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山渡口处,一帮被雇佣的民夫正将一颗颗玄石从渡船的货舱中搬出,放到晚霞山自家的飞舟之上。
朝霞山与晚霞山并立于寒玉海之南百余里处,若是按照三教九流来划分,它们均可归为墨家。前者居东方,擅织造;后者居西方,擅冶炼。
而晚霞山向玄礁派购入玄石,自然也是用于冶炼。
船已靠岸,渡船上的乘客便纷纷下船。王德馨走在石忘忧身旁,目光却始终黏在前方那红裙少女的身上。
石忘忧笑道:“你光看着也没用啊,要不你上去问问她去哪,跟她走算了,我自己带着不负也能走得到朝霞山。”
王德馨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后猛然瞪眼道:“什么话?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我已经说过要陪你们去朝霞山,怎么食言?”
石忘忧拍了拍他的肩头,恳切地道:“我说真的,现在离朝霞山已经不远了,你此时离开没人会怪你。但你若是今日跟我们走,可能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你自己好好想清楚!”
王德馨的脸上显出一丝犹豫。
这时,只见那红裙少女停下脚步,转身向王德馨问道:“这位公子,我刚刚隐约听到你们说要去朝霞山,是么?”
“不错,我们正是去往朝霞山,姑娘与我们同路?”石忘忧瞥了眼脸色发红的王德馨,笑着应道。
史妙青点点头:“巧了,我也要去一趟朝霞山,不妨同行?”
“同行自然可以,”石忘忧略显犹疑,“但咱们至少得互通下姓名,才能多少让对方放心些吧?在下石忘忧,这位少侠名叫王德馨,这个年纪小的名叫张不负,还有一位鬼物名为程平。我们都是从辽州最北方游历至此的,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家向何处?”
史妙青莞尔一笑:“我叫妙青,来自西北方的天倾洲。”
“难怪青姑娘的发色与瞳色都与神洲之人不同!”王德馨得知对方名字后,顿时喜出望外,没话找话地说道。
史妙青笑了笑:“王公子说笑了,这位石公子的发色与我相似,难不成他也并非中土之人?”
“真的啊!兄弟你是不是祖上也是天倾洲的人啊?我想起来了,你娘的发色好像也是这个颜色,难不成……”
石忘忧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好了,此地鱼龙混杂,不是闲聊的地方,咱们还是赶紧出发,往朝霞山走吧。”
走出数里之后,一行人便远离了海岸,走上了通往朝霞山的道路。路上,那条从玄石礁上船的黑狗竟也跟了上来,怎么赶都赶不走,于是人们只得由着它跟在身后。
说起这朝霞山与晚霞山间的关系,也着实令人费解。据说,这两座比邻而居的门派的创立者为一对亲姐妹。但两派的关系不但算不上好,反而将对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十数年前,魔军势大,世间三教九流的宗派不得不联合起来共抗魔徒,朝霞山与晚霞山便也不得不暂时放下夙愿。但等魔帝不知所踪,魔军全面溃败之后,双方的关系便又再度恶化。如今的双方虽不至于像数十年前那般喊打喊杀,但却也相看两厌。因此两座山头相距虽仅有数十里。其间却没有任何仙舟或车马可供乘坐。
好在晚霞山渡口距离朝霞山脚也仅有七八十里,走快些的话,天黑之前便能赶到。
一行人一口气走出四十余里后,张不负有些吃不消了。于是众人便寻了处宽阔的空地,打算就近在林间寻些果子或打些野味,吃饱喝足后再继续赶路。
原本自雪漠城至玄石礁的一路上,遇到类似情况时一般都是石忘忧负责打猎。但今日史妙青在场,王德馨便自告奋勇,主动揽下了打猎的差事,还带上了那条赖在他们身边的黑狗。
如此一来,石忘忧便管起了原本该由王德馨负责的生火之事。
但等王德馨离开后,石忘忧却没有立刻开始捡柴生火,而是悄然来到史妙青身旁,低声道:“青姑娘,你是康莫离派过来的吧?”
史妙青露出迷惘之色:“什么康莫离?石公子认错人了吧?”
石忘忧笑容不变,目光中却透出寒意:“青姑娘,在渡船之上,我初次与你答话时,你便显出敌意。起初我不明其中缘由,现在想来,恐怕是因为不满康莫离的安排吧?而当龙公主现身之时,你手中的笔瞬间换做了一支符笔,虽然你立即遮挡,但我还是瞧见了笔管上刻着的那个‘史’字,而据我所知,天涯九姓中的史家,所擅长的正是名为‘妙笔生花’的笔上神通。再加上你主动与我们同行一事,你说你不认识康莫离,你是觉得我是傻子么?”
史妙青的嘴角微微扬起:“虽然算不上傻,可也没有多聪明。实不相瞒,你若在到达朝霞山之前还猜不出我的身份,我就要跟你们分道扬镳了。因为即便是康大人,也不能强迫我为一个白痴效命。”
石忘忧笑了笑:“青姑娘,我也对那个姓康的不满,咱们大可结成同盟,一致对外的。谈什么效命,有点过了。”
史妙青脸上的笑意在瞬间消失:“石公子,你果然只是自作聪明。你以为我是对康大人不满?不,我不满的是你们石家!是你石忘忧!”
石忘忧略显错愕:“你不满石家的缘由我能猜到些,但你对我不满却是为何?我可从未做过任何得罪你的事。”
“我对你不满,就是因为你的不作为。”史妙青冷笑道,“你既身为石氏皇族,就有带领九姓遗民重返故土之责。为了复国,我们九姓遗民甘愿赴汤蹈火、九死不悔。但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遇到康大人之前也就罢了,遇到康大人之后,却还对他百般怀疑,不愿配合。忘忧?你倒是忘忧了!可九姓遗民之忧,又有何人能解?”
一番话说完,史妙青早已血气上涌,她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花,愤然地哼了一声。
石忘忧沉默许久,然后缓缓道:“史姑娘,我知道包括你在内的九姓遗民,都盼望着能有一个人站出来,带领你们恢复故土。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你说我是石氏皇族之人,可我在八岁以前,从没以这样的身份活过一天。那时候的我,甚至都不姓石。你口口声声说着重返故土,那我问你,你见过天涯国的样子么?反正我是没见过。至于九姓遗民,我现在认识的也就只有你与康莫离两人。”
“你出自掌管史料的史家,自当对历史十分了解。那你就该知道,一旦九姓遗民起兵,我这个石氏余孽就会立刻成为整个大瑞除之而后快的人。你说九姓遗民之忧无人可解。但我又凭什么为了那些素不相识之人搭上我的性命呢?不瞒你说,我之所以最后愿意听从康莫离的安排,只是因为他保证帮我找到灭我满门的凶手而已。所以,复国之事于我来说只是一桩交易,我觉得划算的话,自然会配合;我若觉得不划算,那就绝不会做。什么责任?什么大义?史姑娘在我面前,还是别说这些笑话的好。”石忘忧冷笑一声,起身走远。
“等等!”史妙青朝着石忘忧的背影喊道,“你就不管你那兄弟了?你不知道有人……”
石忘忧头也不回地应道:“我当然知道有人跟了我们一路,并且在王德馨离队后又悄悄跟了过去。不过我那兄弟也发现了这件事,所以不用担心,他还没有看上去那么蠢。”
言语间,一阵隐约可闻的打斗声从林中传来,不多时又归于沉寂。
又过了片刻,王德馨拎着一只野兔从林中走出,另一只手则不断地将一只钱袋抛起又接住。
“青姑娘,刚刚有贼人要抢我这龙纹长剑,结果不但能没得手,还被我把他的钱袋抢了过来!这小子也够倒霉的,哈哈哈!”王德馨向史妙青炫耀道。
“汪!汪!”跟在王德馨身后的黑狗也跟着叫了两声,似乎在为王德馨作证。
“王公子真是智勇双全,佩服。”史妙青微微一笑,脸上丝毫瞧不见此前曾与人争执过的痕迹。
既有了野味,几人便将野兔烤熟,分而食之。随后便收拾行囊,再度上路。
剩下的数十里,众人再未休息,一口气便走到了朝霞山的山脚下。天色已晚,通往山顶的山路已被护山法阵封闭,一行人只得在山脚下的客栈住下。
与玄礁派的渡船相同,山脚下的客栈同样只收修行者间通行的神仙钱,每间房的费用为一枚星芒钱,可住两人。好在这一次因为是按房间算钱,所以程平与那黑狗都可以不用交钱。
在史妙青的面前,王德馨大方地从那被他抢来的钱袋中拿出三枚星芒钱,抢着递给了客栈的掌柜。
拿钱的时候,王德馨脸上满不在乎,心里却在滴血。
因为石忘忧同他说过,一枚星芒钱若是折算成世俗的货币,大概相当于一千两银子,并且只多不少。
三间房,王德馨与黑狗一间,石忘忧、张不负同程平一间,史妙青自己一间。
入住后没多久,王德馨的房中便传出了响亮的呼噜声。
然而这一路上一向最容易困倦的张不负,却忽然没了睡意。
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时辰,张不负也没有觉出自己有半点入睡的迹象。于是他便悄悄地从床上爬起,坐到窗边的凳子上,打开窗子向外望去。
窗外,一轮明月高挂,如皎皎玉盘。
石忘忧的声音便在此刻响起:“怎么?睡不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