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请问您今天是要续住还是退房呢。
香野子在迷糊中接起搁在床头边的酒店电话,下意识地用手背拭干眼角的泪水。她环绕了四周,床的另一头果真躺了个陌生男子。她轻声对电话里说了句退房后,便挂掉电话。
又是一场实梦。还是梦中梦。香野子深叹一口气躺回床上,发现枕头两边被泪水浸湿了一片。她再次回忆刚才梦里发生过的一点一滴,此刻她要做的是明确地给予大脑一个指令——告诉大脑刚才发生的是梦,并非真实存在过。虽则梦归梦,但里面男子说的话她记得一清二楚。她心里默念着男子说的那句话,这么多年,你兜兜转转,其实一直在等一个人。那个男子是谁香野子已经不纠结了,无论男子是三三,是她的影子,还是另一只蝴蝶,这场梦真真确确是一语惊醒了梦中人。香野子那颗倔傲,不堪入目而被遮蔽的缺口终于重见天日。这些年来做那么多羞耻之事,都仅仅为了寻找哪怕有一点点和三三相似的人,然后与之发生关系,企图把缺口补上,最终又莫名其妙的以各种方式离别收场。原来自己最不愿承认的事实,是心里头居然,一直放不下三三。
躺在床边的男子仍在沉睡,呼噜声此起彼伏。香野子想起睡觉时的宋云,发出同样让她难以忍受的声响。为此她曾买过一个价格昂贵,却能舒缓打呼噜症状的枕头给宋云,宋云用了两回便以睡不好为由搁置一边,不再使用。对于睡眠质量极差,容易被细微声音惊醒的香野子来说,呼噜声简直是种灾难。忍受了大半年后,她以此为由提出分房睡。至此香野子睡进了客房,宋云亦没有任何表态。从那刻起,香野子已经预料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大概走向不可逆转的尽头了。只是这个尽头何时出现,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在她和宋云之间,她无法预测。
香野子再看了眼陌生男子,他还在熟睡中,没有被电话铃声吵醒,更没有被照进来的刺眼阳光弄醒。一动不动的他,睡得像一个因为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而心满意足沉沉睡去的巨婴。日光下的男子早已失去和三三相似的半点痕迹,也许这个男子身上从来就没有过任何一点像三三。只不过是恰如其分的时间,喝得晕头转向的酒,碰上可以寄托念想的躯体罢了。大部分明目张胆要性的人,只是缺爱。那些默不吭声的人,既不敢要性,更不敢要爱。
香野子看了看手机,快到退房时间了。来自母亲的未接来电四个,和梦境一样。短讯三条。分别来自母亲和方俞。但此刻别说回复电话,连查看短讯都顾不上了,一想到昨晚跟这个陌生男子发生过性交,香野子便觉浑身肮脏污秽,如一头栽进了粪坑。恶心的感觉充斥着整个胸口,使她想以最快的速度逃出这里。为了避免惊动男子醒来后得面临的一场尴尬而又得装作若无其事的场面,香野子踮着脚,以最轻缓的力道拿上衣服和手袋走向浴室,徐徐地关上浴室门后洗漱,沐浴,化妆,穿衣。收拾完毕后,香野子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含在嘴里,手里攥着打火机,像个越狱的犯人似的,警惕地踮起脚,缩头缩尾地走向房门,拧下门把,静悄悄地开了门。合上门后,她如释重负地把打火机举到烟头处,咔嚓一声点着叼在嘴里的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香野子一边走向电梯口,一边抽着烟,想起刚才的未查看短讯,便从包里掏出手机。
香野子琢磨着,平日素不联系的母亲居然连打三通电话来,甚至知道她人在深圳,这事想必跟方俞有关。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她先看了方俞的短讯。“你妈有急事找你,我跟她说你在深圳,她让你回电话。”果不其然,是方俞向母亲透露了自己的位置,母亲才晓得打她的大陆电话号码。至于是什么急事,兴许看了母亲的短讯便知道了。对母亲来说,大事小事都是急事,反正只要一聊电话,保准聊不到三句母亲就开始对自己一番数落,然后毫无缘由地争吵起来,结局永远是自己被气得直接把电话挂了。为此香野子从来不接母亲电话,看到母亲的未接电话照样不回。只是方俞是知道香野性情的人,也了解她和母亲僵硬的关系,却依然选择让她回母亲电话,这么看来,母亲要谈的事情非同小可了。
香野子点开母亲的短讯。映入眼帘七个字,外公病重速回电。她征征得看着这七个字,一不留神夹在手指间的烟便掉落在地上,她踩灭烟头,查看母亲发短讯来的时间。今早四点二十四分。正当她在夜店喝得酩酊大醉之时。如今已经中午十二点多,脑袋一片空白,还在隐隐作痛的她立马回拨电话给母亲。
你怎么现在才回电话啊!?接通电话那刻,母亲劈头盖脸地在另一头责骂道。
外公现在怎样了。香野子不想和母亲做无谓的争吵,她现在只关心她的外公,那个从小就很疼爱她的外公。
香野子的母亲听到香野子并没有意愿跟她争吵,反倒是平静关切的声音后,内心的烦躁渐渐平复了下来。母亲说道,昨晚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直到今早状况才突然有了些好转。但情况还不稳定,所以还要待在深切治疗部进行密切观察。
外公在哪个医院。
县人民医院。本来想带他回香港看医生,但是医院说老人家年纪太大,不能折腾了。
嗯。香野子回应道。
今早你外公状况好了些后,嘴里就一直念着你。我说你在香港很忙,他吩咐我要你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不舒服记得去看医生。他说想见你,反正说了很多。
听着母亲的陈述,香野子再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她抬起头强忍着,憋着气不让那不争气的泪水往下掉。香野子又深深吸气,呼气,如鲠在喉。知道了。我这两天回去。
嗯。母亲无精打采地说,详细的见面再说吧。
嗯。挂了。握手里的手机像香野子的心情般,变得过分沉重。回过神来才发现双手的手心冒出了虚汗,她直接往衣服上蹭干沾在手机上的汗液和手上的汗液,走出酒店,看了看周边的建筑楼群,想不起昨晚喝断片怎么去的酒店,更勿提现在身在何处。香野子走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跳上车后给方俞发了条短讯,告知方俞已经了解情况。
需要陪伴吗。方俞回话。
香野子对着屏幕空白的回覆窗口想了很久。此刻她的确希望方俞陪在身边,让她犹豫不决的是她无法预判见了方俞后的自己会做出什么举动。她害怕大失方寸的自己,不愿意,也不习惯在任何人包括方俞面前崩溃地抱头痛哭。长年以来,她都是这么默默忍受着过来,她想象不到还有其他她能接受的方式去面对这种庞大,杂乱,沉重的情感。
不用了。香野子回复道。
随意找了家附近的咖啡店,点了杯冰美式。此时此刻,她只想独处在没人认识的陌生之地,静静地整理情绪。与此同时,宋云虽然在明面上没说什么,但香野子已察觉出宋云对她此趟回深圳之举,心里有所不满了。应该说,香野子不时地出门采风早已令宋云面露难色,她只是选择忽略这些原可以留意到的小细节小情绪。
回老家看望照顾病重的外公,估计得待上好长一段时间。想到这香野子便担心跟宋云之间难免又要出现一场让人烦心,甚至是极为恶劣的争吵。但无论如何,她都得先回趟香港拿上必需的衣服和物品。最重要的是,她认为此等事情还是得跟宋云当面协商比较妥当。正巧宋云母亲差不多是这段时间回来香港暂住,香野子心里盘算着,如此一来便也可以巧妙躲过和他母亲相处的日子。
傍晚时分香野子便抵达香港。她买了瓶白葡萄酒放在冰桶里冰镇,等着宋云下班回家。躺卧在沙发上无所事事,不想看书也不想看电影。等待的时间变得忐忑不安,墙上的钟一分一秒默默移动着。一段已经出现裂缝的关系要如何修复或者如何再进行下去,没有人教过香野子。她从父母身上学到的永远只有争吵,冷战,离开。看着餐桌上冰桶里的白葡萄酒,香野子想起《人间失格》里叶藏拜祭中原先生时说,中原先生,酒是喜剧,威士忌则是一场悲剧。
让香野子始料不及的是,白葡萄酒和威士忌一样,是场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