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刘念东悠悠叹了口气,支起脖子,抬了微阖的双目觑了儿子一眼,轻轻摇摇头,又闭上眼睛歪了回去。
“朽木不可雕也。”
刘漱之蹙起他好看的眉毛,静等着老爹的下文。
“那便先说面子吧。若是丢了里子,那面子就是个看都难看的鸡肋玩意儿。你看着我好像低三下四地受他铁平之的冷嘲热讽,你以为我跟他比谁更难受?我高兴都来不及,但凡“风行天下”没有被要挟死了,无计可施,他能只在口舌上跟你逞一时之快?”
“再者说了。”刘念东脸上又显出那一抹讥讽。“我们父子可是款款从群英客栈大门走出来的。日后传扬出去,也只能是说我刘家父子正大光明地会了云中府的四爷,不仅头发丝儿都没掉一根,还大摇大摆、优哉游哉地全身而退!旁人便会揣测,咱们跟官府谈了些什么,于是就有了忌惮。这才是名声,面子!你那点儿少不更事的心思,就知道争个当面的意气,那叫鲁莽!”
刘漱之眨了眨眼,心下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只是少年人有倔强,总不愿跟父母认错。
“不过此番也有弊处,天下的好处不会让谁一家得了。”刘念东又接着说道,语气颇有些唏嘘。
“这又是怎么说?”刘漱之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
刘念东又睁眼瞥了过来,说道:“你不会自己动脑子?”
刘漱之被刺了一句,有些讪讪,偏又不好反驳,假装公事公办,故作郑重其事道:“铁意不是酒囊饭袋一流的昏聩官员,咱们先是正月里大张旗鼓地满湖南寻他,又有了今天这一出,只怕是要引得他惦记本教。”
“得了铁平之的惦记,便大约等同得了整个‘六扇门’儿的惦记。”刘念东一字一句地接过了话头。“我教往后得小心谨慎,夹着尾巴过段日子了。”
说罢,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你都以‘本教’自居了?”
刘漱之倏而一顿,展颜笑道:“既然父亲出身浑教,那咱老刘家自是该‘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您老说什么江湖草莽不如当官得爵、穷酸书生的陈词滥调,我是您亲生的,还能嫌弃您不成?”
“那叫文人骚客,什么穷酸!”
刘漱之这话听着恳切,可惜刘念东这当老子的缺似一点儿情都没领。
“你是什么德性,我还不清楚?回去少跟那些阿谀奉承之辈到处厮混!今儿的事儿我还没收拾你呢,你是没见过女人怎么?那蔡家小茶我看也不是什么天姿国色,你怎么一进门儿竟是手脚都不利索了?何其丢人!”
“我……”刘漱之一听老爹开始教训人了,又是平日耳朵听得起茧子的旧话,正要顶嘴。结果紧跟着一听后面儿两句,当下哑了火。“我……就是觉得她有些不一样!”
“嗯——”刘念东一顺胡须。“世家大族培养子女,每每有非凡之处,你的确是见得少了。更何况,即便是我,今日也不得不为这小姑娘惊讶一二,她的确是有过人之处。我虽不知她岁数,不过看起来应是不大,起码不曾及笄,也就是豆蔻年华……”
“嘶——”刘念东突得在心里倒抽一口冷气,惊得张开眼睛问儿子:
“你喜欢这样儿的?!”
刘漱之先是一愣,一脸懵逼,而后脸色缓缓涨红了,配上他柔美的眉目,煞是好看。
“您……您说的这是什么话!”这能认下吗!不可能,别问,问就是没有!
“我怎么就见得少了!江湖名家您不是也带我拜访过好些了,各家晚辈后生我也结交了不少,难不成就他铁家会教养子女?”刘漱之赶紧转移了话题。嗯,挺生硬的。
好在刘念东也没纠缠“那些‘名家’算什么世家大族!”好在刘念东也没纠缠。
“跟你老子我称兄道弟的,能算什么体面人物?所以我常常要你多读点儿书,别走了爹这条不见底的黑路。可惜了!看来这耗子的儿子,真就只能打两个洞。看看你送礼时候说的什么话?‘一只沁了色的玉蝉,有些年份的小玩意儿’。嘿!以为自己手上多大个宝贝呢。那是开国侯爵府,人家瞧得上眼?一股泥腿子味儿,小家子气,怎么都洗不掉!”
刘漱之不知何时已微微低着头,把那双波光粼粼的秋水眸藏在额前垂下的一缕刘海儿里,恰让刘念东看不清自己的神色。
车厢内父子俩相顾无言,只能听见车轮与马蹄在有节奏地交响,渐行渐远。
这厢群英客栈,天字第二,已是戊时过半,华灯初上。
收拾停当的屋子里,清瑜拉着玲玲的手坐在床沿儿上,听屏风外厅中桌前一个中年人正给自家舅舅连连行礼,赔礼道歉。
“风大侠!既是在小店出了这样的事情,老弟我是半分都推诿不得的!要如何查办,您只管吩咐便是了。只有一点是在下万万要澄清的——此事某家实在是从始至终一无所知啊!”
“小店虽与浑教同在湖南之地,但他浑教是黑道上的门派,莫说我风某人早已金盆洗手,便是十几年前当打的时候,相互也扯不上半点干系呀!还往风大侠明察!”
铁意正对着西边儿坐着,侧身对着风老板。他也才发觉,这间房里看窗外景致实在不错。虽地势不高,无甚远景,但好在不虞遮挡。举目而去,夜色是深沉的,却又好像被这衡阳城的万家灯火熏上了一层轻薄柔和的暖色。
听着风老板说完了,铁意伸手揉了揉眉心,又抽出汗巾子擦了擦手,接着往桌上一甩,这才转过身来。清瑜隔着屏风看,眼里便是舅舅故意晾了这家老板几个呼吸,这风老板立在桌前,一声不响、一动不动。若是撤了这屏风,她便能瞧见,不过这几息的功夫,风老板的额上已是隐约见了汗迹。
“铁某人呢,心情自然是不会好。”铁意面对了桌前人,慢悠悠地开了口。
“自然是,自然是……”风老板微躬着身子,应答如流。
铁意接着说道:“遇上了这样的事情,谁都不会心情好。但好在,即便心情差到了极点,我也仍不是个好迁怒的人。”
这话一出,清瑜仅凭着灯光映上屏风的影子都能感受得到,风老板真真是长舒了一口气。忍俊不禁间拉紧了玲玲的胳膊,引得玲玲抬眼望来,见自家姑娘眼里满溢的笑意,也跟着一起乐了。
“谢风大侠宽宏大量!”风老板高声道。而后一礼深下,长揖及地。
“也谢过大小姐!”他转向屏风,又是一礼。
清瑜一听还有自己的戏份儿,轻声应道:“掌柜言重了,本就没事的。”
风老板又对铁意说道:“这番怠慢,风某深感惶恐。风大侠是不收礼的,不敢坏了您的规矩。但这两日的单子,还请允老弟代为免了,聊表心意。”
“嗯。”铁意点了点头,右手成掌轻轻一抬。“此事结了,恩怨只在铁某与浑教刘家父子之间,风掌柜无须忧心过度。”
风老板应了声“是”,又是一揖,缓步退了出去。
清瑜带着玲玲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屋子本就没多大,五、六步的远近。玲玲晓得姑娘跟舅老爷有话说,轻巧地出去带上了门。出门儿往廊下一站,对面正巧是板着个脸面无表情的冯子期。玲玲知礼地笑着一福,却见冯冀似是稍犹豫了一下,慢慢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背景是渐漆黑的夜色,冯子期半张脸都没在阴影里,玲玲突得发觉,背后有些发凉。
清瑜先给铁意添了茶,接着转到他身后,一双小手扶在肩上轻轻揉捏,笑着开口说道:“我瞧着这家老板可不像个做生意的乡绅员外。”
铁意正闭着眼睛摇摇晃晃地享受着。若论手艺,清瑜自然是外行的,铁四爷浪荡半生活成了钻石王老五,什么样的场面没经历过?但这就叫独一无二的舒坦!铁意在心里来来回回嘟囔着蔡明远清福享尽,羡慕嫉妒间却不知蔡明远在家完全是严父形象,曾经的“蔡清瑜”性格内向怯弱,这样的场面是从没有过的。铁意只觉得满心的焦虑烦闷都被小外甥女儿揉碎了,一时间竟升起了“自己是不是也该成个家”的念头。
他懒洋洋地接过话:“你当做掌柜的都一定得穿金戴银、大腹便便,一副守财奴的样子?他风亭立虽为了妻子儿女早早地金盆洗手,却向道之心不减,没将一身武功落下。只可惜受限于天资,未能得窥大成。”
“呵呵!还是像个生意人的。”清瑜轻笑一声,继续说道。“他叫你做‘风大侠’,还自称‘老弟’来着。ヽ( ̄▽ ̄)?”
说道这儿铁意也笑了:“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还比他小上几岁呢!”
前日里车船上无聊了,铁意就给清瑜讲故事,有些是江湖风闻传说,也有些是铁意自己的亲身经历。铁意年轻时曾隐藏了身份闯荡江湖,化名唤做“风清扬”,这也是他后来“风行天下”的由来之一。这位风掌柜的当面称铁意作“风大侠”,便是存心去了官民的隔阂,套一套江湖武人的近乎,甚至因着同姓本家,顺杆子爬了还能称兄道弟。
舅甥俩儿笑了两句,还是铁意叹了口气做了结:“都是人行于世,生活不易。也就不多难为人家了!”
“果真与他毫无干系吗?”清瑜追问了一句。
“应当如此。”铁意现在已经完全明白自家外甥女儿不是天真无知的花瓶一流,有些伤心也有些欣慰,说话也已不会小心避着她了。
“浑教混黑道,刀口舔血,出道那天起便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他风亭立既然十年前就为了成家立业金盆洗手,如今生意兴隆的,犯不着。当然,该查得后头还得查,只是如今咱们不安全,先回钱塘再说。”
“舅舅……”清瑜停了动作,双手仍搭在铁意肩上。“清瑜拖累你了。”
凭蔡清瑜对“风行天下”的认知,若不是顾忌她,铁意绝不会轻易妥协,谈判中也能占更大的便宜。四五年后铁平之能在橘子洲头掌毙“断浪星君”,如今换个时间换个地点,想来应该也相去不远!
“嘿!丫头,你得这么想!”铁意声音轻快有力,听不出一丝颓唐、低落。
“若你母亲没做过刑部督捕巡检,若你舅舅不是大理寺少卿,若你没生在如此家庭,你岂不就与这等险事绝缘了?”
“但若生在了平常人家,便食无精细脍炙,衣无绫罗绸缎,起居坐卧无人鞍前马后,诸事不能由心,命运不能由己。”
“所以啊,瑜丫头,你记住,这是责任——为着你的锦衣玉食,你就得为天下安宁涉险,遭遇与‘大成’境的凶徒,与其周旋。这是钉在铁家大门‘敕造靖宁府’上的责任。”
清瑜被铁意这一番光明伟岸的发言震住了,她没想到舅舅会这般应答,不是苍白无力地安慰,不是敷衍搪塞地略过,好似一针强心剂,让她身心都感到充满了力量!
“嗯!”清瑜脆声答应了,双手使劲儿给铁意揉起肩膀来。
“舅舅哇,我能问问白天的事儿吗?”
“嗯哼,你问,我挑你能明白的说。”铁意舒服得直从鼻孔出声了。
“诶,我就是没闹明白。那刘星君煞费周章的,怎么好像雷声大雨点儿小,也没干什么就走了。”
“还没干什么?!”铁意把声音拔高了八个度。“他都把我铁某人的脸皮按在地上用脚踩了!”
“浑教与我正查的一桩案子有些不深不浅的牵扯,近两、三个月以来,他们一直满湖南寻我的消息,迫切地想弄清楚我掌握了多少东西,对这事情是个什么态度。出于一些必要的考虑,我一直隐瞒了行踪秘密活动,越是找不到我,他们就越是着急。”
“舅舅!”清瑜打断了铁意。“就是这儿我没弄明白。若他们真是如那刘星君所言,只是几个下面的小头目有所参与,照实坦白就是了;若是那浑教罪大恶极,首当其中,难不成拿我的命威胁了舅舅您,他便能脱罪不成?清瑜感觉,浑教今日这一遭,像是画蛇添足一般。”
“嗯——”铁意这回沉吟了许久,像是很不好组织语言一般。“这么说吧。浑教在此事中的干系,虽没他刘念东撇得那么干净,却也不会深重到哪去。他们担心的,是被当了替罪羊。反正湖南的黑道他浑教排第一,主事官员查个半年三月往上一报,说是浑教干的,那真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若换了别人便也罢了,浑教偌大一个黑道帮派,自然不会没点儿官面儿上的手段。可惜……”
清瑜俏皮地接过话头:“可惜这主事官员偏偏就是咱们大名鼎鼎的‘风行天下’,铁少卿?”
铁意哈哈一笑:“不错!若我铁某人想让他浑教背这个黑锅,那倾尽长江水都不够他洗的!加之我秘密潜入江南西道,行踪不定的做派,更叫他们如鲠在喉,坐立难安。”
“所以今日之事,实则是狗急跳墙?”清瑜总算搞明白了。
“诶!这个词儿用得好!可不就是狗急跳墙了。我往来岭南道,露了行踪是意料之中,沿途已是加倍小心。可一不曾想到会在这儿动手,二不曾想竟是刘念东亲来见我!”
这倒也是,浑教并非顶尖的势力,清瑜记得四大星君里只“断浪”一位是实打实的“大成”,除此之外也就是教主在此境界,并无“象相”的狠人坐镇。毕竟只是2.0的游戏内容,力量层次没有特别的高。
“舅舅,那他们就不担心,这番要挟之下惹怒了你,回头一封折子递上去说他浑教是案中首犯,将他一军?”
“哪有那么简单?”铁意回了这么一句,却不想展开细说。
“刘念东轻重缓急掌握得到位,今日处处都在展现诚意,虽有要挟之意,但到底没把你怎么样,反而十分礼遇。清瑜,你觉得如何?”
清瑜又停了动作,皱起眉头思索了一番,开口说道:“是,他是言语得体,貌似恭敬。但五步之内,他‘大成’,我‘玄感’,性命全在他股掌之间,这是要挟,是——耻辱!”
艹了都,老娘但凡有个七级鹰爪功,今天也要跟你拼上一拼!真是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好!”铁意这一声彩喝得抑扬顿挫!他站起来转过身,低头看向清瑜,嘴角噙笑,神采飞扬,惊喜中夹着自豪。
清瑜被舅舅看得有些害羞,垂睫露出睑上的一点小痣,说道:“别看了,丑!”
铁意移开目光掩嘴一笑,没想到这丫头小小年纪这么在意。前儿个清瑜在铁意的指导下牵引气机,渐渐能将“夜明珠”收放由心。谁成想瑜丫头收了神通打开镜子一照,当下没心情了,说自己原来长得这么丑!
平心而论,清瑜本身长相也不差,不说天生丽质、倾国倾城,起码也是琼姿花貌、秋水伊人。这不过若添上那对“夜明珠”,的确是能增色不少,璀璨夺目、明媚妖娆!
“你能这么想,舅舅便放心了。他欺你年幼,咱们暂且记下,十年之后再要他好看!”
舅舅哇,他再过个四五年就得被你先逼疯再掌毙喽,可等不到我跟他讨账喽!
“至于他为何不担心我虚与委蛇,诓骗与他……”
“一者是这事儿有他复杂的地方;二者嘛……”
铁意往前虚踱两步,伸手在桌面上那么一抹,朗声笑道:
“某乃铁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