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建义在江宁府也算是小有名气。这名气不光因为他是章家人,更因为他早年的一桩荒唐事。他年轻时外出行商,从汴京带回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娘子李氏。照说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最后或是花钱打发或是养作外室,也都常见。但章建义生性胆大,经常剑走偏锋,在外室生下儿子以后,就闹着要将母子二人入族谱迎进门。他正房大娘子早在五年前已经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族里当然也就不稀罕外边有辱家门的血脉,双方互不相让,僵持了三年之久。
硬的不行来软的,章建义也非等闲之辈。他见家里态度这般坚决,便不再提及此事,转头一门心思地将手里的生意越做越大。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两年之后,他用私购的田产地契拉拢了几个不成器的叔伯兄弟,终还是把外室娶进了门。大概是因为带在身边的时间久,他那庶子敬坤的性格要比嫡子敬乾更像他几分。子女既有差别,做父母的免不了要偏心。章建义宠爱这个庶子,也因此把江淮一带富庶地区的生意交给他看管。此事虽然一直惹人非议,但章建义活着的时候,家中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可眼下他突然说死就死,家中的情势也就大不相同了。
章家累世同居,四代不曾分家。虽然各房分管不同的产业,但除了各家媳妇带过来的陪嫁,其他所有生意田产都是族产。章建义生前意气风发,手里管着不少日进斗金的买卖。现在突然横死,留下李氏这对向来遭人唾弃的孤儿寡母,族中血亲哪个不想冲上去踩一脚出出气、剐一刀捞点金?人生在世谁还没个高低起伏,瞎子都能替明眼人算卦指路,草包当然也有耀武扬威的时候。
不过,章建义去谢家赴宴的时候,嫡子敬乾也跟去了。结果老子叫人给杀了,儿子却醉到隔天上午辰时二刻才醒,所以年内下葬之前章家倒也相安无事。但是,该来的总会来。除夕一向是中华民族辞旧迎新的大日子,对于章家来说,绍圣四年的最后一天也正是他们改弦易调好时机。
依照惯例,除夕年夜饭之前,全族上下要跟着族长去祠堂祭祖——好戏就是从这里开演的。众人长幼有序,由族长领着乌泱泱地跪成一片。拜,叩首;再拜,再叩首。就在大家准备磕第三个头的时候,祠堂里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哭声。李氏伸头一瞧,捶地抹泪的正是当初同意她进门的几位叔伯。他们痛心疾首地说,后悔当初一时心软,致使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章建义的大哥扭头质问庶侄敬坤,是否在生意上得罪了什么惹不起的人。其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他害死自己的父亲,还拖累了其他两条人命。泗州隶属淮南东路,骑马到江宁府最多不过三日路程。因此,泗州的生意一直是由章敬坤在打理。李氏一听深感不妙,正欲出言辩驳,跪在她身边的孙氏也嚎哭起来。章建义的这位正房大娘子尖着嗓子说,早就看出妾室面带克夫之相,只是才疏德薄没能劝醒夫君。全家老小轮流上赶着泼脏水,李氏母子气得连年饭也没吃几口。
形势愈演愈烈,亲族长辈个个摩拳擦掌,挖空心思想把章敬坤手里的产业剥光盘尽,再将母子二人扫地出门。好在章敬坤虽年仅二十四,但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家里的明枪暗箭,外面的阴谋险诈,他早就习以为常。所以清明祭祖的时候,不等别人做戏,他抢先跳了出来,一面对着父亲的墓碑磕头,一面指天发誓,说孝子贤孙不是只坐在家中守祖业,父仇不报枉为人子,他既要守住父亲拼出来的产业,也要亲自将凶手绳之以法。
章敬坤的这步棋虽然出乎众人意料,但全族上下却都同意了,其中原由他母子二人也清楚。官宦之家闹出三条人命,为了查案不光章家上下打点到处花钱,就是谢家也在到处求人,可现在大半年过去了依然没个结果。章家人都觉得,此事多半是个查不来正主儿的悬案。如今既然章敬坤主动要去撞这堵南墙,虎视眈眈的族人当然乐于成全他:且让他去查个一年半载,等他一无所获,大家再抢产业也就名正言顺了。只是从来富贵险中求,哪怕人人都盼着他栽跟头,章敬坤也仍想顶着咒骂往前冲。兵行险着,但他自有打算。
清明过后,他带着几个小厮去了盱山县。既然打算撇开官府自行调查,那就不能只有章家出面。拉上谢家容易,毕竟人是死在他家宅子里的,于情于理都难辞其咎。只是魏家尤为麻烦,魏云峰没有兄弟子侄,膝下只有一个养女,抛头露面的事恐有不便。但章敬坤心有成算,若是这小娘子不愿出面,哪怕派个小厮也算她魏家出了人。
章敬坤一行五人来到盱山县。他们先在县城逛了一圈,虽然魏家药铺已有大半年没开业,但章敬坤还是打听着绕过去看了一眼,之后才来魏家求见。说是求见,其实隔着门也能见到。魏家的小院建在县城西郊,一面临河,剩下三面只用一道低矮的土墙围着。松木做的大门一看就知道用了好些年,透过两扇门板之间的宽缝,站在外面就能把院内情况看个差不多。章敬坤亲自敲门,应门而出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虽然腰上缠着白色粗麻腰带,脸蛋却是红扑扑的。小丫鬟问清了由来,立刻把他们请进屋,恭恭敬敬地摆上茶汤。章敬坤从容落座,刚端起茶碗便看见一个浑身孝服的小娘子出现在正厅。他的手停在半空,心知魏家的正主儿来了。
章敬坤起身行礼,亮明身份,稍作寒暄就直奔正题。“既然马家的案子小娘子也知道,那我便不绕弯子了。悍匪不仅一夜将马家灭门,而且杀人、劫财、放火,从头到尾四邻没有听到一点响动。谢宅血案虽然没有劫财、放火,但案发现场仅是酒席凌乱、蹬几翻倒,三位长辈还来不及出声求救,便遭一剑封喉。这两起案件都不是寻常人能办到的。更何况就行凶动机而言,先父几年前就已不再照管生意,而魏伯父更是美名在外不沾是非,这起血案多半是冲着谢家伯父来的。马谢两家本就关系密切,被州府斩掉的马案凶犯据说是个在市井逞凶斗狠的泼皮,身手如何却没人见过……”
章敬坤话到一半,魏知非却早已心中雪亮,她不慌不忙地说,“既如此,不知章小员外作何打算?”
“我们三家联手自行查案!一来……”
“好。承蒙抬举,我虽人微力薄,也必同心同德全力以赴。不知章小员外具体有何计较?打算何时赶赴泗州城?”
章敬坤万没想到这女娘子竟一口气应承下来,惊讶之余正待商议后续计划,可此时院门口却传来嘈杂之声。众人出来查看,只见一个老丈带着四五个庄稼汉站在那里。章敬坤定睛一看,发现那老丈正是方才在魏家药铺门口给他们指路的行人。原来刚刚章敬坤的小厮敏彦上前问路,被老丈看见了他腕子上的纹身。老丈瞧他们一行四五个壮汉,又都是外地人打扮,想到才遭了不测的魏善人,生怕他们图谋不轨,就一路悄悄跟在后面。眼见这群陌生人进了魏家半天都没出来,老丈赶紧去附近田间找了几个帮手一起赶来探探情况。
章敬坤大笑,“我方才进门时还在想,小娘子家的这两扇木门如何防得了贼盗。原来是我没见识,盱山县遍地都是魏家的门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