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野子摇摇头。此刻她对所有事情都惶恐,在这个男子面前,她失去了伪装的气力,或者说她感觉自己像是一直在等一个人,也许是这个男子。他前来卸下她的所有武装,以她能接受的力道和方式。
这么多年,你一直在以恶待自己的方式去惩戒自己,允许这个世界去侵虐你。男子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的放纵只是自以为的快乐,所以每次清醒过后,你更加痛恨这样的自己和世界,于是你又让这样的自己再沉浸在这样的幻觉里。像一个死循环。一个搜索不到停止键的指令。一座徒增痛苦却不知如何排泄痛苦的活火山。有一天,它将如排山倒海似的方式崩溃,爆发。男子默默地注视着看似目无表情的香野子。所以,男子问道,你在寻找什么呢。
香野子陷入深深地困惑。一个对性如此抗拒的自己,为什么这些年总是马不停蹄地向外寻找更多让她一回想便深觉厌恶的东西。每一期的淡漠,孤闭摧毁着她。她孑然凝视混沌,又在其中觉察清醒。摧毁的力量便生就了她。在男子出现之前,香野子一直以为这种痛苦和矛盾的力量是她得以继续创作的食粮。三三是故意让她痛苦的,让她持着这颗忍耐痛苦的心去写作。她让自己相信,三三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去爱她。然而现在,她对所有的一切都不确定了。缺了口的心如同丑陋的画作,因为不敢示人而被一层白布蒙盖着。时隔一久,白布上也蒙了厚厚的尘灰。它不再是白色的,纯洁的布。那颗心,连同那个缺口一起被黑灰色的肮脏的布块遗忘在阴暗,潮湿的角落。等待它们的结局是继续被遗忘,继续腐烂,最后尘归尘,土归土。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被常年训练而得的条件反射将蠢蠢欲动的东西打压下去。
尔后。男子说道,这么多年,你兜兜转转,其实一直在等一个人。
潘多拉魔盒终于被打开。香野子想起了三三。她看着在儿童滑梯上惬意地睡懒觉直至离去的三三。她以为这辈子只有一面之缘的三三。她渴望再见上一面的三三。直到正式见了一面便叫香野子做女朋友,她脸红耳热低头答应的三三。那个背叛了她的三三。时隔一年香野子上高中后找回她的三三。还有每天在校门外接她放学,被其他同学围观并传出各种流言蜚语的三三。被同学怀疑说她男友是女生的三三。那个十年里不断背叛她而她依然选择原谅的三三……
我羡慕曾经的你。爱一个人奋不顾身,像飞蛾扑火,像盛开的花。如今你是不敢了。畏畏缩缩,战战兢兢。死去的飞蛾,凋谢的花都不及你狼狈。你多番狡辩。有时候你说是因为死心。有时候,你说因为理性。有时候你又告诉众人,爱是虚妄。你成了生活的演员。你把善良埋在土里,把饥饿当成养分,让恐惧生成花。但我原谅你。原谅这样的你。就像原谅愚蠢,原谅后悔莫及的过去。你知道,后悔和遗憾之间还是有微妙差别的。前者后知后觉。后者则明知而为之。在我理解你的时候,我便选择原谅了你。往后的日子,请你也要这样做。
和三三的种种画面如电影般播放着。一直前进,倒退,前进,又倒退。十年里的纠缠,早已分不清中间发生过的时间顺序。只有事件历历分明。时至今日,三三对她依然是个熟悉却陌生的谜,她认识了十年,却依然不知道三三的名字,年龄,甚至性别。
男子接着说道,昨晚在酒吧,你扫视舞池的时候我看到了你,你就像在寻觅某个熟悉的东西,在人海里捕风捉影,流连忘返。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的行为让你从来留意不到它的存在。你就像困在漩涡里的人,被漩涡吸引。你离不开漩涡中心,也没想过离开。你的眼神是这么告诉我的,我说的对吗,铃木。
嗯。香野子的喉部像被噎住似的,她清了清嗓音回答道。想不到男子除了看问题面面俱到,剖析她内心同样犀利,犀利得让香野子感到匪夷所思的同时,内心那处早已被遗忘的地方似乎得到了安放。那一刻,她感觉到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已经不具威胁性了。恰恰相反,蒙上厚厚灰尘的布块被男子悄然地掀开,露出她自认丑陋的不完美的画作。而让香野子一直恐惧的山崩海裂的世界没有到来。那座火山也没有爆发。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终于再次看到那颗被遗忘在潮湿阴暗的角落里缺了口的心。
韦格纳指出,清醒时压抑对意中人的想念,会让人经常梦到他们,甚至比刻意去想时梦到得更多。压抑人的本能时,就会产生这种讽刺性反弹效应。失眠患者越想入睡,就发现自己越清醒。忧心忡忡的人试图摆脱枷锁,却一次又一次陷入对灾难的幻想。
香野子这才发现,她对三三的爱从来没有停止过。事实上,她经常梦见三三。她的心结和她的病已经深深烙印在身体上。时间是名良医,确实医治了太多问题。除了爱。它并非一颗能被摘除的肿瘤,显然占据着身体某个地方。它也不像世人说的在心里留有位子。它和欲望一样,成了病毒,成了基因的一份子。它无知无觉,却无处不在。它活在每一滴血里,生成毛发。它从每一寸肌肤蒸发,又从每一个细胞中出生。它不叫人犯病,不让人疼痛。它不在体内的这里,或者那里。它只是身体的病毒,是不被感知的存在。然而,这种病毒却一生无法被根治。
香野子看着男子,眼前出现错觉般,男子的面容竟成了三三年少时的面容,在对她笑。她的眼眶瞬间湿透。眼泪无法被抑制地涌了出来。她一边拭去泪水,一边大声呼喊三三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如同哑巴一样,无论怎么努力都发不出一丝声音。
这时,一个陌生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