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主事依照章敬坤的吩咐挑了二十个有身手的年轻后生,午饭过后就安排他们陆续从不同的方向出城,并在酉时末悄悄潜伏在义冢内外。牧牧则在申时三刻回谢宅通报,说是自家姐儿顺路去章家粮铺吃茶,下楼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今夜就暂且在粮铺歇一夜。做戏做全套,既然想钓大鱼,那这个局就不能设得太糙。临近关城门的时候,魏知非与章敬坤故意乔装打扮了一番,这才混进人流中出了南城门。他们在城外的草市来来回回逛了好几遍,之后又躲进附近的林子,一直等到亥时才悄悄溜进义冢。
虽然义冢孤坟众多,但马康的葬身之所勇杰早就探好了,一行人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墓冢。黑暗之中,敏彦和勇杰压低了声响埋头掘土,杜鹏则在四周把风放哨。章敬坤默然无语地站在一旁,时不时侧过头看看左边。虽然夜色浓重,但他隐约觉得魏知非在发抖。他突然很想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却又怕有失庄重唐突了她。尸体已经埋了一年多,没人知道棺材里面的景象有多可怕。章敬坤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虽然魏知非没有说出口,但他看得出来她从早上起就有些坐立不安。黑暗中他犹犹豫豫地抬起手——“咚!”是铁锹碰到硬物的声音!毕竟是义冢,棺材都埋得浅,卒吏们才懒得为孤魂野鬼浪费力气。
盖板刚一揭开,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站在旁边的敏彦没忍住吐了一地。“点火亮灯”,说这话的时候魏知非的语调都变了。勇杰点上火,自己却没敢看。魏知非的视线从火光与黑暗交界的边缘慢慢向棺材挪动,在尸体的双脚停留许久后,猛然落到了脸部。章敬坤见她胸口剧烈起伏却依然强装镇定地向前走,当下再也忍不住了,径自冲上去抓住了她的胳膊。魏知非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转过头来盯着他,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我扶着你。”他握住了她的手,是冰的。
二人走到棺材边上,稍微站了一会儿,魏知非开始俯身查验。她伸手试图拨开尸体的衣领以便查看喉骨,但因为手上没劲儿,折腾了很久。不对!有什么东西不对!魏知非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
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衣服!就是衣服!
魏知非强打起精神看了一眼尸体上残存的衣物,又看了看尸体的头,突然瘫坐在棺材边。章敬坤抢过去扶住她,正要说话却反被魏知非死死地攥住双手。“这…这里面…这里面躺着的不是马康!”
众人失魂落魄地来到附近的一个村落,勇杰事先在这里向农户租借了一间柴房。虽然折腾了大半夜,众人却没有一丝睡意。章敬坤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魏知非原本打算检查喉骨,可却猛然意识到尸体穿的裤子是用粗麻布做的。再一看,尸体残存的黑发中没有夹杂半根白丝。且不说马康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穿粗麻衣衫,单看年龄就不对。马康年近花甲,早就满头花白,棺材里面躺的根本不可能是他。
接下来该怎么办?章敬坤觉得多半是那些认钱不认人的卒吏装错了棺材,把马康的尸体与家中的某个下人弄混了。但马家一门二十几口,如果逐一开棺查验,且不说魏知非受不受得了,单就时间而言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验完的。因此,一行人这才决定先将义冢复原,一切从长计议。不过,今夜没有露面的神秘人也不能掉以轻心,所以章敬坤还是在义冢留了几个人暗中看守。
事到如今,想不惊动州府也不行了。念及此处,章敬坤不禁叹了口气。
去见许任愚的时候,章敬坤没有叫上魏知非。他坦白了自己昨天夜里去义冢探查的结果,并开门见山地请求许签判开棺验尸。当然,在他的陈述里没有任何关于设计捉拿神秘人的内容。许任愚觉得章敬坤荒唐至极,私掘义冢本已触犯律法,现在居然还胆敢公然前来要求开棺验尸。
“签判息怒,小人行事确实草率,但为了抓住杀父真凶也是逼不得已。小人原想亲眼看看马康的喉骨,却不想出了这档子事。昨夜一起在义冢帮手的共有一二十人,万一哪个口风不紧的将消息传了出去,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此事多半只是尸体被放错了位置,但市井小民一贯喜欢捕风捉影胡乱猜测,更何况去年的两起血案早已搅得泗州城人心惶惶……”
许任愚淡淡地笑了一声,章敬坤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若是州府不肯验尸,那他便要流言四散,人心不宁。许任愚不想受他的要挟,但眼下已是骑虎之势,搞不好他章敬坤的人已经开始在城中散播谣言了。
“此事我一人做不了主,需禀报知州、通判才知分晓。”
开棺验尸的消息是第二天通报到谢家的,众人并不意外。正如许任愚所料,章敬坤在头一天已经将谣言放了出去:马康的棺材里装了个下人,本尊的尸体不知所踪。流言在半天之内就闹到人尽皆知,一时间全城哗然。谢承宗恼怒不已,大骂章敬坤是无耻小人。可更叫他头痛的是,谢朴盈哭闹不休非要跟着一起去凑热闹。谢承宗当然不肯,却万没想到他母亲竟然同意了。谢大娘子轻描淡写地说,就让她去吧,这次挨了一回惊吓,以后也就规矩了。所以,开棺验尸的当天,许任愚惊奇地发现除了章敬坤、魏知非,谢家三兄妹竟都来了。
艳阳高照,二十来口棺材全部打开。直到多年以后,当天负责勘验的仵作依然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情形。整个义冢腐臭熏天,他汗涔涔地逐一检查,待查完最后一具尸体,又重新走到最前面的一个棺材旁边。仔细查看良久,他忽觉头重脚轻,一个趔趄险些栽进棺材里。
“结果如何?哪具马康是的尸体?”许任愚上前发问。
“回…回签判的话,马…马康的尸体在他儿子马继昌的棺材里…”
“那马继昌的尸体又在哪儿?”
“这…这里面没有马继昌的尸体…”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