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史妙青目光闪动,欲言又止。
程平也沉默了下来,不知该说些什么。
“放心吧,我不会乱来的。”石忘忧挥了挥手,示意两人无需担忧。
随后他便向旁一歪,横躺到了座位上,将头转向了车厢的方向。
一人一鬼相视无言,最终只得对视着叹了口气。
程平身影一闪,再度藏入了石忘忧的影子中。史妙青则拿出一本随身的小册子,将近来的见闻以文字与图画结合的形式记录下来。
刘家姐弟的马同样并非凡品,王德馨自觉已将车赶得极快,对方依然能紧随其后。
于是当众人赶到距离最近的县城门前时,夕阳才刚消失了一角。
入城之后,在刘云溪的建议下,一行人选了家相对安静的客栈入住。
人们收拾停当之后,小蝶已为众人买回了饭菜,自然其中也有石忘忧等人的份。
三人自是免不了感谢一番,那黑狗也不停地冲着刘云溪摇着尾巴,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
开饭没多久,外面便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传了进来。又过了一阵,那雨声已是连绵不绝,看起来没有个把时辰,是停不下来的。
见此情形,人们便相互道别,各自回房休息。
回到房中,石忘忧和衣而卧,却全无睡意。
往日里,每次听着隔窗的雨声,石忘忧都能安然入睡。但今天,他的眼前却不停地闪过刘云溪如今的模样与记忆中的那张脸庞。同时被他忆起的,还有那一幕幕深藏心底的往事。
从他记事起,他就认得刘云溪了。
刘云溪比他大三岁,当时也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但在当时的石忘忧眼里,云溪姐姐却是神通广大的厉害人物。无论他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要跟云溪姐姐说,第二天的时候,云溪姐姐总能帮他拿到。
只是仔细想来,有时候云溪姐姐给自己东西的时候,身上似乎是带着伤,如今想来,恐怕那些东西,大多来的都不容易吧?
后来,云溪姐姐有了亲生的弟弟,但依然喜欢与他玩。那时的石忘忧很是自得的认为,云溪姐姐喜欢他,要胜过喜欢她的亲弟弟。
再后来,便是他和云溪姐姐一同带着那个圆乎乎的小家伙玩耍了……
这些记忆原本该满是甜蜜,但如今却变成了一把把扎在石忘忧心上的钢刀。
仰面躺在床上,石忘忧不觉间已是双目赤红,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而下。
一个时辰就这样悄然流过,窗外的雨声渐渐低了下去。
“今夜是睡不着了,干脆打坐炼气吧。”石忘忧翻身而起,正待盘膝入定,却听窗外骤然响起一道琴声。
那琴声如游鱼入水般钻入雨声中,在那淅沥沥的雨声衬托下,奏出了一阵令人心旷神怡的乐声。
“是云溪姐!”石忘忧幼年时,曾听过刘云溪弹琴,那时她不过是初通琴技,弹奏的乐声与窗外琴音相比,犹如天壤之别。石忘忧也不知道,这些年刘云溪的琴技是否有长进,但他就是毫无理由地认为,窗外的弹琴者,就是刘云溪。
“我到底要不要去见她呢?”石忘忧心中还有一丝犹豫,身体却已跃下床榻,悄然迈出房门,向琴声传来的方向靠近。
循着琴声,石忘忧一路到了客栈的后院。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宽敞的天井,天井对面的檐下,刘云溪正坐在桌案后方,十指翻动,拨弄着置于桌案上的古琴。
隔着稀薄的雨幕,石忘忧遥望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没有开口说话,却也没有走开。
片刻后,刘云溪一曲奏罢,伸手覆上琴弦,止住琴音。
随后她螓首轻抬,冲着石忘忧微微一笑:“石公子喜欢听琴?”
石忘忧点点头:“是啊,自小就喜欢。”
“巧了,我有个弟弟,也是从小就喜欢听琴,那时候我弹得不好,但他还是总缠着我给他弹琴。”言语之时,刘云溪的目光始终落在石忘忧的脸上。
石忘忧双眉微挑,显出好奇之色:“是吗?姑娘所说的,是刘云骥公子么?还是其它的兄弟?”
刘云溪微微摇头:“云骥不喜音律,我说的这个弟弟,是我师叔的儿子,比我小三岁。可能是年龄更接近的缘故吧?从小时起,我喜欢他就要胜过云骥。其实不光是我,全家人都很疼他的。但他小时候害羞,想要什么都不好意思对别人说,只会偷偷告诉我,我知道了之后都会想法设法地给他弄到,为了这事,还没少被厨子叔叔拿着勺子追着跑呢!”
说着,刘云溪的脸上不禁露出了笑意。
石忘忧也笑了,但那笑容中却藏着一丝冷意,“那他现在在哪呢?”
刘云溪呆愣了片刻,随后轻声道:“他已经下落不明八年了,大家都说他死了,但是我始终都觉得,他还活着!石公子,你说呢?”
石忘忧笑着摇了摇头,忍不住冷笑道:“我觉得?我哪里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只是我想反问姑娘你一句,你可知道导致他下落不明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吗?”
刘云溪沉默许久,最终长叹一声:“我知道的。”
话音未落,她的泪水已然划过了脸颊。
“但若能看到他还活着,我还是会为他高兴!”刘云溪的眼中已满是泪光,但她却始终直视着石忘忧,没有半分闪躲。
反倒是石忘忧在对视片刻后,缓缓地移开目光,看向两人间的雨幕。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最终,依旧是刘云溪率先开口:“石公子可曾听过《琵琶引》?”
“是那首从某处洞天中流传出的曲子吗?近几年走街串巷的歌女经常唱,我也学了几句。”石忘忧淡然道。
“那我来弹琴,公子唱上两句,如何?”刘云溪的笑着问道。
石忘忧愣了愣,年少时他喜欢唱歌,每当有什么新曲子流传开来,他都会拉着刘云溪,让她弹琴伴唱。
但那好像已经是极其久远的记忆了。而自七岁以后,他似乎也再没唱过一句了。
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开来,石忘忧缓缓点了点头:“好!”
刘云溪淡然一笑,手指轻挑,琴声便如流水般涓涓而出。
这首曲子本是琵琶曲,但此时刘云溪以琴演奏,却也毫无不协之感。
耳中听着乐曲,石忘忧开始默念唱词,心跳不觉有些急促,竟罕见地有些兴奋。
曲子的前奏很快到了尾声,伴着最后一个尾音的落下,石忘忧开口唱道:“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唱词是某座洞天中的一位文人所写,词意大致为文人为官不擅钻营,遭皇帝贬谪,路遇一位年老色衰的琵琶女,借琵琶女的高超技艺与其不幸经历,抒发了文人对自己无辜被贬的悲苦愤懑。
石忘忧初读此词时,很是不以为然。因为在他看来,无论是那文人还是那琵琶女,都是在无病呻吟。不过就是丢了官位、没了恩宠,却好似悲痛欲绝一般。
可此时,他唱着这词,眼中却渐渐泛起了水光。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篇唱词会被那么多人喜欢。
有的人或许一生顺遂,没遇上过什么真正的苦难。有的人或许如石忘忧一般,小小年纪便已尝过了丧亲灭门之痛。
但无论是谁,都会有再难重来的美好回忆。可能多年以后,你已功成名就、夙愿得偿,但那过往的时光,却再也回不来了。
石忘忧的眼前,再次闪过了年少时的一幕幕场景。
“是啊!都不回来了!”石忘忧的心底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
此时雨声稍疾,石忘忧将心中的悲苦融入歌声,高声唱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无数的雨滴砸在地上,恰与唱词相和.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咳、咳咳咳……”唱到最后一句时,石忘忧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的声音也彻底地哽咽了,再也唱不下去。
为掩饰尴尬,他连咳了几声,借机低头擦干泪水,而后冲着刘云溪歉然一笑:“实在抱歉,忽然有些不适,扰了姑娘的雅兴。”
早在石忘忧开始咳嗽时,刘云溪就已停下琴声,站起身来。
她的脚已经抬了起来,但最终还是没有冲过两人之间的雨幕。
“阿……石公子没什么大碍吧?”石忘忧说完,刘云溪便开口问道。
“无碍,好歹也是个练武的,没那么容易垮掉。”石忘忧摆了摆手,而后朝着刘云溪拱了拱手,“夜已深了,石某告辞,姑娘也早些歇息吧。”
“公子!”刘云溪叫住了转身欲行的石忘忧,“公子!我那弟弟性情憨直,很多事情都不知真假,就连我们家的事情,有好多他也是不知情的,还望你能看在他年少无知的份上,别跟他计较。”
“刘云骥不知道当年之事的真相!”石忘忧一下子就听出了刘云溪的言外之意。
“云骥公子天真质朴,又任侠好义,只要他能一如既往,必能成为一代豪侠,哪里轮得到我跟他计较?”石忘忧扔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快步离开。
而当他离开后,一道身影自角落中的假山后钻出,一个纵跃便来到了刘云溪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