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宗回到泗州已有四五天。这日早上他来礼佛阁给母亲请安，谢大娘子关切地问，“一切可都安排妥当？明日魏、章两家的人就该到了。”
“娘只管放心，不过是家中多住几口人，本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明日早些去城外驿站候着，莫要失了礼数。”
谢承宗本来挨着他母亲坐着，听完这话站了起来，“迎那魏小娘子倒没什么，魏家原就清誉在外，此番来的又是个女娘子。只是那章家——”他顿了一下，看了看母亲的脸色，又接着说，“那章家四世贩夫，追财逐利，且此次来的还是个外宅子出身的庶子。我堂堂士人子弟，从小习读经书……”
“你若是在混迹勾栏瓦舍的时候，还能记得半句从小习读的经书，我便要拜谢佛陀了。他父亲在你家死得不明不白，大半年了也没个说法，要你去城外迎一迎，你还委屈？我看你是委屈章家来的不是女娘子吧！”谢大娘子忍不住摇头叹气。
“娘说的哪里话，儿子钦慕效仿魏晋名士，平日里是有些不拘礼法，但为人一向是正直的，您莫要冤屈了我。”
谢大娘子听了这话也懒得应答，只对着儿子摆摆手。谢承宗见状，作了个揖说一切听凭母亲吩咐，然后就扭头跑了。
古往今来，儿女糊弄爹娘的手段有千百万种，但总结起来不外乎八个字：诚心认错，坚决不改。谢承宗正是如此。翌日，他照旧睡到日上三竿，细嚼慢咽地用过早饭，又在园子里散步消食，等到谢大娘子派人来催第二遍，这才慢悠悠地带着几个仆役出了门。
大街小巷游走的商贩，田间地头劳作的耕牛，春天的勃勃生气幻化成无数种形态出现在人世间，谢承宗眯着眼睛望向天空，感觉连阳光都在劝他及时行乐。南城门外，沿途车马不断，可该来的人连个影子也没见着。谢承宗等得实在无聊，便拉着两个贴身小厮在驿站的院子里投壶解闷。
半个时辰后，一架马车在尘土的包围下慢慢向驿站靠近。守在路旁的小厮上前几步，踮着脚尖瞧了瞧，看到赶车的后生衣着简朴、面色黝黑，便叹息着回到原位。可没过多久，马车却吱吱呀呀地停在离他们三五丈远的地方。谢家的仆役们茫然地看着黑脸后生走过来，直至对方上前探问才幡然醒悟——魏家到了。
谢承宗接到下人通报，赶紧从驿站里出来，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就瞧见魏小娘子已经等在马车旁。他连忙上前拱手行礼，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魏知非。丹凤眼，新月眉，瓜子脸上略施粉黛，头上梳了个同心髻，发间并排插着三朵小银花，模样虽不算明艳动人，但看起来倒也文雅可爱。与谢承宗想象中的不同，魏知非穿着颇为清俭，白色的窄袖长裙、淡紫色的长褙子，肩上搭着一条灰蓝色披帛，用料都是普通的素罗。不仅如此，她此行只带了两个随从，小厮、丫鬟各一名。谢家的仆役们面面相觑，没想到美名远扬的魏家竟如此寒酸。倒是谢承宗，见此情形反而愈加有礼，命其他人继续原地等候章家，自己带着贴身小厮先迎魏知非回宅子。
谢承宗的贴身小厮名叫庆钊，尤擅揣摩主子的心思，眼见自家衙内如此殷勤，便赶在众人前头抢先回去禀报老夫人。谢大娘子是个通透人，一贯爱惜家门声誉，接到消息马上吩咐儿媳和两个女儿都去宅子门口候着。主子们的不同寻常为家中下人拉响警报，从厨房到马厩或细碎或笨重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每个不起眼的仆婢都想借机证明自己讨好逢迎的本事。休憩的鸟雀被眼前情形惊得咋咋呼呼，它们匆匆飞离谢宅后园，向周遭同类添油加醋地讲述方才见闻。不久之后，这些叽叽喳喳的小家伙去而复来，跟在它们身后的是各路赶来看热闹的男男女女。
泰丰巷淹没在一片窃窃私语之中，人们好奇究竟是谁会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让深居简出的谢大娘子亲自带着女眷迎客。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谢承宗护送魏家马车由远及近，老旧的车轮地将巷内短促的讶异声碾得粉碎。谢大娘子赞赏地冲儿子微微颔首，随后调转目光注视着从车里出来的年轻女子。那女子以端庄持重的步态走向她，由于竭力隐藏内心的紧张，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谢大娘子眼疾手快，在女子屈膝行礼的瞬间伸手拦住，“魏家侄女不必多礼。”她无视周围窥探的眼神，满脸慈爱地拉着魏知非的手嘘寒问暖，说到未破的血案还洒下几滴泪。
牧牧默然站在魏知非身后，半低着头，借着主子们说话的时机偷偷打量谢家女眷。虽然装扮不同，谢家主仆一律束着白腰带，可由于她们的脸上并无多少悲戚之色，因此这白色倒更近似于一种点缀。
谢大娘子的穿着是女眷中最简朴的，内裙外褙虽然裁剪得体，但用料只是普通的紫罗，周身上下并无半点饰物。她的头发略微花白，此刻全都整整齐齐地在脑后挽成一个素盘髻，脸上的肌肤虽已有些松弛，但几条不甚明显的皱纹反而衬出她的雍容典雅。她的身上有种令牧牧仰望的气度，这气度由岁月与眼界淬炼而成，融入呼吸之间，使她无需外物修饰便已自带贵气。
站在谢大娘子左后侧的是两个年轻姑娘，看样子应该是谢家的两个女儿。靠前的圆脸小娘子杏眼黛眉，梳着双鬟髻，髻上缀着几颗珍珠。虽然与魏知非一样是长裙、褙子配披帛，但她的料子是花缎。另一位小娘子站得靠后，被圆脸小娘子挡住半个身子，即便如此牧牧仍能看到她螺髻上的珍珠。她的衣料虽不是花缎，却也是上好的绫。
至于谢家儿媳，衣着最是华丽，一身云锦立在婆婆右侧，发间还插着一把鹿角篦梳。她的下巴微微扬起，脸上似笑非笑，一对白玉耳坠在阳光里格外夺目。
牧牧越看越不是滋味，虽然暗自反省不可攀比虚荣，但心中仍是翻江倒海。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转头一看，原来章家也到了。
身穿靛青暗纹锦袍，脚蹬描金长靴，腰间缠着墨玉革带，束发冠上还镶着一块翡翠，章敬坤的出现在围观人群中引发一阵惊叹。他的长相本就带几分英气，此时领着八九个随从奔驰而至，收缰勒马之际更显气宇不凡。章敬坤翻身下马，但人群的骚动并未就此打住，众人的目光汇聚在一辆姗姗来迟的板车上。不同于其他人的迅捷如电，这辆板车由一匹棕红色的母马拉着，在仆役的指挥下带着几口大箱子稳健地走在队伍最后。
章敬坤恭恭敬敬地向谢、魏两家人逐一行礼，见魏家只来了三个人，赶紧解释道：“家中有批货物急着要送来泗州，但晚生又怕拜会来迟有失礼数，这才不成样子地拖着东西冒昧而来，唐突之处还望各位见谅。”
谢大娘子依旧和颜悦色，笑着称赞章敬坤一表人才，随后吩咐儿子迎众人进门。章敬坤悄悄向小厮使了个眼色，于是待众人进门后，他的身边也只剩下两个小厮。
谢家将魏知非、章敬坤分别安顿在后院东、西厢房，稍作歇息便摆上酒席为他们接风洗尘。推杯换盏之间，谢承宗客气地说：“二位贵客旅途劳顿，今天就先好生休养，待明日我等再一同前去拜会本州签判。本州签判姓许，是去年的新科进士，月前才来泗州任职，眼下这起案子正由他在督办。”
翌日早上，谢承宗引着魏、章二人前往州衙。许任愚因在昨日已接到谢家拜帖，故而并不惊讶。他毫不介意三家人自行调查，只笑眯眯地说些双管齐下、通力合作的客套话。说到底，这案子本就是个烫手山芋，多几个人出力也就多几分破案的指望。
既然州府不反对私下查案，此行的目标便已达成，谢承宗盘算着再聊几句就该起身告辞，因而脸上的笑容已准备就位。时间还早，接下来要去哪儿？只一眨眼，他马上想到几个吃茶的好去处，有客既自远方来，主人家当然要展示出热情与格调。
“在下愚钝，有一事斗胆想向签判请教，会不会是马案另有漏网之鱼，侥幸逃脱后又犯下谢宅血案？”章敬坤的声音如同一记耳光，猝不及防地将谢承宗扇回现实。谢承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稍一愣神，话题就转入诡谲的杀阵？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啁喳的鸟鸣，魏知非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觉得是两只麻雀在枝头打闹。章敬坤的话让整个屋子陷入一片沉寂。漏网之鱼，这四个字说起来轻飘飘，可不管怎么理解都带着州府没把马案查明白的意思。他的目光平静地在众人脸上游走，路过谢承宗的狼狈不堪，抵达许任愚的波澜不惊。
“这倒不可能。马谢两家关系密切，因此我也曾仔细查阅马案卷宗。马案意在谋财，但谢家并未丢失财物。且马案凶犯下手颇重，死者的伤口均深至喉骨。谢案的三位先公虽然也是死于一剑封喉，可伤口却浅得多。关于这点，我曾亲自向仵作确认过。”
“原来如此，签判果然睿智。只是在下还想多问一句，听说马家曾遭凶犯纵火，想必受害者的尸体也被大火损毁。既遭损毁，又如何能断定凶手只有一人？”
“章员外真是思虑周全”，许任愚依旧面不改色，“案发当晚，城东厢的军巡铺在寅时三刻发现青草巷起火，前去救火时才见到马家遭人灭门。据那晚当值的押铺所言，因抢救及时马家的火势并未持续太久，火灭后仅部分尸体面目全非。此外，马案所有受害者的喉骨均有伤痕，仵作正是凭借此伤确定凶手只有一人。”
“敢问签判那晚当值的押铺是哪位官人？”
“军巡铺隶属本州巡检使柳肇庆管辖，并不听命于州衙。诸位若有兴趣，可前去拜访柳巡检。”
“多谢签判指点迷津”，章敬坤起身再三向许任愚道谢，随后便与谢承宗、魏知非一起告辞。谢承宗的表情管理在步出官署大门后彻底失效，脸上的愠色不断堆积。章敬坤看他碍于情面并不发作，遂佯装不见，仍笑嘻嘻地凑上去东拉西扯。魏知非心念一动，意识到此刻该由自己出面，便主动提议当下直接去拜访柳巡检。章敬坤以一个微妙的笑容回应她的提议，随即转身一言不发地望着谢承宗。谢承宗沉默半晌，实在想不出推脱的理由，只好答应为二人带路。
三人各怀心事地坐上马车，车轱辘尖着嗓子吱呀叫唤，断断续续的声音如同无数闲言碎语，不停议论着车内尴尬的沉默。“霄云兄，听说马康曾在你家做过宅老，他的为人想必你十分清楚？”章敬坤嬉皮笑脸地将气氛搅乱，开始缠着谢承宗打听马家的事。
谢承宗既不想跟他互称表字，更不想聊马家，但对方既已满脸堆笑地贴过来，视而不见则于理有亏。“马康是个心思周密的沉稳人，年近花甲，因这几年身体多有病痛，所以央求先父离开了谢家。”
“全家都走了？”
“都走了，说是年纪大了，想给子孙留点基业，就带着全家在青草巷自立门户。先父感念主仆之情，当时也是备足银钱田产，风风光光地将他们送过去的。”
“此事当真有意思。”
“这话怎讲？”
章敬坤微微一笑，“马康不事张扬，最后却因露富死于劫财。说句不当讲的话，马家的富贵归根结底是托谢家的福，露的也该是霄云兄家的富。凶徒放着大富不劫，劫个小富，想必是怕了你家的高墙大院、护卫家丁。既然连杀人不眨眼的悍匪都不敢闯谢家，可见那日在宅子里行凶的绝非一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