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宋云的相处渐渐走向香野子操控的模式。她太深谙如何在潜移默化中操控与人相处的距离。可以冷,可以热。若即若离,忽明忽暗的技巧因为心有设防,理性便不可置否地占据重要阵地,因此做起来毫不费力,不留痕迹。虽然这不是她期望的发展走向,却是当下唯一会做的事。这条荆棘路走过太多遍,遇上不同的人,不同的关系最终还是招来同样的结果。即便知道如此,香野子仍习惯重蹈覆辙,潜意识地选择自己熟悉,安全的模式去应付迎面击来的痛苦。
时刻保持警觉,自知的人太少,在此基础上愿意挣脱习惯的枷锁,踏出安全范围的人,则少之又少。
面对内心深处的恐惧,心知肚明是危险深渊,大部分人选择退避三舍。选择安全,逃离危险是动物的本能,是从远古时代的弱肉强食中首先习得的技能。当今社会,人们只需获得金钱即可生存,站在食物链的顶端,除了天灾人祸,人们不再担忧如何生存。危险,恐惧不再是外在的有形之物。它们以无形之态,气吞山河之势存在于人们的内在深处。临崖行走,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
荣格说,往外张望的人在做梦,向内窥探的人才是清醒的。梦是虚幻,美好,它麻痹人的痛感,像毒品让人上瘾。清醒是痛苦的,需要时刻保持敏锐,觉知,承受前仆后继的疼痛。
这个世上,大部分人宁愿让自己做梦。
明天打算去逛街。晚上Tina邀请去他们家聚会。西装革履的宋云穿上Burberry卡其色风衣,对坐在床上的香野子说道。
不用上班吗。香野子起身,随宋云走到客厅,点燃一根烟问道。
休假。圣诞节前后调休三天。宋云坐在沙发上,弯腰,一边穿着前一晚选定的深褐色英伦皮鞋一边说道。随后起立,再次梳理衣装,然后认真看表确认时间。
哦。香野子走到门边,靠坐在沙发边上抽烟,双手环臂。
明晚便是平安夜,紧接着圣诞,新年。喜庆的节日接踵而来,香野子却高兴不起来,倒不如说心里的压抑像高峰期的拥堵道路。一辆车紧贴一辆车,红色尾灯不断闪烁,从高处俯身看去如同皮肉下血液流通困难的血管。车辆走走停停。它们成了一个个独立空间。所有的急躁,烦闷,焦虑,无奈被隔离,封闭在每一个独立空间中。它们无法被共融,置换。绝密,分立的状态,使人更觉孤立。
孤独是一个人面对阴暗浮现,面对光亮隐没的状态。孤立不是。它不是每一个人都到过的境地。孤立是一个人的选择,是一个人行走至窄门的决然。那里一直是凛冽的寒风,岌岌可危的崖边路,和义不容辞的不回头。孤立的人,只能向前走。他从来不留退路。
一阵沉默。准备就绪的宋云再次看表,继而把视线移到香野子身上又移开。过一会,他以一贯平淡的语气问道,你陪我一起去吗。
被宋云防不胜防地问到,复杂的情绪一下涌上心头。宋云的主动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使得本应平静如镜的湖面泛起一阵阵涟漪。时隔多日的有意疏离,香野子以为自己和宋云早已适应这种互不干涉的模式。圣诞节对于长期在国外生活的宋云来说,是备受重视的节日,作为宋云的女友,她理所应当陪同出席。然而从筑起心墙开始,她便对宋云无所期待。心知他和自己一样是被动的人,她不踏出第一步,宋云只能按兵不动。而今因为宋云的主动,香野子感到无法平静,内心甚至泛起一丝无法理解的喜悦和激动。
直至多年后回顾,香野子才明白当时无法理解的喜悦和激动为何出现。当期待一次次落空,想得到的东西总是无法得到,当伤痛一次次侵袭,人便习惯无意识地自我保护起来,欺骗自己那些不是他想要的东西,于是理直气壮认为自己不需要那些东西。她并非如当初所想,不愿与宋云有亲密友好的关系。她是被恐惧震慑而退避了,宁可舍弃一切去保护自己的软弱罢了。说到底,那时自己自以为勇敢,却成了鸵鸟躲在坚厚的盔甲里,不敢直视内心的渴望。
嗯。内心翻涌的香野子故作平淡地回道。
走了。说完宋云开门,附身亲吻香野子的额头。香野子又一阵错愕,自从上次宋云动手后,自己再没感受到来自宋云郑重,温暖的情感表达。宋云正要关上门时突然回过身,对依然愣在门边的香野子又说,你好像很久没做饭了。
这些日子的一举一动被宋云看在眼里是香野子始料不及的。宋云一直保持的沉默,并非如自己所想的淡漠,却是和自己一样面对不懂如何处理的状况时所穿起的盔甲,表面故作云淡风轻,内心却波涛汹涌。对宋云来说,这次的主动何尝不是历经多番挣扎,最终甘愿为自己低下高傲的头。
遗忘是容易的。很多时候那些重复惦记的事情,即便多番提醒,到最后因为另一个念头转身就忘。原谅和遗忘一样。一次主动,一个亲吻,一句话就使世界地动山摇。
香野子的城墙开始晃动,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