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四年六月五日,谢盛辉、章建义、魏云峰三人死在了谢宅内院的临湖水榭中。
谢盛辉原先是个地方官,摸爬滚打做到四品的时候,朝廷调他去知蜀州。当时各地乡野岭间匪盗颇多,入蜀之路千辛万苦事小,遇到贼寇有去无回事大。谢盛辉不愿意翻山越岭地去做这个知州,便称病致仕辞官了。说起来,这已是绍圣二年的旧事。
谈到谢盛辉的死,就不得不提到一桩奇事。一个月前,也就是绍圣四年端午前的某天,一封匿名信抢在初夏晨曦的前头悄然光临谢家。第一个发现它的人,是门房王三。替大户人家做事,哪怕只是个看门的往往也自觉比一般人聪明些。王三满脸严肃地蹲下,瞧瞧地上的匿名信,又看看面前的两扇门板,最终得出结论——信是从正门的门缝里塞进来的。东西很快就被交到谢盛辉的手上,他当着下人的面拆开信,又当着下人的面变了脸色。王三清晰地记得,那天早上主君拧着眉毛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走了几圈突然扭过头,命他去催衙内来请早安。他一路小跑至轩邈斋,气喘吁吁地禀报了情况。谢衙内漫不经心地听他说完,又不慌不忙地吃了一盏茶,这才动身去找父亲。至于王三,差事办完就重新回去看门了,毕竟他只是个门房。
这便是一切的开始,一个看似普普通通的早上,一封不期而至的匿名信。
那天早上,坐立不安地谢盛辉命令儿子亲自带队,领着全家仆役出门寻人。谢家倾巢而出,沿着大街小巷四处查探打听。很快,整个泗州城都被惊动,人人皆知城北的谢家在寻找一个游方仙僧。名门秘事向来最受市井欢迎,谢家是泗州城数一数二的大户,消息自然不胫而走。传闻闹得沸沸扬扬,说是有个仙僧路过泗州城,偶然看出谢家有大凶之相。他日看风水、夜观星象,卜得谢宅不日将有祸患临头,因此留下书信一封以作警醒。
玄虚之词当然不能尽信,但素未谋面的僧人竟将父子二人的生辰八字写得分毫不差,身为佛门信徒谢家当然不能视而不见。谢衙内带着几十号人在城中遍寻无果,三日后仙僧却主动登门现身。这慈眉善目的和尚说,于六月望日之前大宴宾客七百人,集众人之念力祈愿,或可破灾转福。
仙僧悄然而来,又翩然而去,只一句话便叫谢家忙得人仰马翻。派送请帖,采买鱼肉,挑选瓜果,囤积酒酿,谢盛辉估摸着这次的宴席至少得连摆六天。孔夫子曾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其实,操办酒席又何尝不是这个道理?上门吃酒的人往往觉得买食材、定菜谱劳心费力,但只有笑脸迎客的主人才知道,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最是棘手。谁跟谁有过节不能同日赴宴,谁跟谁是多年故交最好同席,谁近来高升需小心座次,谁酒品不好要多加留神,一场酒席明面上虽是吃吃喝喝,可背后多的是弯弯绕绕。
谢家为即将上门的七百人足足忙活了一个月,泗州城也为这难得一见的热闹足足盼了一个月,但谁也没想到祈福宴才吃到第三天,谢盛辉便带着其中两位访客一同归了西。由此可见,胳膊拧不过大腿,老天想要的命千万莫强留。
陪着谢盛辉一同赴死的章建义、魏云峰都不是泗州城本地人。章建义,生于江宁府巨贾之家,四代经营粮米生意,田产商铺遍天下,全族一百多口人同居共财七十余年。与之相比,魏云峰的家景就惨淡多了。他是泗州下辖盱山县的一个学究,早年曾在州府当职,祖上行医,家中也有二三十亩田地。平日里半天教私塾,半天开药铺,做了七八年的鳏夫,膝下只有一个养女。不过,魏云峰虽然家境普通,为人却极其乐善好施,教书行医遇见穷苦人家绝不收分文,且每月朔日免费施粥赠药接济流民。正因如此,他在泗州境内颇有美名,盱山县百姓都尊称他“魏善人”。
正所谓,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三人生前既各有各的活法儿,死后也就各有各的去处。魏云峰生前多次提过对操办丧事的看法,因此他的养女魏知非遵照父亲遗愿,一切从简、尸身火葬。头七过后,他的骨灰便被抛入河中,随波而逝。不过,魏云峰的丧仪虽然从简,但却并不低调。因为盱山县百姓感念魏善人的恩德,共同筹钱替他做了水陆道场,县内寺庙也为他敲了七天的无常钟。
至于章建义,毕竟是富贵人家托生。族里出面请来僧道三四十人,将他的水陆道场从头七做到七七,并在百日卒哭又做一场,这才在众多明器的簇拥下风光安葬。
三人之中,最微妙的当数谢盛辉。他生前不愿跋山涉水,死后却从南到北走了一遭。谢氏本家在太原府,死后要归葬祖坟。因此,他儿子谢承宗从庙里请了黄道吉日,在卒哭祭过后一个多月,与娘子一道启程将父亲的棺椁护送回乡。泗州到太原府山高路远,单程便要走一个来月,且谢承宗抵达本家时又恰逢除夕岁末,于是一来一回等夫妇二人重返泗州时,已是绍圣五年的清明了。
不过,对于泗州城的百姓来说,最值得说道的不是有人死了,而是又有人死了。四个月前,城东厢青草巷的马家也死了人,而且是连主子带仆役全家二十几口都死了。
说起来,马谢两家的案子确实有共同之处——所有受害者都死于一剑封喉。只是,马家在惨遭灭门后,不仅被凶手洗劫,还被放火烧得面目全非。但抛开这些细节不提,两案最大的不同还在于马案已经告破。作案的流匪经本路提刑司核准,早在四月份就已经斩首示众了。可即便如此,人们依然议论纷纷,原因很简单:马家的家主马康曾是谢宅的宅老。所谓宅老,也就是现如今常说的管家。马康在谢宅做了近二十年的宅老,其家人也大都在谢宅干活,直到去年——也就是绍圣三年——才自立门户。当时谢盛辉顾念多年旧情,还厚赠马家不少金银田产。结果,不到一年马家就遭人灭门,紧接着连谢盛辉也被杀了。
事情确实有些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