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寒假我和文娜一起坐火车回家,那次我们乘的是早车,没吃早饭就赶去了。我把买车票剩下的一点儿钱全都买了吃的东西放在文娜包里。中途文娜的一个同学下车拿错了包,把她的包拿去了,而她的钱和我买的食物都在那包里面。几个小时后,离家还有很远,我们都饿得难受,幸好我遇见了一个高中校友,借了点儿钱。当时只借到十几块钱,给文娜买了方便面和火腿肠之后,我等着买相对便宜的盒饭吃。文娜见有人推销小瓷像,看着好玩,非闹着要一个,我就用剩下的钱给她买了这个东西。后来文娜知道那是我们仅有的几块钱,一连声地给我说对不起。
“那天我真不知道你就只有几块钱了。”
“没找你还我钱就不错了,害得我差点没饿死。我靠!新中国都成立这么多年了,万一再出现饿死人的惨剧,让逝去的先烈们都英灵难安,以为是自己革命不彻底造成的。对得起谁?你还敢提这事!”
文娜看着我说:“你知道这个小像叫什么名字吗?”
“叫猪八戒背媳妇。”
我转移话题:“你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我把这个还给你——还给方佳呢。”
我顿感轻松:“什么呀?这就是个玩意儿。佳呢不要,她要的话我就再给她买一个。你留着玩儿吧。”我站起来,拿出手机,“我给马哲打电话咱们去看电影吧,把佳呢也叫过来。”
“我和马哲分手了。”
我差点儿把手机掉地上:“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就刚才,也是在这里。”
“为……为什么?”
“就因为这个。”文娜把小瓷像放在我手里,“我以为你对我那么好,是因为你喜欢我,那年寒假之后你会追我,但你却让我跟马哲谈恋爱。”
“别这样说。不是我让你和他谈恋爱,是马哲说他喜欢你,我觉得他也不错,所以才介绍……”
“就是你让的!”文娜大声打断我。
“马哲对你不错,大家现在这样不是都挺好的吗?”
“但你谈恋爱了。”
“我谈恋爱咱们也能是朋……”
“我不想让你谈恋爱。”文娜已经哭了,“看见你和方佳呢在一起我才知道,我……”
“我得回去了,佳呢还在等我,我不想让她等太长时间。”
我丢下文娜,快步走开。
走出小区大门的时候,我在路口站了一会儿,文娜还没出来,回头看见她正呆呆地坐在秋千上,像是等着别人去推她。小瓷像在我手里攥着,它还是那样有光泽,那猪背上的小女孩还是那样在嘴角露出一抹羞涩的笑,真的很像一个刚结婚的小媳妇。我猛一甩手,瓷像在空中映着金色的夕阳划出一道明媚高畅的弧线,在马路那边落地。没听见声音,不知道摔碎了没有。应该是碎了。
我没给马哲打电话,径直到我们常去的几家小饭馆找,果然在。秦重和宋凯成也在。
秦重看我来了,说:“正要给你打电话呢,马哲……”
“我知道了。”
我拉张凳子坐下。我不知道文娜是怎么跟马哲说的,也不知道马哲是怎么想的,一时无法开口。
“什么都别说了,喝酒吧。”马哲说。
马哲像昨天晚上的文娜一样跟我们轮流干杯。
大家喝了一阵闷酒,开始西一句东一句地瞎扯,但都小心翼翼地避开恋爱这个话题。后来扯到大一我们刚见面时的事,大家都认为那是个安全地带,言语渐渐稠密起来。
马哲一直默不做声,我想让他开口,就把话题向他身上引:“那时候马哲是个傻X,手机背光灯坏了,每天晚上熄灯后都用打火机照着发信息……”
说着,蓦地想起这是马哲刚开始追文娜时候的事,立即闭口,脸上讪讪的。
不料,马哲猛然站起来,厉声道:“你他妈才是真正的傻X!高考分数低得不能提,还总是嫌这学校不好。剑桥好、牛津好,你他妈得能考上!如果不是因为扩招,你他妈连这个学校也考不上。”伸手指着我,问,“你他妈大一刚见我的时候,跟我说你高考考了多少分?你说!”
我不说话。
“你说你考五百四十六,其实呢?其实你他妈刚考到五百!”
我试图挽回局面,强笑着说:“都是年轻人,谁还没有点儿虚荣心。”
“你那不是虚荣,是不要脸!我他妈才真考了五百四十多分。我早就知道你他妈不讲究!”马哲一点儿开玩笑的样子都没有,脸红脖子粗的像是在吵架。
“你怎么了这是?又不是吴宇把你甩……”
宋凯成话没说完,被秦重拦腰砍断:“喝杯结束酒、喝杯结束酒,喝完这杯酒咱们就回宿舍睡觉。都喝得差不多了。”
马哲坐下来,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摇摇头,跟我说:“吴宇,我刚才是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谁当真谁是傻X。”我说。
“来来来,喝酒喝酒。”马哲端起酒杯,回头道,“——服务员,再来几个热菜。”
马哲活跃起来,大声地说话,大声地笑,大口地喝酒。
我们四个人都喝醉了,互相搀扶着回到宿舍,马哲结结巴巴地说:“吴……宇,如果……如果我从宿舍跳下去,会……会不会摔死?”
我们宿舍是在五楼。我大着舌头说:“会,别说你,就我这样身手堪称矫健的人从这儿跳下去都难逃一死。”
马哲竖起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摇摇,回头道:“秦重、凯成,你们说……你们说我会不会摔死?”
秦宋二人皆答:“会。”
马哲道:“三个傻X!我沿着楼梯……一阶一阶跳下去……也会摔死吗?!”
我们三人愣住了。
马哲仰天大笑:“没想到我的智商会……会有这么高吧?”
半夜起床喝水,见马哲正坐在床上抽烟,我说:“给我根烟,你喝水吗?”
“不喝。”他扔给我一根烟,从床上下来,打开阳台的门,说,“出来站一会儿。”
我把被子拽下来,披在身上,哆哆嗦嗦地和马哲一起站在阳台上抽烟。
已经是下半夜,天黑得很实在,让胆小的夜行人不敢贸然迈步,怕被那实在的黑暗撞疼了脚尖。
“你喜欢文娜吗?”他问我。
“别开玩笑。”
“我早就知道她喜欢你了,我刚追她的时候就知道了,但我没说出来。”
“马哲,这件事算我对不起你。”
“不关你的事。”马哲拉过我身上的被子,把自己裹住,“吴宇,你犯过罪吗?狠一点儿的,逮着了不枪毙也得判个无期徒刑的那种。”
“没有。曾经有过那样的冲动,但我胆小,没敢做。问这个干什么?”
“如果你真做过,我就检举你,让你他妈一辈子蹲监狱,永远都谈不成恋爱。”
“你他妈真够狠……”
“睡觉!”他不等我说完,猛地把被子掀掉,转身回去了。
我随后跟进去,关上门,他已经钻进被窝了。
“马哲,文娜的事算我对不起你。”我说。
他没说话,翻转身子,面向里面的墙壁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马哲已经不在宿舍,宋凯成说他一大早就起来到教室去上自习了。那天马哲很晚才回来。以后天天如此。
上课时,我们四个人还是坐在一起,但都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了,大家都呆呆地坐着。放学后,我叫马哲跟我和方佳呢一起出去玩儿,他说不想去,我硬拉他,他说:“吴宇,你别这样,真的,我跟文娜的事与你无关,你别觉得……咱们还是朋友。”
当一个人给你说“咱们还是朋友”的时候,那就证明你们已经不再是朋友了。我心中一片悲凉。
我给文娜打电话说我在她们寝室楼下等她,她下来了。
“文娜,我跟你和马哲都是朋……”
我还没说完,文娜就转身跑回去了。
就在我脚下站着的地方,大半年之前,我和马哲他们用偷来的花摆成一个“爱”字,也就是在那天,文娜答应了马哲长达一年的追求。而现在,似乎那件事已经过去很远、很远,遥不可及的远。让人疑心是一场梦。
时间这东西很有魔力,它可以让诸如屁塞一样的委琐事物变成宝贝,陈列于高级博物馆,也可以让很多美好的事情变成让人徒感惋惜的回忆,不再出现于现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