由地哭了起来。
玉顺看着丰收，羞愧地低头大哭，说道：“丰收！你家富豪的事，我家有愧！唉——当年若不是婉晴让那个女人带走富豪，怎么会——”
富豪是债，一家人难以还清的债：玉顺心想。
玉顺头更低了，哭得更悲恸——
秋生看着悲痛的丰收，拍拍他的肩，说道：“玉旺不是说是云锦把孩子带走的么？要真是云锦带走孩子，孩子哪能没命！你别多心了！你看这个富豪来后，你心里也舒坦多了，地里庄稼也种好了，农闲时也不耽误你们爷俩去找富豪，富豪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
丰收抬起泪眼，望向‘富豪’，他正傻傻地亲狗呢！看到傻儿子，丰收无奈地叹口气，叫声：“富豪！走！该回家了人！”说着拉着富豪的手，朝家走去。
人慢慢地散了，只留下玉顺一个人黑着脸，他的黑脸融入到黑色的夜幕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