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公子请讲,凡是方某办得到的事,必将尽力而为。”方映天一生最不喜的,便是欠人情。此时听石忘忧又需他相助之事,脸上非但没有不悦之色,反而添了一丝释然。
但石忘忧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脸沉了下来。
“晚辈想等不负回来,问问他是否愿意留在朝霞山,若他想随晚辈离去,还请前辈答允。”石忘忧语气温和,却又不失坚定。
此言一出,场中气氛顿时为之一变。朝霞山的弟子们大多与方映天一般,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石忘忧身后的史妙青也是一脸莫名其妙,看向石忘忧的目光好似在看一个疯子。
只有王德馨在微微一愣之后,神色便恢复如常。而后,他又上前一步,与石忘忧并肩而立。
无需多言,这一步,已表明了他的态度。
一时间,双方均无人开口,场中的气氛却愈加凝重。
这时,此前受命准备马车的玄缁已折返归来。进门之后,他立即便发现了气氛的古怪。于是在向方映天复命说马车已然备好后,便默默地退到了一旁,以聚音成线之法向师弟们询问其中缘由。
了解了事情的缘由后,玄缁轻咳一声,走上前来笑着说道:“石公子,不负是师尊的外孙,是我朝霞山的人,你难道还担心我们亏待他吗?再说了,师尊痛失爱女,这时候将不负带走,岂不是让师尊痛上加痛?此事,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啊!”
石忘忧神色淡然,缓缓道:“我知道方前辈心中悲苦,所以方婶婶的遗体肯定会留下来,相信朝霞山定能妥善安置。但不负并非自小生在朝霞山,以他如今的脾气秉性,朝霞山未必就是最适合他成长的地方。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则为枳。”
方映天的双目瞬间瞪大,气势骤然暴涨。石忘忧只觉自己好似被人一拳打在了胸口,但他还是强撑着没有后退。
“你是说朝霞山的风土,不足以让不负成才吗?”方映天眼中神光渐渐散去,沉声问道。
石忘忧摇摇头:“不敢!只是再好的地方,也有不适合的人,晚辈只求前辈能让不负自己选择。”
“好!好!好!”方映天接连说了三个好字,而后便坐回了座位,将后背靠在椅子上,再不言语。
包括玄缁在内的朝霞山弟子们面面相觑,没人知道该说些什么。
石忘忧的神色也略显尴尬,可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随后把目光投向山门外,等待着张不负的归来。
王德馨紧随其后,在他的身旁落座,与他一般向门外望去。
看着这两人的模样,史妙青气得银牙直咬,但如今他们三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也没法改口,只得气呼呼地坐到了两人身旁,却把头扭向一边。
场中再度安静下来,朝霞山的弟子们默然退到了方映天两侧,一同等待着张不负的归来。只有一名弟子被玄缁叫到一旁,与玄缁秘语了几句后便悄然离去。
显然他是依玄缁的嘱咐,去寻张不负了。不然若是张不负在山下玩得久了,这么多人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不过这一次,倒是玄缁多虑了。
那负责寻人的弟子出门不到一刻,便脚步匆匆地赶了回来。在他身后,张不负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孩童结伴而来,有说有笑地向这边走来。
那条之前不知去向的瘦小黑狗,竟也被张不负揽在怀里。那黑狗一边有气无力地哀嚎着,一边被张不负半推半拽地拉扯向前。
“忘忧哥你看!我把狗找回来了!”离得老远,张不负便向石忘忧喊道。
见此情形,方映天脸上的阴云又浓了一分。
若是以往,石忘忧至少也要回句话。但此时,他却只是笑了笑,而后便挥手招呼张不负入内。
一群孩子蹦跳着奔入门内,先前晚霞山上的不快早就被他们抛到了脑后,一进门,孩子们就开始跟他们的长辈们打起了招呼。
张不负则放开黑狗,奔到石忘忧跟前,笑着说道:“忘忧哥!山谷里可美了!有好多我没见过的花花草草!那里的先生讲课讲的也特别好,不像靠山镇里的先生,一讲课我就想睡觉……”
石忘忧耐心地等他说完,而后便开口道:“不负,现在有件事,需要你拿个主意。”
“什么事?”见石忘忧神色郑重,张不负脸上的笑意便也缓缓退去。
“咱们已经把婶婶的尸身送到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张松海的下落,所以我们要离开这里,继续向南了。婶婶的尸身要葬在此地,但你却不一定要留下来。所以我得问问你,你是愿意留在这里,还是想跟我们一起走呢?”
张不负脱口而出:“我跟你们……”
方映天五指收紧,掌下长椅的扶手瞬间开裂。
但张不负却蓦地停了下来,他静静地思索了片刻,随后摇了摇头:“忘忧哥,你们走吧,我留在这里!”
一听这话,方映天眼中的怒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得意之色。
朝霞山的众人也跟着松了口气。
但石忘忧却没眼色地追问道:“为何?莫非是你担心自己成为累赘?不用担心,我们都不急,慢点赶路也没什么。”
张不负笑了笑:“忘忧哥,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可是,我也该有自己的路要去走啊!我想好了,我跟娘一样,没什么修行资质,所以也不想留在这山上。我会去山谷里的学堂住,跟先生多学些道理,若是学的好了,将来说不定也能当个先生。这样的日子,才是我该过的。跟你们在一起,我的确很开心,但我总不能赖在你身边一辈子吧?”
他又朝王德馨眨了眨眼睛:“德哥!你说是这个理吧?”
“啧啧啧,”王德馨咂了咂嘴,“年纪不大,想的不少。兄弟,我觉得这小子说得挺有道理的,你就别再操心了。就像他说的,你难道能操心他一辈子?”
石忘忧叹了口气:“你们说的对,是我不自量力了。”
一边说着,石忘忧一边拍了拍张不负的肩头。而后他朝着方映天拱了拱手:“方前辈,既然不负已经想好了,那今后就有劳您费心了。”
方映天看向石忘忧的目光里依然带着一丝怒意:“你放心,不负是我的外孙,我自然会照顾好他,无论他有无修行资质,我都不会让他再受委屈!”
“既是如此,晚辈就此告辞!叨扰之处,还请各位见谅。”石忘忧朝着朝霞山在场之人一一拱手告别。
王德馨与史妙青也随之施礼。
之后,朝霞山众人便在方映天的带领下,将石忘忧等人送至山门,送上了玄缁备好的马车。
那条黑狗也一路跟了过来。
石忘忧本想把它送给张不负,但那黑狗却死命地往车上挤,众人无奈,只得让它也坐进了马车。
马车沿着山坡下行,看似缓慢,但没多久便被山间林木遮挡,不见了踪影。
张不负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语。
在他身后,方映天也失神片刻。但没过多久,他的双眼便亮如烈焰。
“玄缁,从现在起,朝霞山中的一切事宜由你负责,无需再来问我。”老人转头看向自己的弟子,目光灼灼地道。
“师父,您这是……”玄缁颇为不解。
方映天显出一丝苦笑:“我老了!总是念着那些陈年旧账,你的那些师弟、师侄们说得对啊!除了我,整个朝霞山恐怕没几个真心想跟晚霞山打生打死的人了!”
“师父,师弟们……”
玄缁害怕师父责怪,想为师弟们辩解几句,却被方映天打断:“无需多言,我并不是要怪大家。正相反,大家说的对,是我错了。错了,就要认。”
方映天停顿片刻,继续道:“况且我如今想得很清楚,彩盈的仇,怪不得别人,只找张松海一人便可。所以我打算闭关一阵,待我入元婴境,便可神游天地。那时,就算是搜遍整个九洲四海,我也要找出那个王八蛋来!”
提到那个名字,老人又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在我闭关期间,我只求大家一件事!大家若是还认我这个师父,还认我这个师祖,就帮我多打听一下张松海的下落,一旦有消息,即刻告知我,拜托诸位了!”
说完,方映天转身面向弟子们,朝着众人一躬到底。
他的徒子徒孙们顿时傻了眼,但在短暂的愣神之后,他们却并未如常理般冲过来将老人扶起,而是齐刷刷地向老人回礼,同样的一躬到底。
“是!”
千百道声音同时响起,如雷霆炸裂。
——
天下九洲,寞洲居于正北。
以雪狼原为界,寞洲可分为南北两部。南部多草场森林,北部则是常年封冻的万里冰原。
而这万里冰原之北,便是四季皆覆冰雪的北海。
北海之畔,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仰头灌下葫芦中的残存的酒水,用力打了个酒嗝。
而后,他望着远处浮冰起伏的海面高声道:“老龙王!老子歇好了!你可还有力气接我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