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门前,王德馨望着那紧闭的大门,久久地伫立着。
先前,他也曾因彻夜不归而在家门前踟蹰。那时候,他担心的是如何向母亲交代。但今日,向母亲交代对他来说已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真正的大事是父亲的离去,以及他今后的打算。
犹豫许久,王德馨最终把心一横,迈步走上家门前的台阶,伸手去敲院门。
但还没等他的手碰上门板,两扇大门便向内打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站在门内,一脸的焦虑不安。
一见王德馨,老人顿时喜出望外,立即叫道:“公子!你这一晚上都去哪了?夫人都急死了!快进来快进来!”
说着,老人便迫不及待地将王德馨拉进门来,同时朝院内喊道:“夫人!夫人!公子回来啦!”
老人与王家同姓,是王德馨祖父的书童,已在王家待了五十多年,连他自己的儿子都是在王家出生的。
三年前,王德馨父亲输掉家产后,家仆大多被遣散。王德馨的母亲原本给老人准备了一份丰厚的谢礼,但老人不愿意离开王家,宁可不要工钱也要留下来帮忙。
用老人自己的话说,他从小就在王家,如今年纪大了,已经没力气换地方了。
“这身上怎么这么脏?哪捡的破衣服?”老人一边抱怨着,一边伸手帮王德馨掸掉身上的尘土。
“二爷爷,您别忙乎了,我一会儿自己来就行。”老人与王德馨的祖父情同兄弟,因而王德馨便以同宗祖辈视之。
这时,王德馨的母亲从后院走出。一看见王德馨,她便急匆匆地奔了过来,一把便将王德馨推了个趔趄。
“你去哪了?怎么又是一句话没说就没影了?你知道娘有多担心吗?你知道吗?”妇人一边说着,一边想起了这些年来的不易,想起了自己对孩子的期望,想起这孩子的顽劣,想着想着,自己便哭了起来。
要是在往常,王德馨定然趁机说些好话哄哄妇人,但今日,王德馨却只是苦笑了一下,随即正色道:“娘,咱们先进屋行吗?我有话要对您说。”
“进什么屋?你还想进屋?”妇人先是一怒,但等她瞧见了王德馨脸上罕见的郑重后,又转而愣住了。
她还从来没在儿子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
“求您了,我们进屋说吧。”王德馨下意识地想要笑一笑,但鼻子却有些发酸。
“进来吧。”妇人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带着王德馨穿过前院,进到了后院的书房之中。
“二爷爷,麻烦您也出去一下吧,我想跟母亲说些私密的话。”王德馨朝着老人露出一个带有歉意的笑容。
老人先是一怔,随后笑道:“公子太客气了!看来是有什么大事,您和妇人慢慢聊。”
说罢,老人便退出了书房,并随手关紧了门。
“扑通”一声,王德馨面向妇人跪倒,将那那包裹严实的破烂长袍高举过头。
“儿啊!这是什么?你别吓娘!”妇人颤声道。
王德馨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没能发出声音。于是他只得强提一口气,嘶声道:“这、这是我爹的遗物!我爹他,已经去了!”
妇人一听这话,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后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娘!您撑住!您撑住啊!”王德馨放好那破烂长袍,用双膝爬到妇人跟前,扶住母亲的双肩。
妇人瞧着那团衣袍,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悲恸。她其实已经相信了王德馨的话,但心里却还抱着万一的希望。于是她看向王德馨的双眼,涩声道:“儿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爹他,你爹他……”
说到这儿,妇人便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王德馨强忍悲痛,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讲述了一遍。他讲到父亲被人炼成傀儡时,妇人便已泣不成声。而当听到自己王德馨父亲的遗言后,妇人更是难以自持,当场便放声大哭起来。
王德馨紧紧地抱住母亲,直到妇人渐渐止住悲声。
“娘,咱不哭了,还有正事等着去做呢。”王德馨为妇人擦干了泪水。
“对,咱得让你爹下葬。”妇人点点头。
王德馨却摇了摇头:“娘,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我爹当年输走的那些家产,我现在怀疑,我爹当年输掉家产一事,也有姓冯的在捣鬼。当年,我曾亲眼见过那赢了我爹的赌徒与姓冯的私下相会,那赌徒对姓冯的态度恭谨,说不定他只是个棋子,咱家的家产,其实都落在了姓冯的手里。”
“一刀杀了他真是便宜他了,应该把他千刀万剐才对!”一提到那冯县丞,妇人便恨得咬牙切齿。
王德馨拍了拍妇人的肩头以示安慰,而后说道:“如今那姓冯的死了,也没听说他有什么子女,所以我估计他家的妻妾接下来应该会变卖家产,娘你如果想把咱们家的那些地收回来,就留意一些。”
“知道了。”妇人点了点头。
“然后给我爹下葬一事,我觉得咱还是不办了吧,并且您也不要将我爹去世的事情告知任何人。”王德馨沉声道,“如果此事传开的话,可能会引来与姓冯的交好之人上门寻仇。况且我爹的遗物就只有这一套衣物。您找个盒子小心收好,在后堂给他立个灵位就行了。您认识我爹那么久,应该知道他不在乎这些事的。”
“可是……”妇人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点头道,“那行,那就听你的。”
“好,”王德馨长出一口气,“接下来我还要跟您说件事。”
“什么事?”妇人已远没有之前那般紧张了,因为她觉得,不会有什么事情比夫君身死之事还要大了。
“我要出趟远门,可能要几年才回。”王德馨正色道。
“什么?妇人瞪大了眼睛,你爹刚……你就要走?去哪呀?你还要考科举呢不是吗?”说着说着,她的泪水便又流了下来。
王德馨轻抚着妇人的脊背,温和而坚定地道:“娘,您早就明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是祖父和您对我的期望。我自己的心愿与我爹当年一样,是做一个扶危助困的大侠。这几年我之所以胡闹,就是想让您放弃让我读书为官的念头,可始终没成功,所以只能挑明说了。”
“做大侠?你爹落得个什么下场?你没看到吗?”妇人声泪俱下。
王德馨缓缓地摇摇头:“娘,道理不是这样讲的。做官同样有人身败名裂,祸及家人。况且,人总有一死,死之前,总要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才行。我这样同您说,您如果一定要我读书做官,那我就去,但我能肯定,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快乐。您愿意让儿子就这样不快乐的过一辈子吗?”
妇人含着泪摇了摇头:“娘怎么会愿意让儿子一辈子不快乐呢?你去吧,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只是别忘了有空的时候,多给娘写信。”
“忘不了!”王德馨用力地抱了抱妇人,又朝着那长袍磕了个头,随后站起身来朗声道,“娘,那我这就走了。”
“我帮你收拾行李。”妇人急忙地站起身。
“不用了,”王德馨摇摇头,“我早就收拾好了,背上包袱就能出门了。”
“这孩子,早就有走的打算了吧?”妇人抽了抽鼻子,眼中虽有悲戚,却也有欣慰的神色隐现。
“夫君,咱们的儿子长大了,他跟你一样想去做个大侠。当年你被我跟孩子留了下来,这回,我不会再去拦儿子,我会支持他。你知道的话,应该也会高兴吧?”妇人弯下腰,轻轻捧起那团衣袍。
“我原谅你了。”她将衣袍贴在脸上,在心中默默说道。
————
石忘忧带着张不负一路向南,没多久便瞧见了镇南的石桥。
关霆、林雪衣等孤儿长大的善堂位于通往镇南桥头的必经路上,经过善堂门口时,石忘忧放慢了脚步,盯着善堂的门看了许久,似是在犹豫要不要去敲门。
张不负见状暗觉好笑,忍不住在他背上用力一推,将他推向善堂的大门。
“你小子找……”石忘忧的话刚说一半便停了下来,因为善堂的门豁然洞开,林雪衣正打着哈欠从里面走出来。
“你、你起这么早?”石忘忧为了掩饰尴尬,连忙抢先问道。
林雪衣伸了个懒腰,毫无顾忌地向石忘忧展现少女初显婀娜的身段:“做了个梦,就睡不着了。”
石忘忧点了点头,继而没话找话地问:“关大哥回去了?”
“昨天天没黑就回去了!”林雪衣的脸上陡然显出怒意,“你说他这个人,还拿御剑飞行吓唬我!天底下有这样的哥哥么?结果看着吓人,实际也没什么嘛,比马车的速度还慢。并且他还说以他现在的能力,最多只能从这里飞回镇龙城,中间还要歇好几次。出来追张叔叔的时候,是有同门师长带着他才能那么快,我还以为他能像传说中的仙人那样瞬息千里呢!我还夸他,真是瞎了眼……”
骂起关霆来,林雪衣便滔滔不绝,与亲兄妹间相互嫌弃时的模样一般不二。
石忘忧闻言,不禁莞尔。关霆不过是灵蕴境的修为,这个境界的修士御器飞行的速度确实与常人全力奔跑的速度差不多,一口气能飞出的极限,也就是十数里,腾空的高度则不过三五丈。如果忽略飞行的便利,如今石忘忧的速度与耐力均要胜他不少。因而在后天境内,武人近身打杀修士之事并不算罕见。
骂完了关霆御剑飞行之事,林雪衣正要继续说,却猛然瞥见了石忘忧背后的行囊。
“你、你是要出门吗?”林雪衣愕然道。
石忘忧先是尴尬地笑了笑,而后点点头:“对,我要带不负去寻亲,要离开一阵子。”
“多久?”
“短则一年,长则三载。”石忘忧的声音不自觉地弱了下去。
“这么久,就不能……”林雪衣涨红了脸,似乎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什么?”石忘忧有些疑惑。
“一定要立刻走吗?”林雪衣转而问道。
石忘忧点点头:“夜长梦多,走的越晚,越容易多生事端。”
“那这些你拿着,”林雪衣伸手入怀,掏出一大串铜钱塞到石忘忧怀里,“穷家富路!”
“这……”石忘忧知道林雪衣靠着给各家做零活赚钱,这些铜钱都来之不易,便想要拒绝。
但瞧见林雪衣坚决的神情,他便把手收了回来,小心地将铜钱塞进怀里:“多谢了,等我回来给你带礼物。”
“好。”林雪衣笑着点点头。
石忘忧转身欲行,但又转过头来:“对了,过了年,就去镇龙城里找关大哥吧,早点开始修行,也早点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那块料,千万别等我。”
“谁会等你?”林雪衣哼了一声,赌气地将头偏向一旁。
“走了。”石忘忧笑着挥了挥手,转身向南而去。
他身后的林雪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泪水在少女的眼中不住打转,最终还是从脸颊轻轻滑落。
“就不能晚几天再走吗?”
这是她没说完的那句话。
“因为明天就是你的生辰了,我亲手给你做的礼物今天就能做好。”
“没事,他又不是不回来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再给他嘛!”少女轻声地安慰着自己,可心中还是觉得难受。滚烫的泪水从脸颊滑落,好似少女的委屈般源源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