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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初冬的早晨,川北的丘陵土地上都蒙住了一层亮晶晶的细霜。薄薄的冰渣凝成一片在水田里覆盖着。一些孩子们正用一些不大的石子片从薄冰的这头飘向那头,冰片破裂时发出了轻微的崩裂声,在崩裂的身后露出了一条小小的水槽。

罗东林队长正在田坎上望着那些有趣的孩子们,像是看见了自己的童年。

孩子们的身后就是罗唯译的土墙瓦房,他每天都要来这里看几次,最想看见的是那两扇门是敞开着。

罗家坝子的马路只修到边缘就绕着去另外一个生产队了。他在几次会议上讨论要把那条马路接到坝子中心那片空旷的石坝上。只有这样才能让罗家坝子的生产效率提高,同时也减轻了大家的劳力。这件事得到了大队,乡上和县上的支持。那么,为难的是什么呢?

公路要想简单化,要想平坦化,必须把罗唯译的土墙瓦房拆掉,只有拆掉罗唯译的房子才能达到损力气,省经济的效果。否则就会填补一大片的水田来作为代价。大队讨论把队里的保管室与罗唯译的房子对调,并给他免费翻新。说实际,罗唯译的房子已经十分破烂,几面土墙脱落的成了薄片,房上的青瓦已经垮了大半。而保管室则是青罡的条石码上顶,屋顶的瓦每年都在换。

眼下是冬闲季节,正好用人们有点闲散的时间来开工。否则,翻了春就忙庄稼地里的活了。

当天下午,他觉得时间不能再等下去了,他要立即去趟县城。

他来到县广播站,迎接他的是一位身材偏胖的女职员。她戴着布帽,穿着职业的装绒,规矩又礼貌地请他坐下。

“同志,请问你有什么事?”女职员端端正正地坐在登记桌前,把他全身盯了一遍,又起身为他倒了一杯热水。

“我要找一个叫罗唯译的青年人,他是我们罗家坝子的人,我是队长罗东林。”他的脸有些微红,在说话的时候把那位女职工盯着,每一个字都吐的很清楚。

“他是丢失了?还是犯事了?”那位女职员从桌子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并把那本子摊开,用笔开始写些什么。

“都不是!”他喝了一口热水就开始向那位女职员说明了队里修马路的事。

那女职员听后,把笔记本一合,对他说:“这种情况必须要有相关的证明才可以通过广播找人。”

罗冬林一楞,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待缓过神来,又急忙起身赶回到坝子里。先是到大队出证明,再去乡上盖红章。把一切忙过后来到县广播站时天色已经漆黑了。

他敲着广播站门口的大门。有位守门的大爷出来接见了他。大爷弄清楚他的来意后,把手表看了一下,对他说:“现在播音快结束了,除紧急通知外,其余的事情明天再来,站里登记工作的人员已经下班了。”

“老大爷,我要连夜赶回去,就麻烦你给说说情吧!”罗东林很焦急,他希望从这位大爷身上突破决口。只要带他进去,可能当晚就能播出来。

“咳!你给我说什么呀,我只是一个守门的,其余的事情我没有这个权利。”那大爷被他憋的有些激动,又说他不懂这里的规矩,脸上已经有了不悦的表情。

罗冬林心一想,“也不是靠这一天,明天再来吧!”罗东林谢过了大爷,消失在夜空里!

夜空一片漆黑,风把人吹得冷冰冰的。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雾,街灯变得十分的昏黄。房屋的墙壁裸露在空气中,成一片朦胧的帘影。偶尔几个人在灯光下移动,那拖动的人影像黄色幕布后面的皮影。冒出一对挑担的和挑桶的在马路上并排的闲谈着,时而发出了几句笑声。随着他们的消失,很快又归于平静。

二娘已经往谭家跑了两趟,这两趟都没有探出谭竹君本人的话。她已经不好意思再去了。

可王月英看着自己的儿子像失了魂一样地在家里窝着,几天不下床。又不得不再去求崔二娘。

今天,她去崔二娘家也是跑第三趟。

二娘正在自家的堂屋头坐着,旁边的一张小登子上放着她刚刚缝补好的衣服。见王月英进来,她却不像往常那样地去迎接,只是朝她点了一下头,接着又笑了笑。

王月英进屋的步子走的极为缓慢,脸上的愁眉比来第二次时锁的更深。她走到屋子的中间给二娘行了一个大礼,比第二次来时行的礼更规矩些。

二娘知道她还是为苏志远而来,是要她再往谭家跑一趟。看见她这副模样,崔大嫂像第二次那样——心又软下去了。

她是看着志远那孩子出生的,也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当初他妈生他的时候,也是自己去帮忙接生的。那孩子从小就乖,对她也非常的尊重。她也希望苏志远和谭竹君喜成连理。谭竹君的模样确实不错,是所有人都喜欢和爱慕的那种。可是,两趟跑下来以后,她反倒觉得那姑娘少了一份恻隐之心。

在第二次去时,自己已向她说的很清楚:苏志远从她家回来,面容憔悴,身体逐渐消瘦。希望她说出肯定的话儿;可她依然保持沉默,让自己什么话儿也没有得到。

这第三趟,她实在是不想去了!

“你们家志远呢?”二娘听说最近几天苏志远病了,她除了心疼那孩子之外,也是对他家人问候的第一句话。

“在家躺着哩!”王月英还在那儿站着,她听见二娘再问她话,就马上回了过去。

“没有用药吗?”二娘把旁边小登子上的衣服收拾起来,又随手放在身旁的大桌子上。“你过来坐!”她把小登子挪开了些。

“打针吃药都没有效。”王月英走过去挨着二娘坐下,眼睛朝着门外。

“到底是啥病?”

“心病引起的无力,无味、无嗅觉。”

二娘把眼睛微微地闭上,头上的帽子已经关不住白发,有一些正从帽缘下露了出来,额头上的皱纹在闭眼时正向上下伸展。过了一会,她睁开了眼睛。“那!我就在跑一趟!”

王月英差点给她跪下。“呜呜呜……”她一时控制不住,就在那儿用手捂着面哭了起来。“当初知道是这样,还不如不提的好。现在可怎么办啦?都两天了,志远汤水不进!”

“你带我回去看看!”二娘起身把王月英拉了一下。又提醒她:“把你的脸收拾干净,儿子看见会更难过的。”

“嗯!”王月英点了点头,就用衣袖擦了把脸。

二娘来到王月英的家中。苏州远的房间在左边,与堂屋隔着。右边则是苏辰生和王月英的睡房。老大已经分了出去,是另外的一座新房。二娘先是在苏志远房前的门外站了一会。她在用耳朵听,里面有些动静,像是在翻身,只听他在里面翻过去翻过来的折腾自己。

“志远!”二娘朝屋子里喊了一声。

里面没有答应。

“志远!”二娘又朝屋子里喊了一声。

好些时候才从房里传出来声音:“诶~!”声音很弱,但能够听得见。

二娘把曾慧芳瞄了一眼,就敲着门朝里喊:“志远!我有话对你说。”

“你二婆来看你了,你开门!”王月英手中提了一个茶水壶,那壶正冒着热气,她也敲了一下门。

门开了,开门后,他回到了床上。把脸朝里侧着,除了脖子,其他都用被子捂着。

二娘和王月英都恰进门去,二娘自己找了一张登子坐下。王月英则在一边往两个杯子里倒水。

二娘拉了苏志远一下,说:“你是生病还是心病?”

苏志远没有答话,就连身子动也没有动一下。

二娘起身伸着脖子去看他,瞧见他泪容满面,头发丝丝裹在眼窝里,那双眼睛绯红。

二娘没有继续问下去,她转过身来把王月英盯着,把一只手朝门外摆。王月英懂了二娘的意思,走出了屋子。二娘也跟着出来,又把门给他轻轻关上。

“我得赶紧去谭家,我门也没关,你去给我带上就是。”二娘说完就走了。

在这件亲事上,除谭竹君外,两家人都在坚持。

这是因为双方的孩子在他们各自的眼里太优秀,谁也不想放弃这门亲事。

谭家现在是这样的。

谭金贵像看穿了世界一样的失落,这个家他不打算管下去了,准备坐吃山空。谁叫杀猪也不去了,就是出双倍的价钱也不去。天天在家喝闷酒,喝醉了就睡。

曾慧芳病倒了,不管是真病还是装病,反正她是病倒了。不仅不食饭菜,连汤水也不进。天天在床上翻过去翻过来的呻吟。

谭竹君除了负责一家人三餐之外,就是给母亲煎药,不管他们吃不吃喝不喝,都得这么办。其余时间,就是去楼上看书。

崔二娘在谭家大门旁的马路上就瞧见了在楼上看书的谭竹君。谭家的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人影晃动。她踌躇着该怎么进去,毕竟都已来过两次。来这里要办的事情谁都明白,幸好谭家的位置是单家独户,可以不管自家的脸面。

崔二娘到了门口,她刚想喊,谭家的黑狗就出来帮忙了。“汪汪汪……”那条狗见来了人便绕着弯的叫。声音大,样子凶,就是不近人。

谭竹君听见狗叫,就探着身子往下看,见到又是那位来过两次的崔婆婆,就赶快下来迎接。

崔二娘看见她下来,笑咪咪地说:“竹君在家里呀!”

“嗯!”谭竹君点了一下。就把崔婆婆往屋子里请,又去灶房提出了一把冒热烟的炊水壶。“婆婆,你坐,我给你倒杯水。”谭竹君说话的声音有点偏高,她是故意说给屋子里那躺着的大人听的。

崔二娘接过竹君递过来的水,没有直接去喝,把水放在桌上,问:“你们家的大人呢?”

“我们在哩!”崔二娘的话音刚落,谭金贵和曾慧芳从斜屋里回着话就冒出来了。

见父母出来,谭竹君又自家上楼去了,她知道还是为了那件事。

三个人见谭竹君又像上两次一样独自走开了,又都垂丧着气。

“苏志远……”崔二娘轻轻地说完苏志远三个字后,没有接着说下去。她把眼睛朝着地面,那种专注的眼神像是见着了惊诧而忘记了让自己回神。

谭金贵见她没有说下去就像凝固了一般的神态,他接着崔二娘的话问下去:“志远有啥事?”他问过后就把一旁的曾慧芳瞄了一眼。曾慧芳的脸上布满了愁云,她移过谭金贵的眼睛把崔二娘盯着。

崔二娘听到谭金贵是接着自己刚才没有说完的话问下去的。她回过神来,眨巴着眼睛,像是回忆起一件悲伤的事情来,而又需要一个人倾听那般。她侧着头,先是把曾慧芳看看,又把谭金贵瞄瞄。然后,才转过头来说:“说给你们听?”

曾慧芳明白了崔二娘的意思。她来到楼上,竹君在楼道的条桌旁看书,自己上去,她也没有发觉。

她靠近女儿跟前,把她手中的书瞄了一下。自己不识字,就没有问书里说的啥趣事,让她每天这么着迷。曾慧芳把女儿的肩膀碰了一下,听崔婆婆说,志远好像很严重一样,几天没有进汤水了!

谭竹君把书翻卷着朝下,侧着脸问:“严重?”把话说完,她转过头来默默地注视着那条河。把一双手插在大腿中间,把后背弯起,前胸靠在条桌上。

“崔婆婆想和你谈谈,你去吗?”曾慧芳的语气非常细小,是征求她的意见,却带着微微的颤抖,像是祈求。

谭竹君不愿听见母亲这种声音,像是割心一样。“先听她谈什么?谈什么我也这样!”她心里嘀咕着。

崔婆婆看她下来,起身想去迎接,却被谭金贵阻止了。她只有靠脸上的笑容来拉近和她的距离。自己是一位老人,她是一个孩子,又隔着那么远的时代,除了关爱还真没有什么可以谈的。崔婆婆看着她那副模样,真不忍心再去憋她了。可苏志远看上去比她严重的多!

崔二娘心想,今天,算是最后一次,把志远的情况转告了就走,这地方不来了。接着又把谭家整个望了一遍,心里夸赞着:“这谭家真是不简单,房子修得真不错!”

谭金贵和曾慧芳还在身旁站着,未曾离开。崔二娘朝他们使了一个眼神,二人才知趣地找理由退了出去。

“你坐下吧,孩子,这是你的家!”崔二娘朝她使了个眼神,还是希望她坐下说话。可能接下来的话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完的。

崔二娘见她坐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口里述出话来:“我同苏家不沾亲,我们家那人姓孙。苏志远那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没见你之前,那个傲劲可傲着哩;志远的母亲头一次找到我时,我都不是很愿意,但是我喜欢那孩子。我原来也见过你,在这么高的时候……”崔二娘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用一只手比着见到谭竹君那时的高矮。接着她又继续说:“第二次我来你们家,是我自己愿意来的,不是志远的母亲请我来的。因为,我听说志远生病了。那时候,我没有想过是因为你;今天,他母亲找到我时,我正在堂屋补衣服,我看见王月英的眼睛很红。她告诉我,志远病的很厉害,两三天都未进汤水了。我过去一瞧,那种病态是我今生没有见过的。”

崔二娘又长叹一声:“哎!看那孩子的模样,恐怕是不行喽!”

突然她又喊了起来:“金贵!慧芳!”未见他们回音,又提高了声调:“我回去了,这些天给你们家添了麻烦!”

崔二娘在起身要走时,瞄了一眼谭竹君的神态。

“病得那么严重,我还是去看看他吧,那时候我们关系好着哩!”谭竹君实在有些感动。没有想到他因为自己而变得这么严重!

“哟!崔二娘,你这就要走哇?”曾慧芳听到崔二娘刚才喊她,就从门外冒了出来。

“吃了饭再去,差不多快好了!”谭金贵在曾慧芳的身后说。表示自己的诚意,他又跨了两步,一下子就把崔二娘给拦住了。

谭竹君也撵到了门外,她可不愿意在路上去挨饿。自己去看一眼苏志远还得赶回来,得先把肚子填饱。眼看崔婆婆要走,她赶紧拉住了她:“崔婆婆,吃了再走嘛,路程还是有些距离,我可不愿意在志远家里显出一副吃相来!”

崔二娘心想:“得依了她,得让她高兴喽!”把他们一家三口先是用眼光扫了一遍,接着一笑,就答应留下来吃了饭再走。

谭竹君第一个吃完饭。她去自己的房间里拿出一个非常精致的小挎包,把外面用帕子擦干净,往包里放了一些随身物品。连衣服都没有换,就伸手向谭金贵要钱。

谭金贵很高兴,从衣兜里拿出一卷票子,往谭竹君面前一伸:“这些你都拿去,在路上买些礼物,剩下的都归你了!”

曾慧芳给女儿拿出了一个水杯,她心想,苏志远病了,怕是苏家的杯子一时之会沾不得了!她把水杯用一个袋子装好后,往女儿的手里一塞:“把杯子带上,你是晚辈,到了人家那里,自己动手倒水,不要翘起二郎腿让人家来伺候你。”

母亲又对她办了一些招呼。谭竹君这是第一次出门走亲戚,以前都有大人领着,那些规矩她不用管,跟着大人说得那样去喊,去做就是。今天不同了,是单独行动。所以,曾慧芳就在那儿教她该注意哪些规矩?遇见人该怎么称呼?在路上不要随便与人搭话,时间晚了就歇一晚,明天和爸爸在路上去接她。

谭竹君记住了母亲的嘱咐,和崔婆婆一起朝门外走。谭金贵和曾慧芳跟在后面送。

来到大门外的马路上,等了一会才爬上了一辆去县城的公共汽车。

看着女儿从眼前消失,曾慧芳的心莫名其妙地像是被一种东西掏空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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