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时冷时热。反反复复的气温像在提醒香野子,活在宋云世界里的日子依旧日复一日地进行着。隔三差五洗晾衣服,打扫宋云的家,陪同宋云外出吃饭。生活一尘不变,仿佛与往日无异。距离上次宋云动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头部和身体因碰撞而受伤的地方已经痊愈,没有留下伤疤,也感觉不到疼痛。然而,香野子清楚地意识到,在宋云动手之后,她的心里已然设下防线。
香野子变得更加沉默。不再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如同存在于宋云生活里的一具木偶,对宋云的指令表现得唯命是从,而内心建起一道墙,她乖乖地待在墙内,把宋云拒之墙外。她知道,这面墙导致自己拒绝沟通,变得麻木僵硬,很可能和宋云的关系走向崩塌的境地,却是从小保护自己不再受伤的唯一手段。面对痛苦,暴力,阴暗,她从来只是独自默默地忍受。没有人教过她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在无从诉说的时候应当如何面对和处理。
香野子坐在沙发上环视这所房子,这个舒适的空间不再属于自己,或者说从来就不曾属于过自己。她仅仅是寄居于此罢了。这里不是她和宋云的家,更不是她的家。这里从来只是,以后也一直是宋云的家。仅此而已。如今所有的作为只是对宋云提供的物质生活和金钱做出力所能及的补偿,让自己尽量的心安理得。
她开始增加工作量,频繁约稿,接插画。希望凭自己的能力获得金钱,获得生存能力。平日里除了家务,基本不再做饭。她从来不是一个做饭给自己的人。需要对象。而饭菜的好吃程度,取决于当下状态,和对这个对象的感情深浅。从买菜,洗菜,腌制,烹饪,每一道工序都需要投入烹饪者私有的感情,时间,耐****。最终的成品,确确实实能品尝出烹饪者内在最深处的情感。香野子感觉自己再无法做出美味的菜肴,已不像从前对待宋云的感情,纯粹而心甘情愿。如今更多的是义务,这使得自己无法再以享受的心态下厨。
大概这就是不爱自己又自私的表现吧。
踏入十二月,冷空气像阔别已久的友人,到访,停留在这块寸土之地后,不再如之前般不辞而别。路上行人大多穿上羊绒毛衣,加一件方便脱下的风衣或外套。铜锣湾,中环,旺角,尖沙咀的商场,街道,各色各样穿着的男女在行走,他们极具个人风格的打扮如同告示天下,他们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天晴的时候,大部分人坐在室外享受下午茶时间,享受温煦的阳光。风在日光下吹来的暖和,让人感觉慵懒,惬意。一入夜,气温便骤然下降,寒冷无比。南方的寒冷和北方相比,着实不一样。北方的寒风如同刀刮在脸上,刺痛却是属于皮外伤。南方的寒风是在无形中渗入骨血的阴冷,即使不刮风它亦造成内伤,让人心寒颤抖。下雨时更甚,穿再多也无用。如果没有自备暖气设备,在阴天或者夜里,比起室外室内气温会更低。阴冷仿佛穿透了四面墙,从天花板,地板,四方墙壁袭来,不遗余力。
香港的大街小巷早早洋溢着浓厚的圣诞气息。闪烁的圣诞树大小各异,伫立在不同的商场街头。不少街铺的工作人员戴上鲜红的圣诞帽,又或佩戴象征性的饰品。临近圣诞和新年的香港像是穿上了盛装的孩子,华灯初上,如同在期待一场盛宴,一场辞旧迎新的狂欢。闪烁迷幻的灯饰,火红鲜绿的景象为年末平添的是暖意还是唏嘘,人们无从知晓。只是每一年,商家不厌其烦地以节日为名,以打折为手段去牟取暴利,人们不厌其烦地盲目跟从,以节日为名去消费,饮酒作乐。节日从本有的纪念意义,最终不可避免地变成资本主义家牟取金钱的途径,用媒体广告变相迷惑人们,使之迷失在金钱和物质之中。节日,使迷失的人更加迷失,清醒的人更加清醒。它可以使人心生暖意,同样可以使人格外孤立。
对待节日,香野子显得分外冷淡。从何时开始自己成了不喜节日甚至生出厌烦之意的人,她已然不记得,但每逢过时过节总会想起儿时的自己,如何在节日中嬉戏,笑得乐开了怀。时至今日每回想起心里便隐隐作痛。那个小孩,那个笑容,那些美好的往事在恍惚的年岁里如烟飘散。香野子突然明白,为什么儿时看见的大人总板着一副严肃的脸,看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为什么他们不能像儿时的自己那样欢蹦乱跳,他们眉头紧锁,仿佛天下再没有任何事能令他们放肆大笑。她终于了解到,那些大人不是不能够,而是做不到。每当他们看着她喜笑颜开,眼神里总是蕴藏着一股在那时的她看来不可表述的复杂情愫。
而自己,此时此刻俨然成了孩子们眼中不解风情的乖张大人。
乐观是什么。它是无论你经过多大的伤害,挫败,痛苦,你依然能在最短时间里站起来。你认定的道理只有一条,你看到的前方只有一个方向。在踏上路途的那刻,你已经认清自己,了解当下的需要。你少了自身更多的矛盾与挣扎。
这样的品质,多么难能可贵。
太少人在孩提时就明白自己爱的是什么,想要的生活是什么。他们需要强大父母的引导,以及那么一点点运气。也许孩子要有一些固执的秉性,父母要有一些对孩子的信任与放开。
大部分人,能在半途拥有乐观的品质已算幸运。
所以香野子对方俞说过,不。因为我觉得,如果我不抱着这种想法,运气就不会再来了。我只是为了显得乐观。我是个实实在在的悲观主义者,带着质疑一切,包括质疑自己而来到世上的。
连续两个月没有下厨做饭。香野子投入更多时间工作,除了跟宋云外出吃饭,大部分时候宋云外出她不再同往,亦不过问他的去处。三番拒绝宋云的邀请后,每逢宋云外出,他便不再询问香野子是否同往。对于香野子的有意疏离,宋云似乎并未察觉出任何异样,对她的拒绝听之任之,保持他一贯沉默和冷淡的作风。
拒绝他人的邀请实属不易。担心因为自己的婉拒使对方受伤,破坏对方一番美意。然而如果坚定立场,拒绝一次,再挺过第二第三次,对方便识趣不再邀约。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大抵如此。太多无需道明的规则暗藏在社会的集体意识里,大部分人在交往中无意识地衡量,取舍,规避,默认。他们选择在保护自己的前提下与人接触,相处。所以,他们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弱小,或者强大。不懂拒绝的人大多良善而软弱,他们恐惧的不是对方的反应,是自己的想象。想象自己遭到对方拒绝后所要承受的伤害,因此不愿将这种伤害投放在对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