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口，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中间的木台，外围的，踮起脚，抻长脖子，方能从缝隙里看到台上的死囚与侩子手。
告示三日前张贴全城，由那识文断字的先生高声朗读一番，周遭立刻有人鼓掌相贺，大半个月不见砍头了，日子寡淡得很，这绝对是个好消息，一天之内，十传百，百传千······闻听此讯的百姓们好不容易熬过三日，今儿一大早就携老扶幼赶了过来，一到这，先向附近店家赁张凳子，安置好长辈，等死囚押来，再把牙牙学语的幼童往肩上一架，祖孙三代于拥挤的人群中，热热闹闹地看砍头。
至于那死囚犯了何罪，倒是不清楚，这时，知晓原委的百姓就有了排场，挺胸翘肚，口沫横飞。
“你们看台子上两个死囚面相如何？”
“有几分相似”
“他二人是亲兄弟，五天前······”
五天前，西市市集，人流如织，摆摊的，讲价的，漫无目的瞎转的，虽不时有争执声在各个摊点上响起，又很快淹没在声浪中，但总体来看还算祥和。
突然，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子从一条深巷中冲出来，如一股急流刺入平静的湖面，他一边跑一边高喊，“杀人啦——杀人啦——”
他身后，两个身着短打的威猛汉子挥着长刀，气势汹汹紧随而至。
人群立时分开一条道，以便让这场追逐可以顺利进行下去。
老头跑了不到半里，就被两名汉子撵上，其中一人，一脚踹上老头后心，老头顺势仆倒在地，另一人怒气冲头，往老头脑袋上狠狠踢了一下，老头的脑袋软塌塌地晃了晃，当晃动停止时，老头变得一动不动。
“别给老子装死！你那畜生儿子可还在家呢！”一人说。
老头仍没有动静。
“诶！”另一人踢了老头的肩膀。
老头还是没有反应。
这时，看客中有人说，“不会死了吧？”
没了脉象，气息断绝，可不就是死了。
当街杀人，证人众多，案情简明，不必多耗，京兆府尹许鹤当日命人拿下两名大汉，拘押入牢，次日升堂审问。
头天，两名大汉死活不认，说自己只踹他了一脚，绝不致死。
“尔等正当壮年，膂力过人，刘庆石年老骨酥，岂经得住你二人拳脚？”
“那也不至于瞬间毙命。”
“你二人为何当街追杀他？”
“冤枉啊，天子脚下，草民怎敢当街杀人，拿刀不过是为了壮声势，绝无心取他性命。只因这刘老头之子刘香山，半月前向我兄弟二人借了纹银二十两，说好七日便还，可七日一到，他却避而不见，我二人便每日登门要帐，无奈这刘香山是个泼皮，只会嘴上耍赖，手里却抠不出半个子儿，二十两啊，大人，这可是我二人全部家当，多番计较之下，决定拿刀上门，吓他一吓，指不定就能吓出银子来。谁知刘老头一见我二人持刀，夺门而走，口中呼喝不停，我二人怕他恶人先告状，最后反倒成了我们的不是，情急之下，连忙追赶，追到市集······此后的事您也知道，我二人若成心杀他，何必不用刀，而用脚？”
许鹤哑然，而后一拍惊堂木，“尔等休得狡辩，来人，上刑！”
“俩人受不住刑，第二日就签字画押，第三日斩首告示就贴了出来。”
“那刘老头之死可是他们害的？”
“这还有假，那么多眼睛瞅着呢，前一刻人还生龙活虎地往前蹿，被他二人踹上两脚就没气儿了，不是他们又是谁？只不过——是有心还是无意，就两说了，总归是三个人倒霉。”
“三个人？”
“一人死了，两人斩首，可不是三个人？”
正说着话，监斩台后，监斩官令牌一掷，“午时已到，行刑——”
人潮散去，留下一地血腥，在惨白的日光下，腥气如同雾瘴，无孔不入，直窜人脑。
两名女子姗姗来迟，其中一人，望着那两颗滚落木台的头颅和跪在桩前的血糊糊的无头尸体，喃喃自语，“同一条时间线，两次机会，你们都死了，难道注定救不下来？”
另一人侧着脸，手掌竖在脸旁，挡住眼睛的余光，既怕又慌地问，“小姐说什么？”
“忘了嘱咐你，以后在京城行走，别叫我小姐，咱们以姊妹相称，我比你大三个月，你叫我姐姐，哦，还有，我叫乐雁，你叫乐菱，记住了？”
“呃——记住了。”
“走吧”
“去哪儿？”
“找他们家人来收尸。”
“咱们管这起子事作甚？告示您也看了，兴许家人以他们为耻，不想来收尸。”
乐雁偏头，瞧她一眼，“那我倒要替他们叫屈了。”
街市上，一队捕快在路边吃完面，往桌上掷了几枚铜钱，正要离开，一名名叫秦暮生的捕快对领头的王知安说，“王大哥，我想去见见刘香山。”
“案子都结了，脑袋晌午也砍了，你何必过去生乱，叫大人知道，又该编排你的不是。”
“可我总觉着不对，且不说那对兄弟平日里没个正经营生，家境惨淡，何来的二十两纹银，就说他们当日去寻刘香山，刘香山可在家？若在家，刘庆石为何招呼都不打一声，自个儿先往外逃，若不在家，他大可跟兄弟二人直说······”
“罢罢罢，你去查你的，我只当不知道，”王知安说完，目光扫过其他捕快，其他捕快连声答，“这是自然。”
“多谢诸位，晚间放了衙，我请诸位上玉露楼烫羊肉。”
“得嘞”
秦暮生抬脚要走，又被王知安拦住，拉到一旁小声叮咛，“你若真查出些什么，千万别一头脑热就向大人禀告，此案已有定论，你要翻案，就是落他的脸面，他留你不得。凡事先与我商量，我自有法子助你。”
“多谢王大哥！”
“好说，快去吧，一个时辰后城头集合，咱们一道回衙，免得大人生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