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的清早只属于当牛做马的仆役,因此当庆钊敲响东厢房院门时,魏知非尚未醒来。庆钊凭借多年当差的经验,将敲门力度拿捏得刚刚好,几记克制的叩击发出下人刚好能听到而主子又不会被惊扰的音量。不多时,杜鹏黝黑的脸庞出现在门板后面,带着迷糊与困惑交杂的表情向他问早。庆钊告诉杜鹏,因城外庄子出了点急事,自家衙内今日恐要失陪,无法与魏娘子和章员外一道出门了。杜鹏揉了揉眼睛,向庆钊揖手称谢,说等自家娘子醒了便立刻禀报。
魏知非获悉此事是在一个时辰后,那时她正准备喝粥,听完杜鹏的话先是长舒一口气,继而双颊微微发烫。其实,方才牧牧替她盘髻时,她就一直在想今日该如何体面地跟谢衙内相处。昨晚的话说得太冲,她越想越后悔,暗暗责备自己过于草率。
牧牧站在一旁见主子臊红了脸,心中猜到七八分,连忙说:“娘子不要多想,谢衙内想躲的人多着呢。就算昨夜娘子没撞见他,只怕今日他也未必肯现身,章小员外可比娘子难缠多了。”
魏知非被牧牧挤眉弄眼的表情逗笑,心想事已至此多思无益,于是开始盘算今天的安排。她一边喝粥,一边对杜鹏说,“今日仍由牧牧跟我出去,你还是留在园子里,厨房、马厩等处都去看看,有能搭把手的地方就出分力。”
杜鹏心领神会,咧着嘴嘿嘿笑了两声,响亮地答应了。
早饭过后,魏知非与章敬坤一起来到军巡铺。他们的出现如同一枚火种,在自报家门的瞬间立刻点燃卒吏们的热情,使这小小院落迅速陷入集体兴奋。
四十来岁的向押铺最为激动,点头哈腰地请章魏二人正厅上座,奉茶时连红通通的鼻尖儿都透着几分谄媚。他以基层小头目特有的健谈,在章敬坤一句平常的寒暄后滔滔不绝,历数自己多年来的兢兢业业。提到如今哪怕喝口凉水都怀着忠君报国之心时,他习惯性地摇头晃脑,并以右手配合聒噪的嗓门在空中指指点点,严肃的表情将袖口的油渍也渲染得大义凛然。
魏知非被向押铺的喋喋不休磨光耐心,下意识地朝章敬坤看了一眼,却发现他正满脸赞许地冲对方点头。她有些哭笑不得,调整坐姿继续忍了一会儿,最终决定用柔和的语气打断向押铺的慷慨激扬。“押司的自律奉公着实令人感佩。马家出事当晚,也是您恪尽职守才及时发现火情的吧?”
向押铺嘿嘿一笑,也不谦托,搓着手开始讲述案发当晚的情况。魏知非见他转入正题,赶紧支起耳朵,可听了半晌仍只听到一些废话。连说带比划的向押铺,除了详细描述自己救火的英勇,将其他事情全都一语带过。魏知非无可奈何,只好盯着他东倒西歪的黄牙发呆。
“押司方才说除了烧坏隔壁邻居的草料间,马家的火势并未蔓延太广?”章敬坤安安静静地听完向押铺的絮叨,出人意料地开始提问。
“正是。当晚我在瞭望台看见火光就立刻带人赶过去了,由于发现及时,所以很快就控制了火势。”
“这么说马家的火势不算太大?”
“大,怎么不大!我在瞭望台上就看见了一大片明晃晃的火光!只不过那天晚上没有风,马家的院子又用砖墙围着,四邻的房屋也都是瓦顶,要不然早就烧成一片了。幸亏我们去得快,就近从青草巷南边的小河取水,所以火灭时房子的梁架都还在。”
“烧到最后都没烧毁梁架,火光却从一开始就很大?”魏知非也听出其中的蹊跷。
“那歹徒心狠手辣,在好几间屋子里都点了火,所以我在高处一眼就看见了。”
“每个房间都放了火?”章敬坤追问。
“约莫都放了。灭完火我们把尸体都抬到院子里,以便巡检和知州察看。这一摆就明显了,主人家还算好,可那些仆役个个都烧得不成样子。说到底,老天爷也是个势利眼,活着遭罪的人最后连死相都惨些。”
向押铺的话如同一根蜘蛛丝,悄无声息地将魏知非缚住,虽然明面上没有异样,可心里总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挥之不去。自军巡铺出来,她神情凝重地钻进马车,想赶紧回去整理思绪。倒是章敬坤,依旧满脸悠闲,刚上车就笑眯眯地请她去自家粮铺吃茶。魏知非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从他的笑容里捕捉到些许狡黠,于是欣然同意——一碗茶从昨天约到现在,想必是有什么话要说。
马车将他们带到城东吉祥街,在各色叫卖声中慢吞吞地走了许久,最终停在一幢二层小楼前面。位于闹市街头的章家粮铺由两幢二层小楼组成,前楼是临街铺面,后楼则供人休憩。魏知非跟着章敬坤下车,穿过前楼来到后院,却不料刚进后楼正厅就听见有人在里屋高声叫骂。
污言秽语拦住魏知非的去路,她尴尬地停下脚步,默默凝视着章敬坤的背影。牧牧紧跟在主子的身后,目光却落在里屋门口的一个小厮身上。那个瘦削的身影在看见他们的瞬间,立刻带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闪进门内,不多时里屋就安静下来。敏彦也注意到那个小厮,他在那人钻进里屋的同时,二话不说地从牧牧身后冲上去,准备赶去看看情况。
“还是我去吧,你先带魏娘子上楼歇着”,章敬坤平稳的语调中透着一丝从容不迫。
“你这畜生消息倒是灵通”,里屋的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众人眼前。魏知非抬头一看,此人四肢短小,膀大腰圆,一身肥肉将衣袍涨得圆鼓鼓,周身上下只剩脸上的山羊胡子还算有些棱角。
章敬坤对他的辱骂恍若不闻,毕恭毕敬地揖手行礼,“大伯父安好,今日怎么有空来泗州了?”
章大员外瞧见侄子身后还跟着其他人,一言不发地将双手背到身后,斜眼打量魏知非主仆二人。
“这位是魏小娘子,魏云峰伯父的女儿。我二人方才去了趟军巡铺,因为顺路所以请她来铺子里吃碗茶。”
“章大员外万福”,魏知非带着牧牧屈膝行礼。
圆鼓鼓的章大员外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闷哼,并不答礼,只是重新将目光落在章敬坤的脸上。“忤逆犯上的东西!我来不来,什么时候来,轮不到你管。泗州的铺子不论由谁打理,归根结底都是章家的。至于你,是不是章家的还不一定。”他说话如此不顾侄子的脸面,魏知非身为外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默默低下头,似乎这样便能让章敬坤少几分难堪。
“既然大伯父自有安排,那侄子就不添乱了。我陪魏娘子吃茶就在上楼,您若有吩咐只管派小厮来叫我。”章敬坤云淡风轻地揖手再行一礼,准备转身将魏知非请上楼。
世间各路欺软怕硬的妖魔鬼怪,虽然作祟的手法各不相同,但究其根本却都一样:你愈恭谦自持,他便愈加猖狂。章大员外正是这样的人,他不依不饶地指着章敬坤一顿臭骂,又把当日在祠堂里的说辞拿出来,明里暗里地咒骂侄子害死了亲生父亲。
肆无忌惮的咆哮渐渐淹没周遭声响,不管是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还是院子里拉车卸货的仆役,魏知非听不到任何其他动静。她低着头等待章敬坤的辩驳,可等了半天只等到自己的错觉,恍惚中她觉得整个泗州城的人都在跟她一起等,但他们等的是章大员外不断膨胀的恶毒掀翻头上的屋顶。魏知非再也沉不住气,猛地抬头望向章敬坤。她震惊地发现身旁的这个人泰然自若,连脸上的恭敬都纹丝不乱。
没有委屈,没有愤怒,没有难堪,也没有悲伤,魏知非觉得章敬坤的眼神平静得如同深渊。她有些不敢相信,就在刚才这个心思细密的人还从向押铺的言辞细微之处找到线索,可一转眼面对如此赤裸裸地攻击,他怎么麻木得像一潭死水?她有些好奇,究竟经历过多少次击打剜刻,一个少年的眼睛才会被雕琢得这样深邃。
“章大员外未免太以大欺小了吧”,魏知非出声的时候,把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您先说章小员外未必是自家骨肉,可骂了半天又说他害死亲生父亲。他到底是不是章家骨血,我看您清楚得很呢。自然,章家这些鸡飞狗跳的事,轮不到我一个外人来管。可既然是自家事,就不该拖累别家人。如您所言,若我爹爹和谢伯父真是被你们家拖累死的,那么一旦查明真相,魏、谢两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您有空在这里骂人,倒不如赶快回去跟族老们商量一下对策。”
章大员外瞪着眼睛愣在原地。谁能想到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小娘子,不仅主动替他侄子出头,甚至还敢当面威胁他。他的脸色由绯红转为绀紫,花白的山羊胡子抖个不停,整个人哆嗦得像几欲爆裂的炸弹。魏知非以略带挑衅的眼神盯着这枚圆滚滚的炸弹。她知道对方不敢胡来,魏家虽然无权无势,但谢家却不好惹,方才的话一旦传扬出去,章家和谢家都不会有他的好日子过。炸弹被魏知非盯得有些畏怯,虚张声势地继续咆哮几声,随后便嘟嘟囔囔地带着小厮走了。
闹剧以始料未及的方式草草收场,章敬坤的错愕在脸上盘踞了几秒钟,继而在转身的瞬间迅速躲进笑容背后。他将魏知非请到楼上茶室,二人相对而坐却默默无语。敏彦走过去打开房间的窗户,温暖的阳光立刻从外面闯进来,将空中乱舞的尘埃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章敬坤望着这些渺小的颗粒发呆,直到下人端来茶汤才突然讪笑一声:“方才若是魏娘子静静听我大伯父骂完,此刻我倒还能应对自如,可眼下…眼下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磨难,很多东西不看开些,日子便过不下去。隐忍固然可贵,但我总觉得事分曲直,有些东西是不该习以为常的。至少,旁人不该以沉默助长这种习以为常。”魏知非呷了一口茶,“我们还是说说案子吧。”
“也罢。敏彦,你去把宋主事叫过来。”
章家经营粮米生意,与各路贩米的牙人关系密切。这些牙人常年东奔西走,到处收购粮食,因此消息十分灵通。章敬坤尚在江宁府时就已暗中给泗州粮铺的宋主事写信,要他挑几个口风紧的牙人搜集线索。
敏彦将宋主事带到章敬坤面前。这个三十几岁的汉子生得高大威猛,左脸颧骨的位置有条细长的疤,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他一进茶室就向章敬坤躬身行礼,得到准许才席地正坐,将查到的线索一一道来。据他调查,马康离开谢家不足一个月就在青草巷的南边开了个绸缎庄,此后更是与州府走动密切,听说是想拿到茶引。
“贩茶可是桩大生意,看来马康手里攒了不少银钱啊”,章敬坤插嘴道。
“可不是,贩茶是靠银子堆起来的生意,但关于马家贩茶,小的却打听到一桩奇事。依照我朝律例,绝户之后家产便要充公。马家出事以后,州府派人前去盘点家产,可最后登记充公的却只有那个存货不多的绸缎庄。”
“只有绸缎庄?难道其他产业都被州府……”
“不,确实只有绸缎庄。”说到这里,宋主事挑了一下眉,“马康的长子马继昌在搬进青草巷后愈发嗜赌,背着他爹把家里的田产输个精光。至于马康,其实他早就拿到了茶引,连买茶叶的钱都交了,可直到死也没拿到东西……”
“拿不到茶叶……”,章敬坤轻蔑地笑了一声,“马继昌常去的赌场你可有了解?”
“马继昌常去的那家赌场在城西南角,客人少但赌得大,因此在城中颇有名气。赌场的老板是个名叫朱寿的外地人,来泗州有些年头了。他名下还有一间首饰铺子,也是专做大户人家的生意。目前还不清楚朱寿的来头,只知道他老婆死了好些年,膝下有个独子名叫朱少威,日常也在帮他打理生意。”
“那谢家呢?”章敬坤说这话时,看了魏知非一眼。魏知非当然清楚他的意思,马谢两家纠葛不清,这桩祸事大抵因他们而起,魏章两家是运气不好当了陪葬。所谓联合查案,明面上是三家联手,其实只是魏章两家暗中结盟。
“并未查到谢家的线索。不过有件事倒是泗州城公开的秘密,只是此等市井闲言,恐郎君和魏娘子不曾听过。”
“你且说与我和魏娘子听听。”
“谢承宗向来与他娘子刘氏不睦,经常混迹勾栏瓦舍。不过,他虽是个轻浮人,却一直不曾纳妾。听说他看中的其实是自家宅子里的一个女使。此女名叫江雅淳,是谢家花匠的女儿,也是谢大娘子的贴身女使。”
“既是宅子内的人,直接收作妾室不就成了?”
“郎君说的是,可问题就在于这个女使一直没答应。”
“不过是个女使,她不答应也做不得数吧?”
“郎君有所不知,这女使八岁便到了谢家,一直跟在谢大娘子身边。谢大娘子信佛,修了座礼佛阁日日在家跪拜。因此,这女使也是伴着青灯佛影长大的。听说她对佛祖起了誓,说是终身不嫁,等谢大娘子百年后就去庵里当姑子。”
“八岁就到了谢家?原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谢大竟还是个痴情种,没看出来呀!”章敬坤语带嘲讽。
魏知非并不接话。她想起昨晚荷风榭的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时谢承宗应该是去寻这个女使的。
“还有一件事,谢宅的两个小楼建得颇为奇怪。谢盛辉的太玄楼怎么看起来比谢大娘子的礼佛阁要矮些?”
“郎君好眼力。谢宅刚建成的时候,大家也都议论纷纷。后来才知道,虽然礼佛阁是谢大娘子的楼阁,但因里面供了泗州大圣的金身像,故而谢盛辉特意将太玄楼建得矮些,以示佛祖尊贵。”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