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知非一路无话冷眼旁观,将谢承宗逐渐崩坏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她心中暗暗好笑,仪表堂堂的谢大竟如此中看不中用,调查的第一天就已招架不住。照此情形,谢家显然有所隐瞒,但另一方面,章敬坤的敏锐与锋芒也让她有些吃惊。
马车晃晃悠悠地停在巡检司门前,靠着谢承宗这块敲门金砖,三人很快成为柳肇庆的座上宾。虽然没有什么新线索,但四十出头的柳巡检明显比初出茅庐的许签判更乐于结交朋友。这位两眼放光、言行举止异常热情的巡检使告诉他们,城东厢的军巡铺是由一个姓向的押铺负责,马家出事当晚也是他带人赶去救的火。柳肇庆当着他们的面唤来一个小吏,命此人马上通知向押铺,今后务必全力配合三家查案。
“霄云兄”,拜别柳巡检,章敬坤故态依旧,又开始拉着谢承宗问个没完。谢承宗火冒三丈,眼珠子瞪得又大又圆,嘴里却始终不发一言。惯于对人呼来喝去的他,生平第一次如此憋屈。倘在平常,但凡有人稍不识相,他早就勃然怒骂拂袖而去,可眼下谢家欠这无赖一条人命,只能由着对方恣意妄为。惹不起便躲,眼不见为净,谢承宗将那些见鬼的待客礼节抛到九霄云外,信口诌个理由拱手告辞。
章敬坤玉面含笑,目送谢承宗带着随从钻入人群,“不愧是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就连背影都透着别样风雅。如我这等商贾之人,只怕再修炼三世都不及霄云兄分毫。”他语调轻快地感叹,同时悄悄用眼角余光观察魏知非的神色,见她并不答话,便又说,“今日奔波劳累,魏娘子可想找个地方吃碗茶、歇歇脚?”
魏知非挑起眉梢,嘴角微微上扬,脸上浮现出一丝俏皮,“还是回去吃谢家的茶吧,万一待会儿在别处撞见,岂不耽搁谢衙内办事。”
章敬坤心领神会地笑出声,与她一起转身走向马车。上车前,他命贴身小厮去趟自家粮铺,看看昨日从江宁府带来的货物是否已经处理妥当。
正如谢承宗不愿当面翻脸,章敬坤也不会任由方才的龃龉发酵蔓延。查案并非一日之功,谢家又是不可或缺的助力,章敬坤明白这个道理还要当刺头,显然是有把握不叫关系闹僵——他的底气就装在昨天带来的几口箱子里。
敏彦遵照章敬坤的吩咐来到粮铺,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房间里见到那几口箱子。他挨个确认箱子左上角的标记,然后打开其中三个,分别取出几样东西又将它们重新锁起来。他用包袱皮小心翼翼地将东西裹好,拎着它们不慌不忙地走出房门,低声嘱咐守在门口的粮铺管事,“房间的钥匙务必亲自保管,里面的箱子价值连城,千万不可大意。”
东西要在傍晚前一一送出去,章敬坤虽然没有明说,但敏彦心里知道轻重。他马不停蹄地赶回谢宅,随后又跟着主子把后园各院走了个遍。礼佛阁的谢大娘子收到一只冰裂纹的小瓷罐。她最初并不在意,可等见到罐里的龙涎香,一双眼睛瞬间闪出火花。此香乃是皇室公卿方有财力享用的至宝,历时愈久颜色愈深。谢大娘子看着眼前的黑色粉末,心知这小小一罐与黄金等价。她起先不肯收,可待章敬坤劝到第三遍就不再推辞,眉眼含笑地说章家侄子太客气。
不仅是礼佛阁,其他几个院子也都感受到章家的诚意。长乐居的谢朴盈收到一根镶有蓝宝石的孔雀戏花金钗,逸安馆的谢朴怡收到一枚云纹玉佩。轩邈斋收到一幅唐代名家怀素的墨宝真迹,因送去时谢承宗尚未回来,故而由他娘子刘氏代收。魏知非也收到了东西,是一个黑漆嵌螺钿的葵瓣小木盒,打开以后一只翡翠镯子赫然在目。
夕阳将万物镀上一层金黄的外衣,火红透亮的云朵三三两两堆砌在天边,晚霞温柔地注视着谢宅的喜悦,在这白日将尽的时刻,沉淀下来的只有欢欣。众人之中,最高兴的当数谢朴盈。章敬坤走后,她拈起钗子翻来覆去地看,镂空的金孔雀在花丛中伸长脖子,蓝宝石做的眼睛熠熠发光。她从小锦衣玉食,珍稀奇玩没少见,但眼前这只栩栩如生的孔雀实在令人叫绝。她兴高采烈地插上金钗,对着镜子前后照了几遍,然后一路小跑地奔向礼佛阁,说是要给母亲瞧瞧。谢朴盈是嫡女,家中排行第三。昨日宅前迎客,站在谢大娘子左边的圆脸小娘子就是她。她年初才刚满十八岁,自小由爹娘宠大,因此性格率真而不拘小节。
章敬坤送给谢朴盈的是一根华美别致的金钗,送给谢朴怡的则是一块中规中矩的玉佩,两者虽有差别,但这差别却无关嫡庶。
离开江宁府前,母亲李氏拉着章敬坤谋划:“我已派人细细打听过,谢家有两个女儿,庶出的二姐儿在她爹死前刚与人订下亲,但嫡出的三姐儿尚且待字闺中。若是我儿争气,借着此番查案的机会与谢家有了嫁娶之约,到时候即便破不了案,章家的豺狼虎豹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士农工商,虽然一样是编户齐民,但天下商人自古就是遭唾弃的末流。为了光耀门楣,章家这些年一直变着法儿地想与士人结亲。谢家是书香门第,虽然死了一个谢盛辉,但本家仍有几人在京做官。你若是娶了他家的女儿,这门亲戚便是你在章家立足的靠山。”
章敬坤无可奈何地干笑两声,婚姻大事岂是儿戏,况且谢家一向自命清高,即便哄住了谢朴盈,她的母兄又岂肯点头?
李氏胸有成竹地告诫儿子,泗州之行既要查谢案,也要查马案。在她看来,马家灭门案诸多蹊跷。为什么来去无踪的凶徒竟在两个月内就被州府的草包生擒?为什么马家出事后,谢家也跟着死了人?她曾派人四处打听,据说谢盛辉在马康立户时厚赠银钱,可此后却与之再无瓜葛。凡此种种,都说明马、谢两家关系微妙。
不仅要抓住谢朴盈的心,而且还要找出马案跟谢家的关联,手里攥着人命案的把柄,谢家就只能乖乖把女儿嫁给自己,章敬坤心里牢牢记着母亲的嘱咐。
书归正传,章敬坤既已拿出真金白银的诚意,当天晚宴众人自然喜气洋洋。觥筹交错,他与谢承宗相谈甚欢,从珍稀古玩聊到海内见闻,白天的不悦烟消云散。谢朴盈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章敬坤讲述奇人奇事,宴席快结束时才察觉左右两旁过于安静。她的左边坐着谢朴怡,右边则是魏知非。谢朴盈早就习惯二姐的寡言少语,因此不以为意,只觉得魏知非有些心不在焉,几片青菜叶子躺在碗里,细嚼慢咽地吃了半天仍没吃完。
晚饭后众人各自回房,谢朴盈主动请缨,要陪魏知非在园子里散步消食。她暗自揣测,认为魏知非是因独自离家孤寂落寞,所以想替她解解闷。
三月末的夜风已带着几分暖意,谢朴盈领着魏知非来到一座四角攒尖的凉亭。“四时迎瑞”,魏知非看着亭上匾额轻轻念出声。
“我家这四瑞亭是有讲究的”,谢朴盈兴致勃勃地介绍,“因为周遭都是绿树香花,所以这亭子通体用水杉制造,涂的也是清漆,力求与周围景致浑然一体。亭子的四个门都做成圆形门洞,一个门洞便是一景。东门对着桃林,可春看桃花。西门临湖,可夏赏莲荷。北门对面的花田会在秋天全部换上金菊,南门对应的则是冬天的雪竹。四季景物各有不同,故而此亭名为‘四时迎瑞’。”
“原来如此,果然讲究。”
“你且跟我来!”谢朴盈说得兴起,拉着魏知非走出四瑞亭。她们绕过湖的北岸,又穿过几座怪石嶙峋的假山,来到园子西边的湖岸。沿着湖岸继续往前走,谢朴盈带着魏知非来到另一座凉亭。与方才的亭子相似,这座八角攒尖的亭子也挂着一块匾额,其上亦有四个大字:“八方会友”。
“我家园子凭借城中河流开渠引水,园内小河自西向东曲折而流,与东西两处小湖一起构成太极之形,八友亭与四瑞亭便是太极的两仪。因园子西边住男眷,东边住女眷,所以八友亭是阳,四瑞亭是阴。”谢朴盈临湖望水正说到兴头上,目光却越过湖面看到对岸荷风榭的轮廓,一想到爹爹的惨死,当下再也高兴不起来。
魏知非见她突然神色悲凉,心中猜到七八分,推说有些困倦,赶紧拉着她往回走。二人默默行至长乐居,因厢房近在咫尺,魏知非便请她回房休息,无需多送。谢朴盈双眼擎泪,站在院子门口犹豫半天,终于转身进去。
凉风骤起,长乐居院墙外的几棵柳树突然躁动起来,细长的枝条齐刷刷地歪向一边,彼此在黑暗中纠缠不清。魏知非站在原地,呆愣半晌才慢吞吞地离开。她沿着鹅卵石小路走出几步,忽然转身折向园子西边。牧牧紧随其后,关切地问她去哪儿,可她并不答话,只是一味地往前走。风越刮越大,将两旁的草木吹得沙沙作响,魏知非逆风前行越走越快,仿佛想将这些窃窃私语的看客甩在身后。穿过桃林,又路过一大片摇摆的翠竹,二人沿着湖岸走了半天,猛然停在一座小桥边——桥的另一头正是荷风榭。
魏知非没有过桥,只静静地站在岸边。夜晚的湖面波光粼粼,几片失足的树叶任由湖水拍打上下浮沉,荷风榭黑幢幢地立在水中,冷峻的轮廓显得对树叶的命运漠不关心。她呆呆地盯着眼前的黑暗,泪水不声不响地往下掉。
“牧牧,今晚的素馅儿丸子好吃吗?”魏知非哽咽地出了声。
“娘子,夜晚风大,我们回去吧。”
“丧期未过,不食酒荤,今日晚宴只有素菜。可是,你听到他们说那素丸子是怎么做的吗?”魏知非不管不顾地说下去,“活鸡现杀,清水慢炖,而后只取鸡汤不要鸡肉,那丸子是用鸡汤和面汆成的。”
“娘子!”牧牧出声相劝,可说出来的话竟也带着哭腔。
“我不甘心啊!”魏知非打断牧牧,“说句遭雷劈的话,谢章两位伯父一世富贵,但这富贵背后都是别人的血泪,如今死了只怕还有人喝彩。爹爹不一样!他积德行善一世,克己自律,清俭自守,可老天为什么也要他陪着不得善终?牧牧,我好不甘心呐!”
牧牧答不上来,魏知非也问不下去了,二人默默站在桥头抹泪,似乎非要对面的荷风榭给个说法。夜色愈来愈浓,天上的最后几颗星子也没了踪影,世界似乎要抛弃这两个呜咽不止的姑娘,独自在冷风的摇晃下沉入梦乡。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几声嘶哑的鸟啼,粗厉的音色将魏知非从哀痛中拽出来。她擦干眼泪,转头向牧牧示意,准备回东厢房。
“原是生在不通文墨、钻营谋利的商贾之家,而且还是个外宅子出身,自然舍得花钱拉拢。听说去年他大伯花重金求江南名士赐字,结果人家以‘章大捧墨’落款,丢尽祖宗颜面。像章敬坤这等出身,我家肯收他的财物都是抬举他了。”一阵尖酸刻薄的讥讽随风飘来,是谢承宗的声音。
谢承宗的这番话原本与魏知非无关,若是换作旁人,此时要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么就近找地方躲起来当戏看。魏知非不一样,她向来以魏云峰作榜样,事事舍己为人,又因是个养女,生平最怕人觉得她德行品性逊于其父,因此在急公好义方面更甚于魏云峰。
她循着声音找过去,很快看见谢承宗带着小厮迎面走来。“谢衙内这话不太妥当。你若瞧不起章小员外,拒礼不收倒也算风骨。如今既然收下了,便该以诚相待。谢伯父生前尚且弃绝俗见,与章伯父把酒言欢,如今他尸骨未寒,衙内怎就忘了子承父志?更何况内室子也好,外室子也罢,此事原就不是章员外自己能做主的。”
黑灯瞎火地走在自家园子里,却突然被人当头一顿训斥,谢承宗措手不及,又恼又臊,无语伦次地解释起来。魏知非见他梗着脖子遮遮掩掩,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话太冲且有偷听之嫌,于是尴尬地装作开玩笑,打个圆场就赶紧转身告辞。谢承宗原本是往园子东边走,经此事一闹就又折了回去。
人散了,园子也就清净了,只剩夜风不知疲倦地吹得竹林哗哗响。又过了一会儿,林子深处走出来两个黑影。
“郎君,我们回吧?”说话的正是章敬坤的小厮敏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