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一无所有
1
中山我逃离亡命之徒孔方兄的魔爪后，几乎一夜未见觉。中山我平生都未曾如此恐慌过，中山我平躺在潮乎乎凉津津的绿化带旁度了一夜；中山我屏声敛气，神经紧绷，像拉满的弓一样。到了天麻麻亮时，中山我适才正式昏睡过去。
俄而功夫，中山我就被早起的环卫大姐吵醒了。环卫大姐以为中山我饿死了，她惊了一跳，她‘啊’的一声，连扫把也扔掉了，转身拔腿就跑。中山我醒后猛吼了两声，环卫大姐适才停住了脚。中山我担怕她猴去报警，以至于中山我又不得不破费周折，另寻‘避风港’了。
中山我慌忙撑起身子，还精神地走了两步给她证明看——中山我是好的。
却说中山我一醒来便睡不着了，中山我转念又想到了铁皮屋。于是，中山我又循着羊肠小道启步而往，中山我快到铁皮屋时，远远就瞧见一群人正集合在铁皮屋前的空草地上，大家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放佛中山我上小学时的‘集合开会’。此时中山我未敢再往前一步，中山我下意识退避三步至隐秘处，中山我远远眺望到铁皮屋门口守着两个黑衣男士，像是活门神似的；铁皮屋周围干干净净，分好的瓶瓶罐罐不见踪影，中山我的铁皮屋门大张，垃圾车也不翼而飞。中山我甚是好奇，但转眼又看到大家几乎人手一只空瓶子，大家好像对其爱不释手，大多数被揣在怀里，大家一脸得胜的神气。
正当中山我闷惑不解时，突然，铁皮屋里出了来七八个男男女女，他们像强盗一样，几乎将中山我的存书瓜分掉了。还有一个身材魁梧、肥头大耳的大汉抱着中山我的大床板，床板是中山我捡拾来的旧衣柜门，床板跟中山我相依为命业已半载有余。在距离大汉十米开外，中山我看到了青蚨，青蚨正跟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士混杂在一起，其中一位高举摄像机，镜头正对着铁皮屋子，摄像师不停地扭着屁股，使镜头缓缓移动。
在此期间，中山我隐约听到人群边缘，有几位中年男子似曾相识，他们大惊小怪地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位秃顶男子高声阔谈道，“我记得偷梨子的那次......”另一男子又激动地说，“......你们统统被罚站......是我打的小报告。”又一男子附和道，“......我也记得。”如此这般，中山我终于从一张面孔上瞧出了感觉，中山我莫名忆起喝尿的一次苦涩经历——因为口渴难耐，中山我跟该男子中了圈套......该男子姓名几何，中山我记不很清，大约是半个世纪以前的碎事。
中山我按兵不动，持续如此观望着。中山我内心里五味杂陈，浑然不知如何是好，中山我此时设想到：若是青蚨在中山我身边就好了。中山我既想贸然站出来跟大家和平相处，但又怕令大家大失所望，又担怕大家不顾人伦的疯狂举止，又怕......中山我又是激动又是不安。此时，中山我又听到人群里滔滔不绝地议论着什么。
他们急躁地说，“哎呀！这个大师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呀！”
他们猜测地说，“大师会不会不出来啦！大师会不会......”
他们遗憾地说，“我还没亲眼见到大师面呢？我要好好看看大师长什么样子......”
他们激动地说，“我要让大师在瓶盖上也签上名......衣服上，背心上，鞋子上......说不定
哪天升值了——我就发财啦！”
他们眺望着铁皮屋说，“那帮人什么来历，弄不清楚......他们会不会为了发财——不会连大师的铁皮屋也拆了吧？”
中山我听到这里，心里顿时不很是滋味。中山我随即绕开人群，径直往铁皮屋方向箭步踱去。中山我一出现在人群中，大家几乎像一群鸭子一样没头没脑地围了上来。中山我见此情此景，慌忙飞一样跑过去；到了铁皮屋门口，几名壮汉将中山我围护起来；如此这般，人群便半步不得靠近。中山我就对他们说，“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为了保护您中山大师的财产。”一位瞧起来像个小商贩的、秃了顶的中年男子笑嘻嘻地说。
“中山我刚才听人说了，他们说你们想拆中山我的铁皮屋来着......”
“哪有的事！”该男子笑嘻嘻地说，“我们不会拆一块板子的，您中山大师放心好了.....”
中山我乍一听，该男子以及大家还唤中山我为‘大师’，遂就像喝了一杯够分量的黄酒一样，心里一下暖了起来。不过，中山我转念又想，中山我何德何能......
紧接着，大家你推我搡，气氛开始浮躁起来。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唤中山我为‘大师’，大家叫着喊着，同时还举起手里的瓶瓶罐罐、以及有用与无用之物请求中山我为其签名。中山我不胜感激，遂像包揽活儿一样一口应承下来。此时‘人多势众’，大家一个个看起来急不可耐的样子——人群就像波浪一样摇来摆去，大家争相挤往前来。大家此时看起来连拍照和录视频的雅兴也断然丧失掉了。
事不宜迟，中山我连忙执笔签名。
中山我为第一位幸运者在其六百毫升的矿泉水瓶上签了中山我的大名。紧接着第二位又是手拿矿泉水瓶来签的，中山我照签不误。如此这般，大家争先恐后，尖声嘶吼，场面好不热闹。令中山我大感意外的是今日人群几乎是昨日的两倍有余。中山我为了能尽快签完，像龙飞凤舞一样执笔一挥毫。中山我签到大家心急如焚之时，便敷衍了事地签个姓，无名。大家有人便好奇追问中山我说，“这正宗吗？”中山我忙安慰道，“正宗的......能升值......”于是，大家便不再忧疑，像得了喜糖一样拿着闪开。
过了半小时有余，突然有两个黑衣男子将中山我拉开来，并用自己强大的身躯挡住了争相签名的群众。随即，中山我被领到用木板隔离好的空地上。如此一来，大家便不会轻易将中山我团团围困，以不至于中山我连喘息之机也无。这点倒使中山我感到格外舒适。黑衣男子安顿好中山我后，便将大家强推至一米开外。中山我见此情景，忙跟大家解释说，“大家不要慌，不要忙，更不要着急，中山我发誓为大家签名，一个不漏......”
接着中山我便逐一逐次为大家签名服务。大家有的不惜给手里的垃圾也签名，签了名后爱不释手，这点令中山我颇为吃惊；尽管垃圾都是中山我一个个捡拾而来，价值微乎其微。中山我深知那些瓶瓶罐罐，废铜废铁，等废旧日用品连一枚别针的钱都卖不到，但大家拿着就像宝物一样。大家看起来对其无用的价值本身给予了强大的‘信念’，大家坐等升值，继而不劳而获地发大财，这便是大家疯狂的锲而不舍的努力的根本问题之所在，也是大家心气浮躁的根本症结之所在。
中山我签名签到两眼煤黑，两手酸软无力时，人群中猛然传来一声‘爸爸’，没错，其声音尖细而犀利。中山我下意识以为是亡命之徒孔方兄所为，孔方兄置人伦于不顾、无所不为的能事中山我深感遗憾。但中山我抬起头发现竟是另一张陌生的面孔。是一位肥头大耳的、人模人样的青年男子，该男子手里高高举起大头笔写就的牌子，牌子上赫然写道：中山大师，二十多年前，向中水，儿子等等。其大概意思是，向中水是中山我二十年多前失踪的儿子；向中水目前是搬砖的；向中水无家可归，以吃吐为生；而且向中水甘愿跟随中山我一起做叫花子。
此时，大家快速将注意力转移至向中水身上去。于是，中山我慌忙解释说，“中山我并不认识你，中山我没有儿子——你向中水就是假冒的‘者行孙’，你无中生有；你说你是中山我儿子，那么，你瞧一瞧你长得哪里像中山我了！你说你搬砖来着，但你肥头大耳的，而中山我瘦的皮包骨头；你说你吃土来着，吃土的人会被吃傻，但你并不傻，你只是不太正常，而中山我好歹说也是正常的；你长的是朝天戳起的猪鼻子，而中山我是密不透风的羊角鼻；你的眼睛长得又小，就像鼠眼一样，你的眉毛杂乱无章，就像贼眉一样，而中山我呢，中山我浓眉大眼，跟你的截然相反；你小白脸一个，嘴上脸上又无毛，而中山我满脸和满嘴都是稠密的络腮胡子；你头发稀疏，而且又细又短，还有白头发，你看样子连三十岁都没有，你就秃顶了，而中山我都五六十岁人了，中山我的头发依然浓密，还比你的长；你的脸是轮胎脸、是圆的，中山我的脸是方块脸、是方的；你的个子长得还比中山我高，高了一头有余......总之，你哪里是中山我儿子了！”
中山我如此说罢，大家便将注意力集中至中山我身上来，大家很快便将‘者行孙’挤得消失在人群中。大家继续争相签名。中山我唠叨了几句后，适才让神经得以放松，随即签起字来手也不觉得那么酸了。
便在此时，中山我脑里猛然想起青蚨来，青蚨不在中山我身旁，中山我猛然觉着略有不适。中山我签完一个后，下意识扭过头朝人群中瞥了一瞥；只见人头密密麻麻，大家身着奇装异服，面目打扮的也是闭月羞花的。但人群之中没有青蚨，人群熙熙攘攘，中山我乍一看还觉着头目眩晕，中山我似乎还有密集恐惧症来着。
不过，一想曹操，曹操就到。青蚨随即出现在中山我身旁，青蚨像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一样，爬过人群的魔障，翻越高高的栅栏，如约来至中山我身旁。中山我甚为不解，中山我问她，“你青蚨怎么来到这里的？”
青蚨环抱双臂，一副旗开得胜的神气瞅着中山我。青蚨好像并未听到中山我所说的，青蚨她洋洋得意的，始终一声未吭。
2
中山我好心签名时，遇到一位长相甜美，或可说打扮的像个芭比娃娃一样的女孩，女孩跟中山我提了个古怪要求，女孩说，“大师，我非常喜欢您！但我没有搞到您的垃圾，我来晚了，您的垃圾都被大家抢光了；大家连您用过的不锈钢碗都抢去了，一转手就卖了两千块钱......而我现在只想要您脚上穿的旧鞋子，我给您特意带了一双新的，我想换您的旧鞋......”
中山我听了惊了一跳。中山我当然惊讶中山我的破饭碗——它竟能卖到两千余元；其次则是惊讶一个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女孩子竟看上了中山我的臭气熏天的臭皮鞋。中山我当场拒绝掉了。一来呢，中山我认为如此交换有失大雅，中山我担怕给大家留下个贪得无厌的丑恶嘴脸；二来呢，中山我当然顾虑女孩的新鞋价值，毕竟中山我现在红极一时，身上的物件多少是有价值的。中山我委婉着说，“你的好意中山我心领了，中山我不求别人施舍，中山我干干净净，不得不义之财。”
女孩见欲求无果，遂灵机启动，忙取出鞋子，嘟着嘴巴说，“大师，我不要您的臭鞋了。您就在我的新鞋上签个名吧！”中山我照例签上大名。女孩看起来依然欲求不满，赖着没走，旋即又取下动物图形的手机壳，说，“大师，这个也帮我签一下。”为了不难为女孩，中山我又大笔一挥，盖章一样签上大名。
过了许久，中山我隐约又从人群中听到了相似的叫唤声，令中山我心颤的叫唤声——乃是继‘者行孙’之后听到的又一大奇音。人群中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孩依葫芦画瓢，高高举起一块牌子公鸡打鸣似的叫唤道，“大师——大师——我要嫁给你！”中山我慌忙抬头朝人群中眺望过去。中山我一停笔后，大家开始又随中山我的将注意力，将目光游移至举牌女孩身上。女孩接着又叫唤一声，说，“中山大师，我要嫁给你！”中山我听了心里一惊一乍的，顿时不知所措。中山我不知如何报答女孩好意，但在此时，端的有多名男同志——一群像光棍汉的男同志高声抢答道，“美女，你嫁给我吧！我家里有矿......”有的又说，“......嫁给我吧！我家里有草原！”还有的说，“......嫁给我吧！我会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还有的揭起衫子说自己有八块大腹肌等等，不一而足。
大家如此一惊呼、一折腾，倒放佛没有中山我的事了；大家的好奇心转而放到了男同志和女孩身上了。
但仅过了两分钟不到，女孩又高声叫唤道，“我是一名在校大学生，再过两年就毕业——我现在又是一名网络直播主，我想和你中山一起做直播，你愿意吗？我们也许能培养一段正式的情侣感情，爱情本来就无年龄之别......”
中山我一听心情即刻平复了下来。中山我问她，“请问你喜欢看书吗？”
“看书？”大学生略一沉吟，便说，“书是喜欢看的。”
“那么，弗兰茨卡夫卡你熟悉吗？”中山我问她。
“不，不太熟悉。”大学生吞吞吐吐地说。
“《变形记》呢，这个不陌生吧？”
“《变形记》不是那个什么综艺类节目吗？这个我是看过的......”
“中山我是问你《变形记》这本书看过没？”
“书？那没有。”大学生说着将牌子怯怯地移至胸前，放佛因自己说漏嘴的‘大学生’三个字而蒙到了羞。
“这样的话，中山我倒是建议你回去好好读书吧......大学里的图书馆应该不小，多进去瞧瞧吧，比你整天嘻嘻哈哈的做什么劳神子的直播强得多......”
接下来，大家一致拍手鼓掌叫好，大家带以崇拜的眼神仰望着中山我，好像中山我多读了几圣贤书就在他们眼里像圣人活佛一样存在了。随即，大学生便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的无影无踪。
到了中午饭点时分，中山我依然签不过来，后续排队等待的人越来越多，整个人群戚戚喳喳，火药味儿十足，大有暴动的迹象。但在此时，大家似乎皆忘乎饥饿的侵袭；大家废寝忘食，你推我桑地艰难等候着。中山我越签越发觉着不安和恐慌，整个大脑晕乎乎混沌沌的，中山我自知并非饥饿所致，除却疯狂的人群喧嚷外，中山我还大有可能睡眠欠佳。
中山我马不停蹄，奋笔疾签，青蚨突然走了过来，青蚨她拿了启开好的盒饭，香喷喷的，还冒着热气，筷子正插在饭盒里。青蚨以眼神示意中山我，中山我还在不住地签，中山我的手根本停不下来，大家一个接一个的催着。中山我只好摇头示意青蚨，青蚨便又回到铁皮屋里去。
过了会儿，人群中不知因何掐起架来，几个男子怒气冲冲地扭打在一起。随即，中山我就听到有人说是因插队而起。他们边打边闪开一边，近旁的人群也跟着围了上去，大家无人上前劝架。起初，中山我并未顾虑太多，中山我只想着年轻人挨几拳也就过去了；但接下来越闹越大，不一会儿，人群中就传出流血的消息。便在此时，中山我无由然停了下来，中山我急不可耐地朝事发人群的方向望了望，只见被人群围起来的小圈子像炸了锅似的乱作一团，好似一群人在暴动。
中山我慌忙请求值守大门的几位黑衣门神前往劝架，但他们皆无动于衷。于是，中山我贸然下决心前往劝解。中山我一来担怕中山我坐视因中山我而打架的事不管，给粉丝们留下‘冷酷漠然’的坏印象；二来又担怕流血事件闹大——闹出人命，到时之于中山我，乃至大家皆有不利，尤其此事因中山我而起，自然难脱干系。
中山我推开挡护木板，贸然跨出安全‘魔圈’。中山我未及两步，便被黑衣门神友好敬劝。但中山我并未理会，中山我执意前去，随即人群便像疯了一样失控地围将上来。黑衣门神见状，慌忙虎扑过来。中山我重又被其强制带回。掐架事件仍在发酵，中山我心急如焚。
不一会儿，中山我看到孔方兄等一行男男女女悄然挤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未及中山我过多思虑，人群如洪水一般，以不可阻挡之势，六亲不认地冲撞过来。挡护木板旋即被推开、踢飞，大家如同丧失灵魂的野狗一般跟中山我索要签名；中山我一时不知所措，脑袋浑浑噩噩。随即，外套上的布袋不知给谁滋啦一声扯了下来，中山我忙将头部紧抱；接着，又伸出一只无形黑手，很快，另一只布袋子也给滋啦一声扯了下来，接着胸前布袋子，乃至裤腿也滋啦啦的扯烂了；中山我的衣襟也给无数双黑手牢牢攫住，分别朝东南西北等方向撕扯着。
此时，中山我几乎给大家无形的巨大力量捧浮起来；中山我的双脚像鸟的腹翼一样轻轻浮起，即将朝任意一方倒地下去。大家持续你争我抢，大家脸上布满仇视的血红色。俄而，中山我便朝人群中瘫倒下去——东南西北，中山我弄不清楚；中山我清楚地感觉到脚上的鞋子被无数双无形黑手牢牢撕扯，中山我的一头长发也被无数双无形黑手牢牢撕扯，头发很快就不见了，鞋子也不见了；中山我的皮带也抽开了，皮带很快就不见了，裤子也不见了，外套也不见了，衬衫也不见了......直到中山我感觉浑身凉飕飕的，直到中山我‘一无所有’。
直到中山我‘一无所有’时，大家依然贪得无厌，大家转而又争夺大家业已得到的东西，大家在大家身上屡试不爽，大家如此循环往复。
如此这般，大家循环往复着，中山我想大家还大有可能......
......直到后来，中山我搭上一辆黑的发光的越野汽车‘虎口脱逃’。车子上里的香水气味使中山我短暂的忘掉恐惧，中山我身上披了件绸缎一样丝滑的外套来遮羞。车子上男男女女约有六七余人，青蚨也在车子上，青蚨还在照着小圆镜涂抹口红。
青蚨涂罢口红后气定神闲气地说，“......是时候了......我们得趁热打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