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野子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或者说,她不擅长交谈。世界的信息量太大,他人的一句话,在五官感官能力异于常人的她看来,已涵盖了比常人所能接收到的多了数百倍的信息量。被动接收这些庞大的信息量,即便以高倍速的脑转力去处理,分析,整合,信息却无处不在,像决堤的洪水般涌进大脑,造成她无法順利精准地表达自己的意思。通常在她整理确认完认为可以毫无纰漏地发言时,话题已经过去了。或者是她说出的一番话,大部分人无法明白她的本意。因此她总是沉默安静,听人诉说为多。除了跟她相处多年的方俞,已经做到了接受她大部分的思维模式,跟得上她的思维速度。所以,她愿意与方俞做深入交谈,她知道方俞至少能理解她的语言。
一番讨论后,握在两人手中的热拿铁已被喝了一半,開始微涼。身体已经暖和。彼此处在相对放松的状态。冬日午后的月河照旧没多少人,坐在窗前的她们有几缕温煦的日光照射在台面上,打在香野子那精雕细琢的浓黑烟熏妆的侧脸上。她心想此刻时机恰好,可以回到开初见面时向方俞提出的那个问题了。
所以,为什么提出了离婚。香野子点起根烟,再次故意省略主语的问句,为了不显得突兀,另一方面是香野子的私心。她不愿去面对自己曾经支持过方俞做结婚的这个决定,如今却被方俞否决。仿佛曾经做决定的是她自己,而害方俞离婚的也是自己,自己成了一个随便把好朋友的人生架设在另一个轨道上的无耻而不负责任的人。为此香野子感到羞愧难当。尽管如此,她还是强迫自己认真面对这个问题,直面方俞问道。
方俞良久沉默着。香野子看得出这个问题对于巧言善辩,善于总结归纳的天蝎座方俞来说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事了。就,方俞尝试以她精简的方式解释道,婚姻这种东西,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概括出来。野,曾经我也跟你说过,我想要像电影那样的爱情,我想一直恋爱下去。但是浩哥给不了我爱情。而那种漂泊无定的感觉让我累了,所以就跟他结婚了。方俞顿了顿,喝了口手中的拿铁后又说道,然而,他在婚姻生活里同样给不到我想要的。我工资虽然比他高,但是我不介意。我在乎的是,他有没有一颗上进的心。这颗上进的心不是要他挣多少钱,要有多强大的能力。无论我让他学点什么好,或者干点别的事去试图提升自我也好,他都像无头苍蝇那样,没有方向感没有目标,甚至完全没有为了这个家有想去努力的意识。在我看来,他觉得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就挺好了,不需要为了这个家去承担任何东西。
方俞皱着眉,叹息中带着无奈地允着外带纸质类的热拿铁杯口继续说道,我记得浩哥有次出差,给我带回来一包鱿鱼丝。他兴高采烈地拿给我,说记得老婆喜欢吃。我当时心里很感动。包括这些生活方面的小细节吧。但是一时的感动不足以支撑一辈子的生活。野,我要的不多,只是不多归不多,总归是有想要的。而浩哥仅仅是不能给我我想要的人而已。所以在婚姻里,没有谁对谁错,有的是彼此对婚姻不同的理解和追求。也许跟浩哥结婚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对我来说。方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苦笑了下又往下说道,我还记得有次浩哥跟我说,以后我要是比你有钱,我就不会听你的了,那么发号施令的人就是我了。方俞摇摇头又笑道,狮子座的本性啊。但是我知道的,他永远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他没有这种才力。野,你懂吗。他就是那种混小日子过,还得不时靠父母擦屁股的人。野,不是我看不起他。你接触过他,你是知道的。
嗯。香野子深有体会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她居然在那一刻想起了三三,而不是同居中的宋云。她突然意识到,一段深爱的关系,总要踩过沉闷淡漠,忍受痛苦和互相折磨,是从逆境到顺境的这么一个过程。
那你跟时雨说了吗。香野子问道。
暂时没有。我还不打算告诉他。
为什么。就……很多原因。所以暂时不想让他知道。方俞一直用这种方式去搪塞自己在当下难以回答的问题。而香野子也识趣般地不去追问。这是她们的相处方式。
王尔德说,当人以自己身份说话的时候,他便越不是自己。给他一个面具,他就会告诉你事实。香野子以为,人大抵是这样。无论是方俞,自己,还是其他任何一个人,总在把真正想要表达的隐藏起来,当不得不去暴露某些自我的时候,便把次要的露出来,把重要的藏起来。直到下一个更为重要的出现了,再把这个藏了很久的重要的东西现出来。相比之下,这个藏了很久的东西已经没那么重要了。而这种在言语上的表达方式却意外地让人觉得更真实,与此同时自己依旧处于无人看透的安全状态。尤其是那些艺术家,他们的作品,小说,诗歌,画作,歌剧,舞蹈……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人这般脆弱又恐惧,却依然想得到某些理解和共鸣。但大部分人的孤独是通过社交去消融,艺术家则是通过啃食自己的孤独,用作品去寻求同类,寻求存活。
香野子太了解方俞。所以她不打算就此放过这个话题。也许方俞本来就已经做好全盘托出的准备,只是静待香野子发问罢了。
看你气色挺好啊。不像做了离婚决定的人看起来面容憔悴。这次香野子打算以旁敲侧击的方式,让方俞自行道来。
嗯,是这样的。我前阵子交了个男朋友。方俞若无其事地说道。
男朋友?!香野子一脸惊讶,是因为他才离婚的吗?还是别的原因?香野子问道,她急忙喝了口手中微凉的热拿铁以作镇定。
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这么说。方俞回答道。
在辩论方面,香野子一向不如方俞,这又让香野子想起方俞之前谈到的她的思维是纵向,而香野子的思维是横向这个问题。至今她仍没明白方俞所指的具体含义。
说。香野子不想听方俞卖关子了。她急于知道真相。相比较关于思维的这块问题上,她更好奇方俞的感情生活,那个能让方俞决绝地作出离婚决定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