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血案事发到罪犯伏法,州府仅用两个月就查清马家灭门案的真相。然而,谢家的案子直到第二年泗州判官致仕还乡,州府仍旧一头雾水。继任的判官是个新科进士,姓许,名任愚,字修远。依照本朝惯例,新科进士一般只充任诸州录事,布衣出身的许任愚因殿试召对颇有见地,蒙天恩眷顾当上判官。
泗州,其名始于北周,自古就是淮上名郡。历史上泗州的州治曾多次迁徙,在本案发生的北宋哲宗年间,其州治位于汴河与淮河的交汇处。清康熙二十七年的《泗州志》曾记载,唐宋时代的泗州“北枕清口,南带濠梁,东达维扬,西通宿寿,江淮险扼,徐邳要冲,东南之户枢,中原之要会也”。三百年后,明太祖朱元璋更是在泗州城北的杨家墩修祖陵,立高祖、曾祖、祖父三代墓冢,因此到了明朝泗州又称“帝乡”,其地方志叫《帝乡纪略》。
再说这泗州城,此城位于洪泽湖的西侧,城内水系发达,因有河流纵穿而过,故城治分为东厢与西厢;但若单看人口分布,则城分南北,北边住的一律是官绅富室,南边便尽是庶民百姓、勾栏瓦舍。泗州城共有五座城门,除了东南西北四门以外,其南门与西门之间另有一座城门,名曰“香花门”。此门的由来暂且不提,留待以后细说。
绍圣五年二月初,许任愚正式在泗州上任。来州衙报到的当天,知州吕经达找他谈心。许任愚微微弓腰,垂手而立,在聆听劝勉的同时悄悄打量案桌那头的吕知州。这位年逾花甲的上司将肥胖的身躯塞在扶手椅里,笑眯眯地捋着胡须称赞他,年方二十三就金榜题名,将来必是辅国栋梁。既是栋梁之才,自然需要机遇大显身手。惜才如命的吕知州深感自己提携后辈有责,果断将悬而未决谢家血案交给许任愚督办。“庸人办不下来的大案,正是你这等后生出头历练的好机会。”
许任愚毕恭毕敬地揖手,嘴里说着全力以赴,但心里却觉得事情有些不简单。拖了大半年都没查清楚的案子,究竟是因为别人庸碌,还是因为没人愿意蹚浑水?许任愚懒得去猜,无根无基初出茅庐,不管他心里怎么想,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于是,寒食节前夕,他拿上名刺、带着一个押司专程前去拜会谢家。此行一方面是为了解情况,更重要的也是想亲眼看看案发现场。
谢盛辉有一妻一妾,共育一子二女。长子谢承宗与三女谢朴盈是正妻胡氏所生,二女谢朴怡则是庶出。许任愚登门那日,承宗夫妇尚在回泗州的路上。继承宗祧的嫡长子不在,看来只能拜会当家的老夫人,许任愚坐在谢宅正厅边吃茶边盘算,心中暗暗叫苦。论品阶谢盛辉生前远高于他,论年龄谢家大娘子又长他一辈,今日走这一遭,那些稍微敏感的问题只怕是问不出口。许任愚等了约莫两盏茶的工夫,终于看到四名女眷缓缓进来,一个年轻的小娘子搀着一位有些年纪的妇人走在前面,两个女使紧随其后。因尚在丧期,四人都着素色衣裙,未戴钗环。为首的二人穿着白色的粗麻褙子,两个女使则缠着白色腰带。
许任愚上前拱手行礼,“谢大娘子安好”。
年长的妇人微微点头,“许签判快快请坐。老身这几日一直卧病在床,仓皇待客礼数不周,还请签判勿怪。”
众人落座,一番客套寒暄之后,谢大娘子叹气不止。“家中遭此劫难,犬子护送先夫灵柩回太原府本家,尚需几日才能返抵泗州。我近来又多有病痛,不能理事。我那小女儿甚有孝心,眼见明日便是寒食,早起就赶去城东介公庙,盼能为我卜个吉卦。若蒙介公垂怜,明后几日便能喝口热的了。签判今日特为我家冤屈而来,老身感激不尽。只是人一旦上了年纪,身子便时常不爽利。听闻签判想去后园子看看,此事的种种情况我家二姐儿朴怡颇为清楚,老身姑且倚老卖老,派她充任我的替身前来作陪,还请签判勿怪。”
“不敢不敢,谢大娘子这话真是折煞晚生。晚生此番前来本就是尽分内职责,何敢叨扰,还请谢大娘子赶紧回去歇息,早日恢复康健才好。”
送走谢大娘子,许任愚心中长舒了一口气。他转过身,正欲向谢家二姐儿行礼,却没想到被谢朴怡抢先开了口。“多谢签判替我家案子费心。既然今日大人是特地来看宅子的情况,那便烦请您跟着我前屋后院都走一走。”
“如此甚好,有劳二娘子了!”许任愚大喜,跟在谢朴怡的身后出了正厅。
谢家宅院坐北朝南,前屋后园,不仅前院建筑做工讲究,后园更是开渠灌水、垒土造山,其精巧秀美是泗州城人尽皆知的。正所谓,闻名不如见面。虽然许任愚早就听说过谢宅的美誉,但此刻身临其境,方才真正明白传言不虚。
谢家前院有两进房屋。自乌木正前门进来,起手便是一座砖雕影壁。影壁虽然用料普通,但做工相当精细。四角装饰着卷草纹,中间圆形纹饰围着一株幽兰,手法都是用的高浮雕。影壁背面对着一排七架五开间的正屋,屋子两侧各有一排长廊,长廊旁边均有一扇小门,通往两边的偏院。这排正屋与两侧的长廊一起,共同围成了谢宅前院的第一进。青砖灰瓦,飞檐灵动,单檐歇山顶之下斗拱层叠,梁柱相托。刚刚许任愚便是在这第一进主屋的正前厅与谢大娘子吃的茶。
许任愚随着谢朴怡沿长廊往后走,进入谢宅前院的第二进房屋。这第二进的主屋仍是一排七架五开间的砖瓦房,但屋顶的式样却换成了单檐悬山顶。主屋左右各有一排耳房,房子稍矮,用的都是硬山顶。穿过第二进,再往后就到了谢宅后园。
据谢朴怡说,事发当日谢宅宾客盈门,前后两进房屋及院子中间都摆满了酒席。谢盛辉父子在前院招待客人,女眷们都在后院歇息,除了各人的贴身女使,其他仆婢也都被派去前院帮忙。不过,因为请的都是男宾,谢家怕有人酒后轻浮,所以通往后院的各处门廊都派了小厮严加看守。没有主子点头,其他人是进不去的。
“所以谢公与章、魏两客进后院的时候,是有人看见的?”许任愚来了谢宅半晌,因顾及礼数始终不敢多看这位二娘子一眼,及至此时发问,才在近处仔细看清她的模样:鹅蛋脸柳叶眉,挽着螺髻,微施粉黛,虽然身形清瘦,但气色很好。
三月春风吹绿了地上的野草,也吹醒了枝头的嫩芽,许任愚忽然觉得心中某个地方有些松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几声清脆的鸟啼夹在微风中迎面而来,一瓣桃花从谢朴怡的裙摆悠然飘落,他的目光便追着那花瓣,也在空中忽左忽右地转了好几圈。
“签判睿智,爹爹与两位叔父约莫酉时刚过,从左侧角门进的后院。”谢朴怡没有察觉花瓣飘落带来的空气震颤,仍在前头领许任愚沿案发当日的路线进入后园。
自左侧角门而入,穿过一片竹林,又沿着鹅卵石小路走了一段,他们在湖边某处停住脚步。许任愚看着湖中建筑微微向谢朴怡点头,他知道眼前便是案发现场——荷风榭。水榭不大,两进三开间,坐落在长方形的台基中间,通体木造,大部分结构都是用的上等云杉。其实荷风榭离湖岸并不远,但因台基架得高,故而视野很好。许任愚行至近前,绕着屋子走了几圈,仔细查看周遭环境。站在水榭正门,他能透过掩映的竹林看见前院第二进主屋的左后墙;走到背面,则能看见对岸湖边的一座八角攒尖凉亭;环视四周,还能看见内院东西两侧各有一座二层小楼。许任愚的目光落在园子东侧。越过几座假山,他看到一片粉红的桃花林在风中轻微晃动。谢小娘子刚刚是从那边来到前厅的吧?他在心中暗暗猜测。
谢朴怡见他瞧得入神,便仔细介绍起宅子后园的布局。总体来说,谢宅后园可按东西分,西边是谢盛辉父子的馆阁,东边则是一众女眷的院落。西边小楼名叫太玄楼,是谢盛辉的藏书楼。太玄楼往后则是轩邈斋,住的是谢承宗夫妇。东边小楼名叫礼佛阁,是谢大娘子的院落。她在楼里供了一尊泗州大圣僧伽的金身像,又在厢房供了一尊土地神的泥塑。礼佛阁的位置较太玄楼要靠后一些,因为谢家三姐儿朴盈的长乐居就建在它的前面。“礼佛阁再往后便是我与妾母住的逸安馆。园子后墙的两侧各有一个小门,但当日也都有婆子看守,未曾有人进出。”
许任愚点头,“我查看卷宗,发现谢公与章、魏二公平日走动并不多?”
“签判明察秋毫,若不是此次凶祸,我兄妹三人皆不知爹爹竟与二位叔父交好。此次祈福宴共需请足宾客七百人,因而父亲给不少多年未见的旧友送去帖子。事发之后,母亲细细思索了好几天,这才想起我家与魏叔父渊源。爹爹多年前曾做过泗州通判,魏叔父当时也在州府任职。至于这章叔父,听闻他家早年就在泗州城有铺面,爹爹与他是何时识得的,母亲竟也不知。但爹爹既然与二人单独小聚,想必章魏二位叔父彼此也是有交情的。”
“去年案发后,州衙曾派人细细查过章、魏二公的情况。魏公于元丰八年至元祐元年在州衙当了两年差,之后便回到盱山县教私塾、开医馆,十几年未曾踏出县境一步。想来三人相识应该是元祐元年以前的事了。”许任愚稍作思量,“敢问谢小娘子,既然有仆役知道他们进荷风榭的时间,却不知是否有人见过三人宴饮时的情形?”
“回禀签判,不曾有人见过。当天筵席备好,爹爹就与二位叔父来到了荷风榭。荷风榭是爹爹会见贵客的地方,若是屏退了仆役,便没人敢轻易打扰。即便有什么需要,也是爹爹亲自出来传唤。”
“原来如此,承蒙谢小娘子指点迷津,感激不尽。小娘子谦和有礼,自是家风使然,只是说话这般客气,在下着实有些惶恐。”许任愚一边说着,一边又拱手行了一礼。
谢朴怡颔首一笑并不答话,只是继续领着他进至水榭内部。许任愚来回看了一圈,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东西,于是说些叨扰打搅、竭力查案之类的客套话,就带着随从告辞了。
回州衙的路上,许任愚心中感慨万千,深宅大院自不必提,谢家哪怕只用一间吃茶的正厅,便能令他相形见绌。莫说提花云纹罗做的帷幔、金丝楠木制的屏风,单是吃茶用的白瓷碗,恐怕也能抵得上他一两个月的薪俸。想想尚在老家替人织丝纺线、缝补浆洗的母亲和两个妹妹,许任愚心中泛起一团夹缠不清的酸涩苦楚。
“官人?官人?”他愣了半晌,忽然听到贴身小厮在叫他,“官人,你进了园子瞧得仔细,可曾看到?”明康问道。
“看到什么?”
“小的在外间看了觉着,这谢宅东边的小楼要比西边的高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