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瑜丫头上了小花轿坐稳下了帘子,纪妈妈轻声发令,一行人便起了轿子进门儿去了。纪妈妈落在最后,转身含笑对着铁意招了招手,又跟门边儿上的小厮吩咐了两句什么,施施然也进门儿去了。独剩下铁意在门口孤零零得杵着——手下兄弟被自己遣散了,小外甥女儿给自己送进家了,偏偏自己这个奔波劳累的命哦!
浅浅叹了口气,铁意紧了紧披风,转身麻利地转身两步上了车,闷声吩咐道:“去皇宫!”
大梁皇宫与达官显贵的府邸共据钱塘城北,靖宁府是开国便立下的侯府,自与皇宫相距不远,是以马车溜溜达达不到两刻,便在乾元门前停下。
铁意徐步下车,揣着手抬头瞅了一眼朱漆大门上烫金的“乾元”两个大字。大梁皇宫其实由前朝州所府衙改造扩建而来,规格本不恢弘。而开国二十余年来以前朝制奢而不可取为训诫,上下崇俭之风不移,官家从无大兴土木的奢靡之举,皇宫并无华丽雄伟的排场。这乾元门也无非就比靖宁府大门高上那么几尺,可推开便是如今天下最贵重的去处了。
铁意回头吩咐自家马夫在此候着,抬步拾阶而上,门边便有身穿紫袍的内宦宫人迎上前来,下拜行礼道:“铁大人安好!”
铁意含笑抬手虚还一礼,道:“小楼公公好!”
这位宫人少年面相,肤色白净,低眉顺眼的,乖巧讨喜。仍是半躬着身子,徐徐说道:“铁大人的消息前日便到了。官家口谕,铁大人何时来便何时进宫,毋须通传。干爷爷嘱我,在此恭候大人。”
铁意心里打了个突——按道理说自个儿几道折子里事无巨细都讲清楚了,朝廷各部在自己带小外甥女飘在河上这大半个月里已经着手处理,应该当不起皇帝特意嘱这么一句。再说了,铁意出差回京必是先进宫述职,从无二例,皇帝恐怕是另有什么事儿?自个儿的假该不会又没了吧?
虽则心里提溜转得快,铁意面上笑意却是分毫不减,回道:“有劳小楼公公!不知官家正在哪处宫室?”
小楼公公答道:“今日无朝,奴婢来时官家方在垂拱殿坐下,既无人来招呼,想是还在的。”
铁意心里一默算,暗感自己来得不美气,皇帝已在垂拱殿坐了两个多时辰了。
“铁大人,咱们这就走吧?”小楼公公却已在催了。
既然都到了宫门口,当然再没有调头家去的说法。铁意点头应了,随小楼公公跨乾元门,经大德正殿往西,径直往垂拱殿去了。
到得垂拱殿,铁意在门口候着,小楼公公请了一礼,入内通禀。过不多时,门口迎出两个人来,落在后头亦步亦趋的正是方才分别的小楼公公。
当先一位一身沉紫宫服,纱冠下露出两鬓白发,面上虽不少皱纹,皮肤却是白里透红,分外细嫩。一见门口的铁意,耸动着一双白眉,一边抬手行礼一边乐呵呵地开口:“铁大人呐,您可是回来了!”
铁意正回一礼,口中笑道:“一别数月,楼总管气色依旧,可喜可贺!”
“诶呦喂,您可别埋汰人了,咱家这人不人鬼不鬼的骇人样子,哪有什么气色好说。”跟小楼公公相比,还是这老楼总管更像个正儿八经的太监。
“铁大人身肩社稷,奔波劳累的,官家可念着您呐!这见着您回来仍是这般风流模样,想必官家也就放心了!咱这就进去吧?可莫教官家等急了。”
这人呐,一旦先入为主有了什么念头,那看什么都带点儿颜色。要说铁意跟老楼也是旧交情了,这老货一直是这么个热情洋溢、见人说话的油滑样子。但是这心里有了宫门口那几转,铁意怎么看怎么觉得老东西笑得怪渗人的。
皇帝念叨我?念叨我什么?噫——
铁意收了心思,抬手一笑:“该当的。楼总管请!”、
“诶呦!”老楼一张脸笑得像一朵老菊花绽开了褶子。“您可真是......咱家是什么位分的,您先请!您先请!”
两人假模假样地客套两句,一齐进了殿。转过正殿朝里,临着书房门口,小楼公公抢前几步打起了帘子,楼总管进门儿直从右手边儿往上绕了过去。铁意微一低头过了帘子,也不抬头,就着身位右手握拳抵住左掌抬至额前,朝上首弯腰拜下,正声说道:“臣铁意,奉旨出京,幸不辱命,前来述职。圣上万年!”
铁意这礼参得很有意思。他虽出身靖宁侯府,但一没承爵,二也不曾荫封武职,身为大理寺少卿,反倒是文官一列,却偏偏行得是武将的礼,像是将兵出征,班师回朝一样。
“平身吧!你也累着了。”
“谢圣上!”
铁意起了身,这才往上头看去。只见宽大的红木桌后方正阳头包硬脚幞头,身穿月白常服,五官逸群,眉头微锁,颇具威严。
大梁皇帝一手背负在后,一手执笔,站得笔挺。身前左右各有一内侍把住文卷一端,将奏章展开在半空。老楼总管方才进来,这会儿已端了一方青石砚立在皇帝右手侧了。
方正阳又在面前的奏折上勾了一笔,反手将手上的小毫扔进老楼捧着的砚台里。接过内侍递上的手巾子抹了右手上的一点儿墨迹,又漱了口擦了脸,这才看向桌前的铁意。
“红钰年里进宫陪皇后,见着朕可是没少埋汰。这一趟你多受累了,回去好生歇几天,帮朕堵堵你娘的嘴。”
铁意刚刚卸下披风交给门边儿的宫女儿,听见皇帝开口就是这么一句,砸吧砸吧味道,听着像是骂人。
“家母不过是仗着圣上跟娘娘偏爱,说些玩笑话!”那能怎么办尼?该陪的笑还得陪。
“可省省吧。”老楼使唤人拉过后头远远放着的大椅,方正阳舒舒服服得坐下。“朕怕她都来不及呢!”
许是晓得这话铁意没法接,方正阳翻过这篇儿,却口中不停,靠着椅背抬手指着铁意说道:“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钱塘城里十几岁的衙内、游侠都不及你风骚浪荡,哪像个朝廷钦差、四品大员?”
铁意整个人都懵了,不是,这话还是没法接呐!而且,皇帝这什么意思呐?这既不谈自己刚出的差,也没有什么新的麻烦事儿,那特地着人到宫门口接自个儿干嘛呢?骂着玩啊?
“皇后都忧心你的婚事,托朕做媒。你说说你成天这个样子,哪家贵女愿意跟你相看呐!嗯?”
可怜铁意而立之年,堂堂九寺少卿,朝廷重臣,“风行天下”,威震江湖,硬生生给方正阳骂得狗血淋头,鹌鹑一般垂头丧气地装孙子,闷声应了一句:“臣无状!臣惶恐!”
“嗯——”方正阳骂得舒坦,这一早上看奏折给心里添得堵三两句全吐尽了!他站起身来负着手绕过大书桌朝外走,步子不慢,一边儿走一边儿说:“你就在这儿读书思过,看《颜氏家训》。对,就看《车服仪志》!读上半日!”
语罢正停在门边儿,自有宫人给皇帝打着帘子。方正阳转身招呼自己身后一步半远跟着的老楼:“着你孙子跟这儿陪他,咱们走咱们的!”说罢就拐了出去。
“诶——!”老楼答应得兴高采烈,听得铁意牙根儿痒痒!
老楼先朝着铁意露了个灿烂的笑脸,而后冲着一直立在门外的小楼说道:“小安子,啊?”
小楼公公弯腰答道:“孙儿省得的,干爷爷尽管放心便是。”
“好!务必好好陪着咱们铁大人!”说罢又跟铁意打了个招呼,快步出去追主子去了。
这人一下走了个差不离儿,铁意还皱着眉头站在原地,稍稍有点儿回过味儿来了。
小楼公公踏进书房,先去给铁意搬了个圆凳放在桌前——方正阳的椅子,铁少卿当然是坐不得的。然后绕到书桌后头,在墙高的书架上寻摸了一阵,抽了几本精装的册子下来,又慢慢绕回来摆在桌上。这才对着铁意躬身道:“铁大人,《车服仪志》篇幅不长,看不得几个时辰,奴婢自作主张,还另取了几部,您自挑拣着读。若有什么旁的想看的,也尽使得的。”
铁意抽了抽面皮,想想就头疼。颜家那一门的老夫子整出来成千上万条“不得”、“不得”,“应当”、“应当”装订成册还当成家训,比大梁律法都精细复杂。咱们铁四爷跟蔡明远说过这话:“那真是你拉屎朝哪个向蹲都有东南西北四个不一样的讲究!”
诶,蔡十方当下随便抄起手边儿一方镇纸就砸了过来,铁意接在怀里,兄弟俩乐了半晌。嘿,铁家执掌大梁刑律,铁平之却偏偏是总不爱守规矩的那一个,向来跟朝堂上那帮老学究尿不到一个壶里。
啧,可巧面前又是一个端方持重的“正人君子”,还是那种打不得骂不得,玩笑都开不得的人物。铁意揉了揉眉心,朝前上了两步,到小楼公公近前一抬手,开口道:“请教小楼公公,这是……哪一出?”
小楼公公忙低头抬手,连道“不敢”,稍稍沉吟方正告道:“本月十三官家抽了大半天的空陪咱们娘娘逛园子放风筝,差点儿还要出宫。月中大朝上便有大人当庭劝谏,后头还上了折子,都留在殿里没再发出去,惹得官家十分不快。”
“又是哪家的老匹夫尸位素餐,一天到晚正事儿不干尽憋出些鸟语来!”铁四爷这会儿一肚子憋屈呢,说话自不会有多好听。
小楼公公是皇帝身边伺候的人,既然他开口称“咱们娘娘”,后宫粉黛不少,却也只能说得是当朝皇后。那是谁啊?自家老娘的铁闺蜜,自个儿三岁起喊“姨娘”的长辈!是皇后娘娘三十年前金口有言:“男儿生有意,仗剑决平之!”早早给他定下了表字。自己那时候为此憋足了劲儿练了几天剑,可惜着实没这个天分。凭当朝皇后的贤良淑德,并上方正阳的勤勉节俭,嗷逛个园子赏个花儿这帮吹毛求疵蹬鼻子上脸的玩意儿还要拿到大朝上来聒噪?!甭说皇帝不快了,铁意听着就一肚子火。
这么说,自个儿是遭迁怒了?不至于啊!好几天前的事儿了,嗷,就专门等我铁某人回来了接进来出气呗!皇帝老儿这数落我是愈发上瘾,咱这是要混成御用出气筒了呗!
小楼公公明显被铁意这老实不客气的粗俗言语噎了一顿。心想真不亏是靖宁侯府的铁平之铁少爷,哪怕官家不当面,满朝上下能在垂拱殿这么说话的还真就没两个。
他清咳两声,徐徐应道:“此乃政事,奴婢是一概不知的。”
铁意觑了他一眼——一概不知?你是不敢说吧→_→。铁意也能理解,宫里做事的,谨小慎微总出不了错。罢了,回头再打听。
小楼公公似也想快快翻过这节,继续说道:“也是赶巧了,昨日一早娘娘便打发人来,说是新学了几个点心式样,请官家今日过去一道下厨。官家正不知如何是好呢,便有信到,说铁大人您今日上午便能到了……”小楼公公越说声儿越小,意犹未尽的,留白一般。
铁意皱着眉头使劲儿一眯眼睛——明白了,全明白了!他扛着肩膀朝前伸了伸脖子,可他身量本就高些,小楼公公还微微弯腰低着头,怎么都瞧不到正脸的。
看不见我也知道!不是在偷着笑,你藏着掖着干嘛呢!
“楼!一!心!”铁意一个字儿一个字儿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一个名字,用屁股想他都明白,这损人主意一定那老东西出的!
当面儿这么着叫出别人祖辈的大名,该是件极失礼的事儿。诶,可咱们小楼公公那是好似没听见一般,原地躬身站立不动,一语不发。
“行了,小楼公公不须招呼,在下自处便是。本官……哪都不去→_→!”
铁意走到桌前坐下,随手划拉了两下那几本《颜氏家训》。枉我上一刻还在心里给你们夫妻鸣不平,原来早把我铁某人卖了。嗷你们两口子悠哉游哉欢度半日,给我在垂拱殿关了小黑屋,完了就说皇帝一下午都在跟刚回京的大理寺少卿铁平之密议国事,还要我给圆谎?这招怎么这么损呐,《颜氏家训》!嗯,没姨娘的干系,都是皇帝老儿,还有楼一心那老狐狸!
“铁大人稍坐,奴婢去给您备些茶水果子。”小楼公公说罢便缓缓退了出去,铁意正郁闷着,也没多客套。
“这倒是给我备些杂戏话本儿、闲谈曲谱什么的消遣消遣呐,就着这颜家的裹脚布怎么打发一下午啊!”
可惜了,垂拱殿满壁藏书,上有天文星象,下至山河地理。但这青楼曲苑、瓦舍勾栏的玩意儿,那还就真的找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