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石忘忧沿着小镇的街道缓缓前行，脚步无声。
右前方不远处，“康宁药铺”的牌匾高悬在一间临街木屋的门梁之上。
牌匾下，两扇木门虚掩着，隐隐可见屋中透出的烛光。
石忘忧来到门前，伸手准备敲门。
“进来吧。”他刚一抬手，康大夫的声音便透过门缝传了出来。与此同时，那两扇虚掩着的木门也悄然向内翻转，在石忘忧的面前自行拉开。
门内，一身便装的康大夫正坐在厅堂正中，对着烛火端详着摆在他面前的一个瓷盆。
那瓷盆被摆在一张方桌的中央，其表面描绘着一幅幅奇诡的图样，有山、有水、有人、有众生……那些图样的形貌似是而非，粗看无非稚童涂鸦，细看却似包罗万象。
石忘忧迈步进门，两扇房门在他身后自行合拢。
屋内的炉火烧得正旺，屋门闭合后，便将冬日的寒意隔绝在外。然而，却有一股隐含杀机的寒意若隐若现。
石忘忧冷笑一声，探手向身侧一抓，从虚空中拎出一道形态不定的黑影。
那道黑影的脖子被石忘忧的五指掐住，面容扭曲，发出一阵阵阴风般的惨叫声。脖子下方的身躯倏尔溃散，倏尔凝实，艰难维持着人形。
石忘忧面容冷峻，五指缓缓收紧。
“慢！”康大夫抬起头来，“此鬼怨念颇深，你若就此将其打杀，恐怕会沾染怨气，有损时运。”
石忘忧神色漠然，不过手臂却向外挥动，将那道黑影甩到了一旁。
离开石忘忧的手掌后，那道黑影的溃散之势渐渐止息，面容与体态均稳固了下来。瞧那模样，分明是那向张铁匠出刀，却被反杀的随从。
康大夫瞥了他一眼，无奈道：“都跟你说了，你不是殿下的对手，干嘛还要自找苦吃？若再敢对殿下无礼，我就亲手打得你魂飞魄散，让你连鬼都做不成！”
“是！”鬼物在空中直起身，朝着康大夫躬身拜倒。
康大夫没有理他，而是面向石忘忧肃然起身，躬身拜倒：“参见殿下！”
石忘忧的神情漠然依旧，他不耐地挥了挥手：“康莫离，我不是来听你说废话的，你说你有事找我，什么事，直说吧！”
“臣自然会说，只是在那之前，臣要先向殿下介绍下，这位名叫程平的鬼族修士，从现在起供殿下差遣。”康莫离伸手指向角落处的鬼物。
石忘忧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继而冷然道：“你费这么大力气让他聚魂为鬼，就是为了给我添一个随从？一个可以被我随手拍死的鬼物，我要来何用？难不成要等他哪日修为精进，杀了我泄愤吗？”
世间生灵，死时若心存执念，便可能身死而魂不散，成为游荡阴间的鬼物。
但在程平死时，石忘忧便留意到，他的执念虽深，但距离独立成为鬼物却似是仍有不足。如今他能如此迅速地聚魂为鬼，并且魂体已基本稳定，这其中显然有他人相助。
“殿下此时或许用不着他，但将来若图谋大事，人手就多多益善了。”康莫离微微一笑，“况且为君之人，御下之术必不可缺，不如就从今日练起吧。”
“你怎么知道，我愿意跟着你谋划什么大事？”石忘忧目光闪动，“你难道不知道，我娘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忘记过去的忧愁，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吗？”
“公主殿下的遗愿我自然是知道的，但我也知道，殿下如今已有了自己的选择。”康莫离淡然道。
“何以见得？”石忘忧的目光深处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警惕。
康莫离惨然一笑：“倘若殿下遵从公主殿下的遗志，应该会对臣避之不及吧？”
“你怎么……”石忘忧的话刚一出口，便意识到康莫离实在套自己的话，但话已出口，要收回为时已晚。
“果然，”康莫离摇了摇头，眼中泛出苦涩之意，“我原本还抱着万一的希望，想着公主殿下应当能够谅解我，看来是我痴心妄想了。”
石忘忧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事实上，石忘忧的母亲去世之前，并没有谈及她与康莫离的旧怨，而是在将死之时将石忘忧拉到近前，趴在他耳边说了这么一句：“别信康莫离。”
因此，石忘忧至今也不知道，康莫离究竟做了什么，让母亲无法谅解的事。
但母亲的临终遗言，自然不会作伪。因此尽管他早已决定辜负她的期望，但对康莫离却始终心存戒备。
“你说的不错，我娘临终前的确让我离你远些。但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一无所知地过一辈子。我娘什么都没告诉我，是谁害得她背井离乡？又是谁害得我家破人亡？能告诉我这些的，恐怕也只有你了。”石忘忧沉声说道。
“殿下放心，您想要知道的这些问题，臣都会一一为您解答。只是在那之前，臣还想问殿下一个问题，殿下明知炼气修行可以长生久视，为何还会选择昙花一现般的武道呢？”
石忘忧沉默许久，而后缓缓应道：“因为十多年前有人对我说，我若做一名修士，所能达到的极限大概就是先天巅峰的万化境。但若做一名武人，却有达到仙人三境的可能。”
“说这话的人……是他？”康莫离的眼中骤然闪过一抹骇然之色。
石忘忧无声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康莫离的神色恢复淡然，“看来殿下看重的并非长生，而是强大啊！”
“只有足够强，才能报仇，难道不是吗？”石忘忧反问道。
“没错，”康莫离点点头，“臣要问的已经问完了，殿下请上前来，让臣为殿下解惑。”
石忘忧依言上前，隔着桌子，坐到了康莫离的对面。
“今天要说什么，是九姓间的勾心斗角，还是又找到什么盟友了？”石忘忧神情淡漠地道。
石忘忧口中的“九姓”，是九个拥有悠久历史的家族。这九个家族世代居于中土神洲与西北天倾洲的交界处，那里有着九洲十大奇景之一的天之涯，因此这九个家族便被世人称为天涯九姓。
百余年前，天涯九姓以石姓为首，建立起了幅员千里的“天涯国”。
天涯国地处两洲之交，为两洲贸易往来的必经之路。其国土虽小，但凭借地利之势，国力却是蒸蒸日上。不过数十年，便引来周边数国朝贡，风头一时无两。
然而这一切却在二十年前戛然而止，九洲中国力最强的大瑞帝国撕毁了与天涯国的盟约，挥师西进，一路攻城破关，最终攻入了天涯国的都城——九连城。
自那以后，天涯国便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大瑞帝国西州辖下的天涯九郡。
而天涯九姓之中，除了投靠大瑞的曹、米、霍三族外，其余六族的嫡系子孙大多被大瑞铁骑俘获。这些俘虏要么被就地处决，要么便被军队带离家乡，去往千万里之外为奴为婢。
而石忘忧的母亲，正是天涯国的末代国君最为宠爱的女儿！
据康莫离所说，天涯国覆灭之后，身为皇家的石氏一族遭到了大瑞斩草除根般地清洗。
皇室的男子尽数被处死，女子则被分赐大瑞权贵，变相地囚禁起来。而石忘忧的母亲石清澜，则是唯一从中逃脱之人。
因此，石忘忧便是当世唯一一个流着石氏皇室血脉，而又拥有自由之身的人！
这些陈年往事，康莫离在石清澜死后不久便尽数告知了石忘忧。同时他也坦白地说出了自己的唯一目的——为天涯九姓复国！
石忘忧对康莫离心存戒备，起初之时自然是严词拒绝。但康莫离却又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知道害死石忘忧父亲、祖父等亲人的凶手是谁，只要石忘忧愿意复国，他便会将真相尽数告知。
权衡之下，石忘忧只得应允。于是这三年来，康莫离每过一段日子便会向石忘忧讲述复国计划的进展。因此石忘忧猜测，今日也不例外。
但康莫离却缓缓摇头：“殿下猜错了，臣今日要说的，既不是九姓族人，也不是其他的盟友，甚至与复国计划，也关系不大。”
“哦？”石忘忧略显好奇，“那你要跟我说什么？”
“臣今日要与殿下说的，是问水山庄灭门案的主谋。”
石忘忧“腾”地弹起身来。
他极力克制自己，才没有冲过去抓住康莫离的脖子。
问水山庄，是他出生的地方。那里曾经有着一个上下和睦的家族，父慈子孝、姑嫂相亲、主仆无隙。
然而，这个家族却在八年前遭遇了从天而降的横祸。数百名不知是修士还是武人的高手在深夜冲入山庄，对庄内之人展开了血腥的屠戮。
那一夜的问水山庄，连月光都泛着血色。
石忘忧的父亲竭力死战，总算将妻子和刚满七岁的儿子送出了山庄。然而他自己却没能逃得出来。
不仅是他，问水山庄除母子二人外的二十三口，从石忘忧的祖父到看门的家仆，无一幸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