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好父亲病逝后的家事,魏家兄弟姐妹就各自东西,各奔前程了。
魏景鹏返回部队后,一想到曾经热闹的魏家,现在仅剩下母亲严淑芬孤单寂寞一人,自己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不能尽照顾之责,愧疚之情就充塞心头,脸上的笑容也少了许多。
人在情绪低落时,最易被悲伤侵扰。慈父病故,严母孤苦,与孔庆辉分手的失败的恋情,那些不曾细思的生活中点点滴滴的不如意,一时间都奔涌而来,缠绕着魏景鹏,撕裂着他的心。
魏景鹏突然觉得,他那已写了几万字的小说完全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产物,在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苦痛,没有深刻的情感体验之前,他写出来的东西是何其的肤浅!
魏景鹏把自己的小说初稿做了完全的否定后,毅然决然地要从头再写,他的注意力转移了,他的悲伤由此也减轻了几分。
这时候,远在新疆的小兄弟徐进的来信,犹如一块沉甸甸的石子,投进了魏景鹏渐趋平静的心湖,激荡起了层层涟漪。
早在两年前,拿到沈勇劳心劳力制作的同学通讯录明信片后,魏景鹏就按照上面的地址,给徐进写了一封信,这信久等未见回复,怕边关万里,信件有所遗失,他又给徐进去了第二封信。因这封信也泥牛入海,杳无回音,他对这像是放逐在天边的小兄弟的情谊,也渐渐地淡了。
不再期盼的回音竟然不期而至,魏景鹏自然是既意外又万分欣喜。
徐进的信很厚,小小的信封都鼓胀起来了。魏景鹏迫不及待地打开来,只见十来页的信纸,龙飞凤舞,洋洋洒洒。
原来,徐进一行几人到新疆后,二次分配有的留在乌鲁木齐,有的到了五家渠市,有的到了克拉玛依,有的去兵团,有的去学校,有的去报社,也就各奔东西了。
徐进先是分到石河子市一所学校任教,后来调到K市报社做了记者。魏景鹏的信和沈勇的明信片寄到学校时,徐进已经调离了学校。这些信件,前些日子才辗转到了徐进的手中,也才有了今日的回音。
徐进在信中描述K地的自然风物是:K市僻远所以闲静,月亮总是很圆,而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的场面是魏景鹏从没有见过的。
在校时和大多数同学交情寡淡的徐进,在客居边地、举目无亲的时候,却怀念起那时同学间高谈阔论、吵架赌气的意趣来!
边地本苦寒,饮食习惯又与故乡迥异,几年来,徐进的身体一直不甚健壮,但即使有一时的悲观、灰心,但他却全然不悔当初的选择。他一方面强身健体,坚持练习太极拳,一方面工作之余,坚持诗歌创作。
徐进说,近几个月,他在不断地写组诗,现在已完成了几十首。这些诗的内容,是他对人生、对处于十字路口的人类,特别是本民族状况的思考与描述。而诗歌形式上的朴素、坚实、简洁,又和时下流行货色大相径庭。他自信这些诗在内容和形式上都具有独创的意义,他的诗到了一个新境界。
徐进宣称:当他誊写这些诗篇时,他才发现,诗的悲凉氛围是真正的西部的,他只有到了西部,才能写出这样的诗。这是他西行之一大收获。
徐进在信中誊抄了组诗中的两首给魏景鹏,说全诗改好后想寄给魏景鹏看看。现在魏景鹏已了解了个大概,问他意见如何?
徐进还告诉魏景鹏,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大学生正在筹备成立K市大学生青年联合会,如果有钱,他们还会出一个会刊,他写的诗也是想给会刊准备一点稿子。
徐进随信附上了一张油墨印刷的“K市大学生青年联合会”筹备小组成立启事,“K市大学生青年联合会的章程(草案)”。
《K市大学生青年联合会的章程(草案)》内容共九条。
第一条:我们是一个为社会进步服务,并促进自身不断完善的大学生青年联合团体。
第二条:知我中华,从而振兴中华,这是我们的宗旨。
一条一条往下读,一群富于朝气,富于开拓精神,具有一定的专业知识,满腔热情投身于边疆的建设事业,立志为社会进步服务的热血青年跃然纸上。
读着《章程(草案)》,魏景鹏马上回想到他们在大学时成立“新月诗社”,编辑诗歌刊物《新月》的种种,不禁心潮澎湃起来。
今日徐进还是往日那个徐进,狂放的不羁的热情的,执着而勇敢的。魏景鹏反观自己,他按部就班地工作,安安稳稳地生活,似乎也做出了一些成绩,但他已逐渐收敛了外在的锋芒,为人处世已不像过去那么冲动,如果说他当年是诗意的生活,那么这诗意已经被平凡所代替,如果说他当年追求的是卓越,那么这追求的热情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淡薄。
一丝苦涩涌上魏景鹏心头,他问自己:消失了生活的激情,是因L乃内地偏僻之地,军营又是封闭式管理?
徐进在信末言:见面难期,唯遥祝学兄健康富足而已。
此时,这“见面难期”四字,在魏景鹏眼里胜过了千言万语。想边地苍凉,千山万水之遥,他们这两个昔日朝夕相处的同窗好友,当年一别,不知今生可能再相见?即能相见,又焉知在何年何月?魏景鹏心中酸涩,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那以后多年,魏景鹏与徐进一直保持着不间断的书信往来。天边的飞鸿就这样来来去去,直至两人都结婚生子,为人夫为人父,直至后来通讯发达,手机代替了书信。
他们是同窗,更是有共同爱好的诗友、文学青年。他们在信中谈诗论画,谈写作与生活,谈理想与爱情。那些年,他们有满怀信心的追求,有面对歧路的彷徨,有可怕的孤独,有冷酷的否定,有义无反顾的探索,也有大彻大悟大欢喜。
他们把自己的新诗作寄赠对方,彼此坦率而不留情面地批评和建议。
虽然关山阻隔,但他们携手走过了大学毕业后,他们最富活力的青春之年,他们是彼此青春的见证人!
很多很多年之后,当他们终于再见面之时,说起这些往事,他们在开怀大笑之际,都免不了泪眼婆娑。
这些都是后话了。当日,看了徐进的来信,魏景鹏是百感交集的。比照徐进身处苍凉边地,仍然一腔热血地工作和生活,不懈地追求理想,顽强地表达自我,魏景鹏觉得自己当下四平八稳的生活状态,完全失去了昔日生活的激情,也失去了他的自我,他批判自己是一个理想的失语症患者。
魏景鹏由此而心情沮丧,因为他的自信心第一次受到了如此严重的冲击。他突然不满意于自己现在的生活了,无疑,他接受过的教育,让他骨子里成为了一个“理想主义者”,当初他选择走进军营,是怀揣着“英雄梦”的。然而,几年下来,他的工作和生活只是平凡再平凡,在和平的年代,他那在战火纷飞的战场,用血与火去铸就的“英雄梦”,似乎注定要化为泡影。
魏景鹏从来是鄙夷“庸人”的,他要卓越,他要找回从前的自己,他不能再继续当下平庸的生活了!
魏景鹏下决心要作出改变,他觉得改变是他现在的唯一出路。而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就仿佛在他心上生了根,让他整日焦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