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边等待时，已然听到里面的笑语声。Tina笑容满面地前来开门，见到香野子后更是热情，急忙拉住她手进门。原有些不安的香野子顿时心里踏实不少。Tina与宋云年龄相仿，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依然独自经营外贸公司，在商界取得一席之地。香野子只见过她两三回，她便待她如同妹妹，对她喜爱有加。在香野子的印象中，与宋云亲近的朋友们都待自己不错，其原因是自己是宋先生女友这个身份，还是香港上流社会特有的社交方式，她不得而知。对香野子来说，这些都不重要。因为这份亲切感她在香港多年从未感受过。因此，香野子未曾怀疑过这份真实。
赶紧进来吧，人都到齐了。就差你们两个。Tina边说边准备拖鞋给香野子，又说，怎么这么晚才到呢。
路上有些堵车。宋云说。
也是。圣诞嘛。还好今天没下雨。Tina温柔地摩挲着香野子的肩头，对她笑道，妹妹你好像瘦了啊，是不是宋欺负你没给饱饭你吃啊。
没有啦。香野子不好意思地低头回答。
要欺负你便告诉我，我一定替你主持公道。你们先进去坐会，我去厨房看看。
嗯。好。香野子笑笑回答。
Tina家中已有近十位客人，大多比香野子年长，从衣着谈话便得知他们皆是出身富贵人家，大多从国外留学归来。唯一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子也是从日本刚回来不久。人以群分，大概便是这回事。无论在什么地方，人总会情不自禁地选择与他身份，等级相近的人种。原生家庭对一个人三观树立的影响深远而隐秘，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实。即便有些人交友满天下，但能够真正与之深交的大抵是与自己出身背景相当的人。香野子想到自己之所以被宋云看中，必然是和自己本身出自富裕家庭有关。只是如今早已家道中落，家不成家。
香野子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这群陌生而遥远的人们高谈阔论，不时谨慎地回答他们的问话。她尽量让自己低调，低得如透明的玻璃，如不存在这个让她抬不起头的空间。香野子把视线从这群人身上转移，目光茫然地看着菲佣在厨房忙活，Tina不停地端上热腾腾的菜肴，落地玻璃窗外是宽阔的阳台，星光璀璨的尖沙咀夜景。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和物，离自己太过遥远。她看了眼宋云，他一如既往地表露出自信而平静的样子。一瞬间，那种遥不可及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她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Tina似乎察觉出香野子的异样，端起酒杯起身，坐到她身边后拍拍她肩膀说无需客气，当自己家便可。香野子笑笑点头示好，并接过Tina递来的红酒。
宋，你母亲今年回来吗。Tina问道。
不清楚。应该回来吧。宋云说道，她好几年没回来，估计今年会回来。
哦。回来过年吗。
应该过完年之后吧。宋云喝了口红酒，淡淡地说道。
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香野子。她即刻转头看向宋云，似乎想从他表情中读出什么。宋云看了她一眼，继续默默地喝酒。显然，此刻的他并没有向她做任何解释的打算。
待会去哪。还是老地方吗。宋云转移了话题。
估计堵车。Tina说道，索性到楼下的酒吧喝两杯吧。他们待会各有节目。等他们散了，我让菲佣安顿好孩子，我们便下去。如何。
嗯。不着急。
许多等待宋云回答的问题在香野子的脑中盘绕，心里一片混乱。她习惯性地从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起身打开落地玻璃门，走到阳台处。Tina的老公站在角落抽烟，看见香野子含着烟走来，便递上打火机。
吃饱了吗。
饱了。谢谢招待。东西很好吃。
那就好。待会下楼继续喝。
嗯。好。
简单寒暄后，两人便安静抽烟。站在高处，听不见外面世界的喧闹，而远处的高楼建筑如同身穿星光闪烁的衣装，圣诞树的画样，Merry Christmas的字样从楼顶徐徐降落。反复如此。繁华气息一直在远方欢腾，冷风迎面吹来，此处只是悄无声息的烟雾在随风飘散。
去年圣诞也是你们一起聚吗。香野子终于打破沉默。
是啊。宋从国外回来后的这几年都是。
哦。你们之前去哪喝呢。
兰桂坊。有家club是宋一个朋友开的，老板的妻子是前几届的港姐。
哦。这样。
嗯。不过以往是各自吃完晚饭直接去兰桂坊集合，没在家搞聚会。今年Tina说想先在家招待你们。
为什么。
因为你啊。她看到宋跟你一起大半年了，很难得啊。宋这小子，很久没谈感情了。他回来之后，未曾带过一个女人出席朋友的场合。你是第一个。
哦。是吗。
我们这些朋友都看好你。Tina对你更是赞许有加。宋年纪不小了，你看我们这些人，都有了家室，唯独他一直单身。现在有你就不同了。他喝完手中的酒，过了会又问，对了，刚听说他母亲是年后要回来的意思吗。
香野子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心乱如麻地抽了两口烟，心虚地说道，嗯，应该是吧。
站在二十七层楼高的地方往下张望，不足畏惧。寒风呼啸而来。心里不禁萌生出想往下跳的欲望。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是像飞一般的自由吗。没人知道。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都不在这个世上，至于他们在不在另一个世界里，同样没人知道。“Did you ever have the feeling that you wanted to go? And still had the feeling that you wanted to stay.”不知怎的想起了电影《闻香识女人》的台词，香野子默默念着，深抽了一口烟用力吹出，以此掩饰内心的惆怅。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呢。不就是宋没告诉自己他的母亲即将回来这个消息吗。不就是最后一个知道这消息而已吗，有什么好介怀的呢。
香野子转过身面朝客厅。紧闭的落地玻璃窗隔绝了里面的欢声笑语。宋云面向她坐在沙发一角，黝黑的脸部并未透漏任何信息，紧闭的玻璃窗犹如完美的屏障，把他们实实在在地隔绝开来。宋云的面孔此刻看起来如此平静，冷峻。他像是注意到香野子的视线，突然看过来，让她避而不及。
四目相视。在那几秒里，香野子却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些什么。想起来，今天宋的主动出击同样使自己心慌意乱，毋宁说是涌出瞬间的喜悦和激动，但随即又同烟雾，消散在风中。自己到底在拧巴什么。那件事发生的第二天，宋不也马上赔礼道歉了吗。陪她逛了一天，买这买那。又在她的要求下，写满了一张纸的“小野，对不起”。那扭扭捏捏的字体，甚至把“对”字写错。到底是有多难为从小在国外长大的宋云呢，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把字写错。想到这，她忍俊不禁地笑了，心里像是放下了一块石头。
香野子不再闪避来自宋云的目光。她认真地看他，希望他同样能从她的眼神中读到她想传达的感情。
不久，客人们纷纷散去。茶几，饭桌上一片狼藉。杯中残留的淡黄色洋酒，红酒，香槟。吃剩的食物。大大小小用过的碟子。桌边，地上散落的食物残渣。收拾起来得花费一番精力和时间。然而这些琐碎且麻烦的事务在有钱人眼中却不必闹心，主人家自有佣人负责清理，他们只管呼朋唤友，畅饮达旦。有钱能省去诸多麻烦，但也产生旁人看不见的麻烦。
在多年后香野子才悟出，那时的拧巴，介怀都是自己贪得无厌的任性所致。期初只是渴望从对方身上得到物质依靠，在得到之后又不愿被其束缚，渴望自由同时渴望对方的无限支持和宽容。所谓的人心，不正是什么都想得到，在无知的得寸进尺中逼得对方无路可走，最后什么都落空。
而爱情从来只是一种我单纯想对你好的心境。不祈求从对方身上攫取什么，没有目的，也不求回报。很显然，一开始自己就错了。但香野子不禁怀疑，这样不设目的不求回报的爱情真的有在这虎穴龙潭的世上出现过吗。
四人微醺地走在凛冽风中，寒气无孔不入。Tina和她丈夫走在前头，香野子和宋云并肩紧随其后，彼此的手在晃动中触碰，摩擦中传来宋云温暖的体温，以及来自他内心涌动的情感。直觉告诉她，宋云一定是明白了当时自己的眼神里想传达的东西。于是香野子鼓起勇气牵起宋先生的手。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涌上心头。还是那么宽大，温暖。一双足以融化内心的冰冷，将秘密交付于对方的手。
目视前方行走时，香野子偷偷瞥了眼宋云。他的脸上淡淡地流露出难得一见的笑意。她想，是酒精的缘故，它把吸血鬼带回这个人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