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时候,受挫会让你产生发奋的冲动。尤其对于我这种正处于逆反期的人来说,那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反弹现象。我迫不及待地要去三等舱报到,我想立刻拥有自己的新铺位,那样我就能安下心来勤奋工作。有一种冲动是很明显的,那就是一定要证明给沙尘看,一定要击败他的自以为是。
我回到家便一声不吭地收拾行李。然而我们的行李实际上又简单得不行,不过是几件儿日常的洗漱用品而已。也许你们会想到衣服,可我在四等舱穿的衣服根本没必要带到三等舱。四等舱的衣服是黑色,三等舱的衣服是白色,二等舱的衣服是淡蓝色,头等舱的衣服是深蓝色。不知道这种区别产生于一种什么灵感,但着装是我们手机族一目了然的等级差别。
我三两下收拾好洗漱用品,才发现父母站在一边看着我。
“我会经常回来的。”我说。
“我就在你们头上。”我说。
“当然。”我爸说。
他们的表情里有许多茫然,他们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急迫。我没心情做什么解释,收拾好行李,我只跟他们分别拥抱了一下。“我会照顾你们的。”我于心不忍地说。我希望这样能缓解一下他们此时的焦虑。
“或许有一天我能帮你们升到三等舱。”我说。贡献达到一定程度的手机族可以将自己的福利分享给亲人,为他们加分。不过这对于自己来说又是一个减分的过程,因此这种情况一般都会被看成“拖后腿”,我爸妈当即就表示他们不会接受这个。他们说,这四等舱我们都住了半辈子了,你让我们去别的地方我们还不习惯呢。他们用的是玩笑的口吻,但我知道他们有多认真。我妈说:“我们可不会拖你的后腿,我们还指望你能进到‘文明社会’,为我们争光哩。”我想好吧,我也正希望有那么一天哩。这话倒是无意中迎合了我当时的心境,为了那份证明自己的冲动,我匆匆离开了我生活了整整十七年的四等舱,而且走得义无反顾。
我以为自己会很从容地走进三等舱,可没想到我的手机刷不开门,怎么刷都刷不开。有一会儿,我以为是由于自己正在生气,或者是因为抑制不住兴奋,操作上出现了失误。我一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却依然刷不开。这时候过来一位孕妇,白色的着装证明她也属于三等舱。她应该是正在散步,看样子她很怕她的孩子会突然掉到地上,她一直用双手托着肚子。
“新升舱?”她非常友善地问我。
“那么你应该先买身衣服。”她说。
“你知道的,像我这样的衣服。”她说。
我想我是露出难堪来了,她说没关系,我第一次也跟你一样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的确让我很感安慰,于是我冲她笑笑,赶紧进入手机。果然我的购物页面上已经有了白色的三等舱服装,我立即就选购了两套。付完费再去刷门,一下就开了。我回头去看那位孕妇,她正冲着我微笑。而我的身后已经响起一个声音:“欢迎三等舱新生2100563590789480前来报到,祝你生活愉快!”我越过她的肩看向她身后的天空,于是她也回了一下头。那里悬着一幅巨型的标语:“文明社会”,人类的终极梦想!
“那么……开始吧!”她说。
我指指她的肚子,问:“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说:“事实上她是个女孩,而且她今后会跟你一样漂亮。”
我非常感激在这里遇上她,我的心情已经变得非常不错了。“谢谢你,我要找我的铺位去了。”我说。
“你应该到‘女单’找你的ID号。”她说。
“谢谢你,我知道了。”我说。
她怕我找不到,又跟我一起进了船舱,领着我去找我的ID。
我们在第四间“女单”的墙壁上找到了我的ID号,她很开心地告诉我,她也住在这一间。或许为了证明这是真的,她抢在我前面刷开了门。可这时候我竟很没出息地回头张望。我竟然是在关心“男单”在哪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惦记着沙尘,想知道他是不是也来报到了,想知道他住在哪一间。事实上我是多么希望这时候他也站在“男单”的门口,正扭头看向我。
女单是八人一间,我们进门的动静并没影响到室友们,她们全都沉浸在工作里,有的因为走得太深入,看上去就像死了一般。有的又像是做梦做得太激烈一样,身体不住地抽搐。
“你喜欢窗户边对吗?”我刚结识的新室友问我。
“你怎么知道?”我笑着说。
“谁都喜欢窗户边。”她说。不过末了又说:“但是你最好别做那样的梦。”
她指指窗户边右边的下铺,说:“那是我们室长,只有她才能享受最好的铺位。”说:“紧挨着她的,是她的铁杆粉丝。”说:“等你成为她的铁杆粉丝,大概也可以住到窗户边去。”
挨门口的两个上铺都空着,她告诉我,我最大的选择空间,就是这两个铺位。而她的铺位,正好就在其中一个空铺的下面。她说:“我比你早来一个周,所以我住上了下铺。”
不过我表示我很愿意住她的上铺。一边往铺上放行李,我一边问她是不是也刚升舱。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她把手伸过手来,说:“欢迎你,我叫鱼。”
我跟她握握,说:“我叫风。”
空铺上已经有了两套新衣,我冲它们晃一下手机,衣服上显示出我的ID号。它们属于我。
我开始换衣服。
我把换下来的四等舱衣服叠起来。鱼却说:“难道你还会穿它们吗?”
我想了想,说:“当然不会了。”
她说:“那么垃圾桶在这里。”她指了指她对面铺位下面。
我从那里看到了“垃圾桶”三个字。拉出那只银白色的金属柜,我将旧衣服放进去,看着它们在里头变成灰烬,才将它推回原位。这时候我注意到了鱼的衣服,它们显得有些旧。
“你已经升舱很久了对吗?”我问。
“是的,我在三等舱已经生活了十年了。”鱼说。
“我刚升舱时住的是女单5号,结婚后搬出去住了七年,一个周以前,我丈夫升舱去了二等舱,我又搬这里来了。”她说。
“在三等舱,如果你想离开‘女单’,就赶紧谈恋爱,只有成了家才可以有私人空间。”她说。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张沙尘的脸,但我赶紧摇头赶走了它。我对鱼说:“也可以努力工作,争取升舱啊。”
鱼说:“三升二有难度,但愿你有那一天,我是没那信心了。”
我爬上铺位,全身放松躺下来,一种新鲜感填满了我的身体。
“你不想去追你丈夫吗?”我问。
“追?谈何容易。”鱼说。
“他可以帮你。”我说。
“我不能拖他的后退。”鱼说。
“况且,他也就是升二等舱,还跟我住一条船上,我们随时可以见面,不同的只时不住在一个舱里而已。”她说。
“而且到了手机那边,你们照样可以一起逛街什么的,对吧?”我试着去理解她。
她摸着她的肚子,笑着说:“是的。”
我想,这样的话,的确没什么。我想或许女人怀了孕就会变得特别善良,我很感激鱼跟我说了这么多话,这让有些怯生的我一下子就融入了新环境。于是我很真诚地感谢了她的热心,并表示非常希望我们能长期做好朋友。
“今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就找我。”我说。我想孕妇一定会需要很多帮助。
她冲我笑笑,说了“谢谢”,之后又说:“赶紧去那边熟悉一下环境吧。”
于是,我抑制不住兴奋和好奇,进入了手机。
我出现的地方是地铁站的检票口。当然那会儿我还不知道这叫地铁站,对于我来说,这还是一种全新体验。在四等舱时,我们最大的交通工具就是中巴公交车。四等舱提供给我们的只是一座小城,一座黑白的小城,而这里,显然应该算得上一座不小的城市,而且,还是彩色的。
我因为没有票,进不了站,只好傻站在那绿色的检票机前发呆。我是给身后的人喊醒的,他们排在我身后,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问我怎么回事,说你得去买票!我还看到排在旁边另一个检票口人们的表情了,他们大多在看我的笑话。好在因为我是个漂亮姑娘,他们对我都还算友善。他们指指旁边的自助售票机,又扬扬手上的票,我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选了一个有人的售票机,我想我需要先学会怎么买票。因为我凑得太近,那人回头看了我一眼,问道:“新升舱的?”
我说是的。
他问:“从四等舱来?”
我说很显然。
他又扭头看了我一眼,或许他也觉得自己问得很蠢,还自嘲地笑了笑。他已经买好了票,把自助售票机让给了我。
“你来吧。”他说。
售票机页面上显示着“回到首页”和“继续购票”,我选择了“继续购票”,之后便跟着它的提示买到了票。拿到票,我发现那人还没走开,看样子他有讪要和我搭。
“很简单对吧?”他说。
我说是的。
“从一个黑白世界来到一个彩色世界,很新鲜吧?”
我又说是的。
他让我走在他前面。我们排队进站,下了长长的台阶,到了站台。
“别把票丢了,待会儿出站还需要。”他说。我感觉他把我当成第一次进城的乡巴佬了,当然,又何尝不是呢?
我真诚地说了“谢谢”,并认真给了他一个微笑。也是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右耳下面的纹身。那是一只蟑螂,在他的长头发下面若隐若现。我想我的微笑一定是熄灭在那只蟑螂之上了,那之后他有意识地用头发遮挡了一下,而且给了我一个自嘲的表情,说:“这东西很恶心对吧?”
我想表示歉意,因为如果我说“是”就很不礼貌,但最后我只摇了摇头,又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的是什么,人如果善良到愚蠢的地步,就会连善意的谎言也不会撒。最终我还是把他得罪了,我得罪了一个热心人,一个惟一对我表现出热心的好人。
他已经变得很气恼。我估计每一次想起这只蟑螂他都会这样。他说:“这不是我想要的。如果可以,我就杀了给我这个的人。”
我正琢磨,为什么纹身竟然会是别人强加给他的,一阵凉风刮来,列车的轰隆声也近了。站台上的人们开始排队,准备上车。他站到了我的身后,但我很清楚这并不完全是为了排队,我想更多的应该是一种知趣,我让他知趣了,我让他感到暗淡了,这在某些时候或许是一件令人骄傲的事情,但这时候却令我十分难堪——我想我从来都不愿意伤害一个好人。现在这个好人因为自己身上有个蟑螂而不得不知趣地躲在我的身后,我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他的沮丧和自卑。我真希望我的后背是一张脸,真希望它能给他一个抱歉的表情。可后背毕竟后背,如果它有表情的话,那也只能是负面的。于是我回过了头,我想跟他做一下解释,但他却并不在我身后。我的身后是一个女人,一个把头发染成了红色的女人。
这当口列车已经声势浩大地开过来了,跟着一股气流停顿,列车停了下来。车门在我的面前打开,下车的人流开始往门外淌,上车的人流开始往门里涌。我也就随波逐流地进了车门,找了个有扶手的地方站下了。我开始四处张望寻找蟑螂男。我发现他站在另一节车箱里。他竟然要离我那么远。我看到他时他也看到我了,我敢肯定他看到我了,但他却表现得根本不认识我一样,就像两个陌生人无意间把目光碰到了一起那样,一扫而过。我禁不住在心里自嘲,我想我也未免太自作多情了。我无语地收回目光。我想现在该轮到我知趣了。
车里的人们大多都埋着头刷着手机,有的在打游戏,有的在看肥皂剧,有的可能在看网络小说。手机族到了手机提供的模拟领域照样需要手机来充实生活。我因为环境还很新鲜,暂时还不会到手机上消磨时间。况且我得仔细看看线路图,因为我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在哪一站下。我就是在寻找线路图的时候看到沙尘的,他就站在离我左边不到10米远的地方,而且碰巧他也看到我了。我想我们都很惊讶。但我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要不要走开。而就在我犹豫不决的这个时间里,他已经来到了我的跟前。我当然不会再看他一眼。我后悔自己没有果断地走开,或许我可以过去重新跟蟑螂男搭上讪,或许……没有或许了,沙尘已经在我耳边“呱哒”开了。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他说。
“你也没想到吧?”他说。
“彩色世界好看多了对吧?”他说。
“不过你有没有发现,色彩还是不够真实,有些细节还是显得粗糙,你仔细看看这车里的灯光,还是不够柔和。”他说。
他突然不说了。我真想扭头看他一眼,我想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不说了。但最后我并没有那么做,我依然直视着我的前方,坚持着我的傲慢。而这时候车里广播开始报站,车该停了。他突然又开口了:“千万别承认你认识我。”说完他就匆匆下车了。我正发愣呢,蟑螂男突然出现在我跟前,他问我:“你们认识?”我想他大概问的是沙尘吧。我想起了沙尘的叮嘱,于是我摇了摇头。他竟然相信了。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乎。他显然也着急着下车,这样一来已经耽误了很多时间,下车时他的后衣摆给车门夹住了,他拉扯了两下不行,只好把外衣留下,自己追沙尘去了。
我在下一站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