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六月二十日,天启下旨:两淮商人迭荷恩赏卿衔,乃于历年提引一案,将官帑视为己资,或代购器物,结纳馈送,或借名差务,勾结衙庭,蛀米为豸,蚀国膏腴,侵冒银至千万两,罪不容诛。今处原两淮转运使南居益、转运使同知孙家旺绞监候,秋后处决;大小经历八人罚没家产,流放台湾;余案罪官退回脏银,削职为民;至于涉案商产一应充公,以抵脏款。
天启的圣旨一发,有人松了口气,有人却震惊不已。松口气的自然是盐商们,毕竟皇帝只是没收了他们在扬州的财产,并没有大开杀戒,可以说是相当的仁慈了。而感到震惊的当然是毕自严,他原以为天启至少要处决几个领头的商人以儆效尤,没想到天启却“大度”地一个都没动,罚点钱就算完事儿了,这让他情何以堪,于是当天下午,他又来到了乾清宫。
“毕卿今日又为何事?”
“万岁,臣来请辞。”
“毕卿生病了?”
毕自严摇摇头,“臣身上无疾,五脏六腑却血流不止。”
天启闻言沉默片刻,“毕卿有什么意见,大可说出来,朕听着。”
毕自严轻叹一声,躬身给天启磕了一个头,“万岁,杀史从知的既不是南居益,也不是孙家旺,为何挂上绞索的只他二人?”
天启思索着应该如何回答毕自严,半晌之后才开口,“扬州城里,徽商与晋商此消则彼长,贸然扼杀了晋商,只会让徽商一家独大,迟早会重蹈今日之覆辙。”
“陛下曾说,会给烈士一个交代,而今看来,果真是说说罢了。”毕自严的冷嘲热讽让天启有点尴尬。
“朕何尝不想杀了这些为富不仁的蛀虫以慰史卿的在天之灵,可朕是皇帝,朕不能快意恩仇……史卿家中可有父老、子嗣?”
毕自严无奈地摇摇头,“托奸商的福,史大人全家都不幸了。”
天启闻言侧过头去,眼圈泛红,双拳紧握,沉默半晌后才开口,“他是个忠臣,孤臣,能臣,朕有愧于他,便追封他为文烈公,于淮安城中置文烈公治盐政碑,流芳百世……”
毕自严轻声叹息,“万岁若真要让文烈公流芳百世,须得将这盐政弊病通祛,完成文烈公之遗愿。”
“朕近来正是苦于此事,杀人只能治一时,治不了一世,盐政不革,阴弊之事必将重蹈。”
“万岁无虑,文烈公有遗策,可使扬州不再为徽晋之地。”毕自严早有准备,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奏折递给天启,然后自己解释道,“徽晋之所以坐大,根源便在盐引,只要废除了盐引制度,徽晋便会失去垄断之利,如此,可保盐货通而国不失。”
天启一边听他说,一边翻看奏折,其实天启很早就有了废除盐引的想法,但是担心朝野反对声音太大,施行起来太难,不过这一次,借着盐案这股风,说不定能一锤定音。
“文烈公这想法倒是不错,可若是徽晋反对怎么办?他们在朝中也有不少喉舌。”
“正因如此,万岁才不可轻易地放了那些被捕的奸商。可用免罪为要挟,逼迫他们同意废除盐引。”
毕自严的话让天启醍醐灌顶,“毕卿好计策!”
毕自严却摇摇头,“若非为国朝计,臣宁可砍了这些奸商的脑袋!”
六月二十日下午,天启下发了第二道圣旨:“凡涉案商籍,一应羁押,未得旨,不许纵镣。另有在逃人等,着原籍府衙协理追捕,两月内不到案者,发配亲族家眷至台湾。”
天启的第二道圣旨犹如五雷轰顶一般,让刚松口气的朝野再次陷入了绝望之中,皇帝终究是不肯轻易放过他们。
圣旨一发,各地很快就出现了投案自首的人,当然也有很多是“被投案自首”,毕竟要是两个月没到案,亲族和家眷就要被发配到台湾去,这般连坐谁受得了啊。到七月十五日中元节这天,名单上的犯人基本都归案了。也就在这天的早朝上,毕自严以户部尚书的身份,公布了盐法改革细则。
“废除《纲盐法》,改行《票盐法》。朝廷不再为盐场设产额限制,凡在籍户民,皆可往各地盐场购盐。出盐经批验所批检,缴纳验费及税费后,于盐包处张贴票据,以此为《票盐》,贩行天下无碍。”
毕自严一说完,台下立刻议论纷纷。
“万岁,若是废除盐引,盐场生产又不受控制,灶户为谋利大量产盐,而盐商失去垄断又销路难保,恐引起低价私盐泛滥,尤致官盐雍积。”
“何须此虑。”毕自严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官盐雍积的根子便是盐引,废除盐引后,盐商若愁销路,自然会少从灶户买盐,灶户的盐卖不出去又怎会一直产盐呢,此谬论矣。”
“那朝廷又如何从票盐中取利呢?”
“朝廷不限定盐价,只从批验所中抽税,十取其一。”
当天的朝会结束后,一众楚党人回到了院房之中,商讨对策。
“黄大人,齐党到底什么意思,莫不是也想到扬州去掺一脚?”
黄彦士沉默了,他不知道毕自严究竟是自作主张,还是的到了亓诗教的授意,亦或是王佐所为,但是从今天朝堂上的反应来看,齐党似乎是默认了毕自严的做法。原本晋党才是盐法改革的最大受害者,但是由于盐案的关系,他们现在根本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受到牵连。至于浙东一系,现在更存了看热闹的心思,不少人还主动支持毕自严的改革,试图离间齐楚两党。
“还是棋差一招,当初本以为将尤昌盛安排进去,以后扬州便是徽商的天下,却没想到毕自严来了一手釜底抽薪,这下甭管什么徽商晋商,统统都得完蛋。”
“难道咱们就只能坐以待毙吗?”
“还是得去找首辅谈谈,他今天在朝会上始终沉默,不知是何态度。”
晚上,黄彦士敲开了城东的周府的大门。
“周阁老,这票盐法您怎么看?”昏黄的灯光下,黄彦士显露出几分疲态。
“利国,利民。”周嘉谟的话很短,却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黄彦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沉默了片刻,“可是不利商啊。”
周嘉谟摇摇头,“商也是民,民亦是商。”
黄彦士有些急了,他探着身子轻声对周嘉谟说,“大商和小商,不一样!”
周嘉谟闻言淡淡一笑,“先有小商,而后有大商。”
黄彦士登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没了大商,我楚党如何与他东林斗法?”
周嘉谟端起茶杯来轻轻嘬了一口,“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由于失去了楚党这一最大的阻力,在皇帝的支持下,毕自严提出的票盐法很快便得到了通过。天启五年八月初一,皇帝正式下旨,废除《纲盐法》,改行《票盐法》,历时四个月的“两淮盐案”宣布结案,在押的商人只要缴纳一笔罚款后便可重获自由。原两淮转运使史从知追封谥号文烈公。也就在同一天,扬州城西的河栏街上,一群工人正顶着大太阳改建一座庭院,这庭院的门头牌坊刚刚立了起来,中间用正楷大书着四个字:湖广会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