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回天启五年的三月二十七日,新任两淮转运使史从知上任扬州。史从知生于河南,早年求学时拜入左光斗门下,但在进士及第后却主动与东林党划清了界限,按他的话说,“授我业者,恩师也,非东林也。”正是他的这般举动,博得了齐楚党人的好感,于是将其荐入两淮盐业转运使司,向其示好,以便拉拢。
史从知刚一到任便宣布要检查两淮盐业转运司最近三年的账目,这本是寻常的事情,每一任转运使都要走这么个流程,但是史从知却不是敷衍了事,他翻出了自己从淮安带来的淮北盐引账目翻本,两相对照,以便确定准确的盐引贩卖数额。这一看不要紧,却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问题:两本账册对不上。
在史从知自己的账册上记录着,天启二年淮北共出盐引十七万引,征得榷税六万五千两,然而在总司的账目上,除了这十七万引盐之外,还单独列有一项:贩商预行提留盐引八万引。所谓预行提留,就相当于赊账,但这个赊账是有条件的,商人必须按年缴纳利息,通常是百分之三,但由于朝廷并没有明文规定这一事项,所以讨价还价的余地很大。
天启二年赊出去的这八万引盐,直到天启五年自己上任都没人来还上,而且账目之中只字未提利息的事情,等于是朝廷白白将这八万引盐给送了出去,这让史从知大感不妙,如果仅仅淮北五座盐场就能赊账八万引盐,那淮南二十五座盐场又赊了多少呢?他继续往后翻,翻到了淮南账目那一页,一行小字映入了他的眼帘:贩商预行提留盐引三十万。
史从知紧皱眉头,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此时的两淮盐业转运使司,下辖泰州、淮安、通州三个分司,总共有三十个盐场,其中淮北五个,淮南二十五个。每年额定出盐引七十万五千二百引,其中淮南五十三万引,淮北十七万五千二百引。而账目中记载的两淮盐课赊账,竟然高达三十八万引,超过每年额定盐引的一半,这些新增加出来的盐引没有经过朝廷的批准,也就是说,盐的产量并没有增加,但是盐引的数量却增加了50%,作为一个现代人,大概脑海里一定会出现一个词:通货膨胀。
史从知当然不明白“通货膨胀”这个词的含义,但并不妨碍他理解“钱贱盐贵”的事实。史从知心中的担忧让他不得不从头到尾翻看整本账目,从万历三十三年到天启四年,每年的盐引都有赊账,最少的万历四十年有二万引,最多的天启元年竟然高达四十万引,在这二十年的时间中,盐商归还的“借款”竟然总共只有区区八万两白银,如此庞大的税款流失,让他不寒而栗。
而更让他忧虑的是,不断超发的盐引,已经造成了副作用,正常来说,一引盐额定是三百斤,但由于盐引的长期超发,导致一引盐的实际存量严重降低,史从知估计可能已经不到一百五十斤,这就意味这老百姓买盐的价格会翻一倍,原本三百文能买一斤盐,现在恐怕要花上六百文,这就给了私盐生长的空间。而对于私盐,史从知更加熟悉,这源自于一个明代中期盐场的特例:余盐税。
弘治年间,皇帝下旨允许官府购买盐户手中除额定盐引外的剩余盐,但需要交纳一笔单独的税款。这一举动等于是绕过了纲盐法,制定了一项新的盐业买卖渠道,于是二十年后,从1510年开始,官盐陷入了危机,余盐即使在交纳余盐税之后,其价格仍然远低于官盐,这导致市场上充斥着余盐,而正规的盐引则无人问津,这便是第一次盐引壅积。而当时朝廷的做法是,将余盐和盐引挂钩,一张盐引下存三百斤正盐和一百斤余盐,这一做法看似天衣无缝,但很快,商人也找到了应对之法,那便是“预行提留”。
由于盐引下共存了两个品种的盐,导致盐商需要重复纳税,即先交纳仓钞钱来购买盐引,然后去盐场购买余盐,最后还需要交纳余盐税。等于是一份盐引交纳了三种税(这一制度一直延续到大明朝灭亡),这导致盐商成本大增,盐引壅积问题并没有得到缓解。为此,当时的户部尚书向朝廷提出了“预行提留”的办法,嘉靖皇帝在慎重考虑后,批准了这一建议。结果便是,赊账的盐商往往欠账不还,这些佘出去的盐即使被朝廷下令剥夺官盐的身份,却依然畅销市场,因为它的价格实在是低廉,最终,朝廷只得默认了“预行提留”的做法,以换取盐商对额定盐引的购买。
看着眼前的两本账册,史从知陷入了沉思,他很清楚,这些佘出去的盐实际上就是市场上私盐的来源,以赊账的比例来看,目前市场上至少有35%的盐都是私盐,但如果考虑到官盐的高昂价格,这一比例很可能会超过60%,对整个官盐产业造成严重威胁,于是他连夜书奏一封,直递紫禁城。
四月九日,天启收到了史从知的奏折,其中的内容让他大吃一惊,当初范醇敬说盐政应当尽收于官,他还觉得合理,但如今看来,这根本就是给别人做嫁衣。盐政当中的问题恰恰在于国家垄断的低效率,一方面朝廷希望通过垄断敛财,但另一方面,朝廷又缺乏运贩的手段,只能依托于商人,结果便是商人和官员沆瀣一气,从垄断中攫取暴利。
天启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召见户部尚书毕自严。
“微臣参见万岁。”毕自严跪拜在天启面前,他最近似乎长胖了些,看来户部的小日子过得不错。
“自严对盐政所知几何?”天启努力抚平自己的眉头,尽量不让毕自严看出自己的难色。
“回万岁,略有所闻。当今盐政之症结,乃在票引,而票引之难,在于价高难卖。”
毕自严说完悄悄抬眼看了看天启,却读不出天启脸上的表情。
“就在刚刚,新任两淮转运使史从知给朕送来了一封加急直奏,你看看吧。”天启将桌上的奏折递给了魏忠贤,魏忠贤恭敬地接过去,转手递给了毕自严。毕自严跪在地上一行一行地读下去,越读脸上的神情越凝重。
“万岁,盐业必须彻查,其中必有大匿!”毕自严啪地一声合上奏折,怒目圆睁。
“朕正有此意。”天启转头朝魏忠贤看了一眼,魏忠贤立刻抬嗓唱道,“亲命户部尚书毕自严为两淮盐案钦差大臣,赐尚方宝剑,即刻出使扬州,行权专断,务尽彻查,钦此!”
“微臣领旨!”咚一声,毕自严朝天启重重磕了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