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匠，这么急着回家做什么？担心你那婆娘给你带回个便宜儿子吗？”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靠着自家的院墙，对着从面前走过的中年铁匠不怀好意地笑道。
少年名叫王德馨，祖父曾在朝为官，告老隐退后在家乡靠山镇置办了不小的一份家业。只可惜前些年出了场变故，王家大半的家业都被王德馨的父亲输了出去。
王德馨的祖父本就身体欠佳，遇上这事，顿时急火攻心，一命呜呼了。
王德馨的父亲犯下如此大错，无颜留在家乡，向妻儿发下要把家业赚回来的豪言壮语后，便离家远行，没了音讯。
留在家乡的母子二人辞退了仆人，亲身下田劳作，靠着剩下的一些耕地过活。好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家剩下的耕地，养活母子二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王德馨的母亲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金榜题名，像他祖父那般入朝为官，光耀门楣。
可王德馨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一套江湖做派，在镇上纠集了一帮十四五岁的少年，整日里不是偷鸡摸狗，就是上房揭瓦。名声比起他爹没有把家产输掉之前，还要更差些。
而他嘲笑的那人，是村中打铁的张铁匠。张铁匠长相平庸，媳妇却颇有姿色。夫妻两人搬来此地有七年了，与他们同时到来的，还有一个那时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夫妻俩买了块地，自己搭起了屋子，便在此地住了下来。除耕作外，张铁匠还靠贩卖、修理农具补贴家用。
那妇人最初便只是在家劳作，但随着他们的孩子到了读书的年龄，家里的开销便随之增大。于是从去年开始，妇人便去县城的绣衣坊做工。
后来渐渐有流言传出，说妇人被掌管绣衣坊的县丞看中，两人已暗中私通。但妇人每次回到家，一家三口却又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让人不免觉得，那些流言都是无稽之谈。
但今日，情况却与往常不同。因为妇人此次回来，穿了身崭新的狐裘，并且是由两个带刀的随从驾着马车送到的家门口。
妇人到家时，张铁匠外出砍柴，只有年仅八岁的张不负在家。见娘亲回家，张不负自是喜出望外，但妇人却一改往日的笑脸，只是对着他冷冰冰地瞥了一眼，便吩咐两个随从将她的一些行李从屋中取出，装到院外的马车上。
妇人装上车的，不过三五个包袱。装好之后，她便吩咐随从从马车上拿下一张长椅，一言不发地坐到了院中。
周围的邻居见此情形，自然是议论纷纷。但有那两个门神般的随从站在院门前，邻居们却也不敢高声谈论，只是窃窃私语。
时至腊月，张铁匠家院中的地面上铺着一层薄雪。妇人似是坐得有些冷了，紧了紧狐裘的衣领，起身似要离开。
但就在这时，院门外道路的尽头现出了张铁匠背着木柴的身影。
同张铁匠一同赶来的，还有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他走在张铁匠身旁，不时略显忧虑地望向身旁的中年人。
那少年朗目疏眉，生得颇为俊俏。一头笔直的长发呈深褐色，似有异域血统。
走过王德馨身旁时，张铁匠对他的讥嘲置若罔闻。但那少年却沉下脸来，扭过头冷然道：“王德馨，给自己积点口德吧，当心死了之后下拔舌地狱。”
被那少年冰寒的目光一扫，王德馨不禁打了个寒战，嘴上却不饶人：“石忘忧，找削呢是不？今晚爷在镇东牌坊前等你，敢过来么？”
石忘忧“哼”了一声，目光中透出一丝不屑。
“充什么好汉？谁不来谁孙子！”王德馨瞪着眼喊道，心中却已经开始打了退堂鼓。毕竟上一回，他们十几人对石忘忧一人，却还是被对方打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
面对王德馨的挑衅，石忘忧冷笑一声，不再理会。转头又对张铁匠低声道：“张叔叔，别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就当他们是放屁。”
张铁匠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好，我记下了。”
见此情形，石忘忧非但没有放轻松，反而更多了一份忧色。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张铁匠却已快步上前，迈过自家的院门，来到了那妇人跟前。
那两名护卫见他进门，立即将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同时露出狠厉之色，显然是警告他不要上前。
于是张铁匠在距离妇人五丈的位置停下了脚步，将背上捆好的木柴摘下放到地上，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将目光集中到坐在石凳上的妇人身上。
他的眼中瞧不出怒意，反而十分平静，但那份平静中，却隐隐透出一股死寂。
那是一个人近乎绝望时的神情。
“爹！”蹲在角落里的张不负见父亲归来，立刻小跑着到了张铁匠跟前，一把将他抱住。抬头之时，眼中已有了泪光。
“爹，这是怎么回事呀？娘怎么生气了？是我哪里做错了吗？”张不负抬头看向张铁匠，小声地问道。
张铁匠摇摇头：“跟你没关系，你先去找你忘忧哥，爹有些话要跟你娘说。”
“好。”张不负抽着鼻子点点头，放开抱着张铁匠的双手，奔到了石忘忧身旁，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别怕，没事的。”石忘忧拍了拍他的肩头，轻声安慰。
张铁匠与妇人相互对视，沉默了良久，最终是张铁匠先开了口：“一定要这样吗？”
妇人冷笑一声：“那要怎样？哪天深夜我无声无息地消失，然后你对旁人说我死了？”
张铁匠嘴唇发颤：“这样……不好吗？”
“好！”妇人的脸上显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当然好！简直太好了！”
她的眼中骤然喷出火来：“我倒想问问你，这么多年！你装的还不够吗？先是跟旁人说，这孩子是我们的孩子，然后又硬要与我装成一对恩爱夫妻，你就不觉得累吗？”
父亲身后的张不负一听这话，蓦地一愣，眼中显出迷茫之色，而后他转头看向石忘忧，喃喃道：“忘忧哥，我娘的话是什么意思？”
“没事没事，大人有时候就是喜欢说些奇怪的话，不用理他们。”石忘忧自然明白妇人的意思，但这时候哪敢对孩子说明？
只是院门外的街坊们听到这话，立刻便议论了起来。王德馨更是高声道：“诶呦！原来老张你这绿帽好几年前就……”
他原本还想继续说下去，但被石忘忧扫了一眼，便吓得闭上了嘴。
“够了，别再说了。”张铁匠的声音变得越发低沉。
“够了？”妇人又是一声冷笑，“我可不觉得够了，八年前，我要把这孩子打掉，是你偷偷把药换成了保胎药吧？孩子生下来以后，你又跟担心被人发现真相，拉着我背井离乡来到几十万里外的这个地方，你有问过我想不想这样吗？你知道吗？在我心里，你比你那兄弟更可恶。他只是毁了我的名声，你却差点把我的一辈子都毁了！”
张铁匠似乎被冻住了，他僵硬地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显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原来是这样，你应该早跟我说的。”
“早跟你说？”妇人怒意更盛，“腾”地站起身来，“跟你说有用么？跟你说你也只会摆出一张苦瓜脸，嘟囔几句‘那我还能怎么办’，弄得好像你是天底下最委屈的人。其实呢，你不过是一个自私又爱面子的可怜虫！”
一口气说完了这些，妇人的胸膛急促起伏了好一阵，涨红的脸才渐渐褪色。随后，她冲着张铁匠略带鄙夷地笑了笑：“算了，不说了，走了。”
说完，她再无片刻停留，迈步便从张铁匠身旁越过，笔直地向院门口走去。
张不负年岁尚小，没能完全明白张铁匠同妇人先前的对话，但却也知道两人的言语与他听过的邻里间的夫妇争吵大不相同。瞧着娘亲从自己面前走过，他本能地觉出，若是此时一动不动，今后怕是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娘亲了。
于是他猛地从石忘忧身旁弹开，“扑通”一声跪到妇人身前，抱住她的双腿哭号道：“娘！你别走！你别走！”
起初他只是想摆出哭的架势让妇人心软，但一想到娘亲确实就要离开，眼中的泪水就成了真的了。
但面对孩子的挽留，妇人的脸上却不见半点不舍，反而多了几分不耐。
“放手。”妇人冷冷地道。
孩子摇了摇头，手臂抱得更紧。
“放手！”妇人抬高了声音，同时伸手去扯孩子的衣领。
孩子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娘亲，依旧不愿放弃。
“滚！”妇人被缠得烦了，连带着之前尚未消散的怒气一股脑发泄了出来。她猛地抬起右脚，一脚便将孩子踢翻在地。
眼见着那孩子不顾疼痛，想要再度起身，妇人骤然尖叫一声，又是一脚不管不顾地踢了出去。她或许并未注意，这一脚对着的，正是那孩子额角的太阳穴。
太阳穴为人身要害所在，这么小的孩子若是太阳穴被踢中，一个不好便要危及性命。
这一刻，石忘忧目光闪动，脚尖轻轻抬起。
但有一人的动作比他更快，眨眼间便赶到妇人近前，一把抓住她的咽喉，将她举到了空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