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夕,谢承宗依母亲之言,亲自前往州衙请许签判来家中赴宴。许任愚略微犹豫了一下,随即当场就答应了。这个新进士来泗州任职不过两三个月,却颇受同僚喜欢,原因很简单:为人谦和,明哲保身。他自己虽然没有苛拿索要、鱼肉百姓,但却对其他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怕不甚热心,但同僚聚会、权贵宴请,他也时不时参加一下。他的身上既看不到圆滑钻营的八面玲珑,也看不到遗世独立的清高傲气,行事时偶尔带着一股与年纪不符的老成。
谢家的宴席一看就是精心筹备过的。雕花蜜煎、砌香咸酸和时新果子在众人尚未落座时,已经布置妥当。等到一番场面话聊完,正菜也开始陆陆续续地端上桌。因丧期未过,谢家特别用茶汤替换了菖蒲酒,除此以外诸如粽子、五色水团这些应时吃食倒是一样不缺。虽然满桌子都是素菜,但谢家的这顿饭也绝不俭省,诸如三珍木瓜烩、冰雪荔枝酪等菜品,出了这个门就是花钱也买不到的。
菜式都是新的,面孔却是旧的。席上坐的五个人许任愚都见过:谢承宗与他三妹妹谢朴盈坐在左侧,章敬坤与魏知非坐在右侧,许任愚一早就被硬按在上位,谢朴怡则坐在他正对面。谢大娘子在许任愚刚进家门的时候出来见了一面,之后便由女使扶着回后院歇息了。
入土的人死得再惨,哭过几场之后活着的人还是一样好吃好喝。这次的宴席在谢承宗看来相当成功,章敬坤没有口无遮拦地问东问西,许任愚也俨然与他互称表字,谢朴盈在席间端庄却不失可爱,只是谢朴怡和魏知非还是一贯的少言少语,但她们并不重要。
“今夜微风拂面,又逢园内花开正盛,若修远不弃,为兄便带你在敝宅走走。”散席的时候,谢承宗主动上前尽地主之谊。
“那就有劳霄云兄了。”许任愚嘴上应承着,眼角余光却随着一个背影往园子东边去了——他想起前几日在普照王寺的偶遇。
那天,谢朴怡刚从偏院出来许任愚就追了上去,走到近前才看见她眼角还残留着泪痕。许任愚本来想打听案情,可看她强装笑脸的样子,又觉得有些问不出口。默默同行良久,许任愚忽然提议说去旁边歇脚的凉亭坐坐,谢朴怡见他似是有话要说,便答应了。
“我因与寺僧觉澄交好,故而得空便常来寺里坐坐。”许任愚主动讲起了幼时与佛法结缘的经历。谢朴怡不明其意,只说自己是来拜祭父亲的。
“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已到了记事的年纪。”许任愚突然提起自己的父亲,“他是个穷学究,教的也都是些农户、小贩的孩子。有天他门下的学生叫县里的一个员外给打了,他心中不平就上门去理论,结果也叫人给打了。父亲挨得打比那学生重些,家里又实在没什么钱,熬了一个多月终究还是咽了气。母亲送我去庙里念书的时候,方丈曾问过我,以后想不想替父亲报仇。我跟方丈说,若现在就能进那员外的家门,我当下就要叫他偿命。”说到这里,许任愚自己笑了一声。几天之后,方丈派小僧悄悄带他去了一个酒肆,他远远看到母亲在酒肆的后院替人冲洗碗筷。回来之后方丈没有再问他想不想报仇,因为他在回寺庙的路上就差点冲去了员外家。
“那后来呢?”谢朴怡扬起头看着他。
“没有什么后来。母亲也不甘心,却没有去拼命,因为她得为我们兄妹三人活下去。方丈是想让我明白,人活在这世上,有些命只能认。认清了,才知道哪些命尚能搏。众生皆苦,但既然活着就该尽量让自己活得舒心些。”
谢朴怡默默无语,许任愚也不等她应答,径自带着小厮告辞了。
说回谢家夜宴,朴怡离席后就直接回了逸安馆,朴盈则打算跟章敬坤、魏知非一起在园子里散散步。不过,谢朴盈才刚走几步就被叫去了礼佛阁,江雅淳跟她说的是主母想找三姐儿说说话。章敬坤心里明白谢家对他的忌惮,一笑了之。
谢家的园子确实漂亮,端午时节夹道两旁的紫阳花开得正盛。微风掠过,花球摇摆暗香浮动,章敬坤与魏知非一路闲谈来到了四瑞亭。
“那么明天就有劳章员外了”,魏知非说得郑重其事。
“本就义不容辞,魏娘子客气了。反正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今晚就不要想了。”说到这里,章敬坤嘻嘻一笑,“我们共同查案已有这些日子了,你怎的还如此生分?”
“生分?”
见魏知非一脸懵然不知的表情,章敬坤当即拿出了自己耍宝卖乖的本事。一通东拉西扯之后,魏知非终于明白原来章敬坤是想让她跟谢朴盈一样叫自己“弘佑哥哥”。不过,话一出口章敬坤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赶紧找个托词走了。只是,走的时候他已自顾自地将称呼由“魏娘子”改成了“知非”。
“月色真好”,虽然出了四瑞亭,但章敬坤却不愿回去歇息。他带着敏彦绕过假山,来到了西边的八友亭。夜色如水,章敬坤嘴角微扬,倚坐在栏杆上对着湖面的荷叶发呆。东风拂过,空气里透着一丝甜甜的花香。他闭上眼睛嗅了半天,突然之间又站了起来,迎着夜风张开两臂。敏彦自小伺候章敬坤,到了这时心里早就跟明镜儿似的,笑着去亭外摘了两朵紫阳花回来。他也学章敬坤方才的样子倚坐在栏杆上,却不是发呆,而是将花瓣撕碎了扔进水里。
“你这是做什么?”章敬坤转过身看着他。
“回郎君的话,今夜的风虽然自东往西吹,但这谢宅的水却是自西向东流。”敏彦也是一脸笑意。
“你又在胡说些什么。”
“明明是郎君自己胡说。今日初三,郎君且抬头看看,这细细的一弯上弦月哪里有什么月色。”
章敬坤不再理他,转过头深吸了一口气——这风里,有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