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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妈是在我升舱后的第五天遭遇意外的。问题出在“广场舞”,这是多年来手机提供给四等舱中老年妇女的娱乐健身网页,她们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聚集到那个人山人海的广场,在中间那块空地上排成一个巨大的方阵,伴着能把人耳朵震聋的音乐,跳上两小时广场舞。据我妈说,那两个小时,是她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她们可以在这个时间完全解放自己,让自己获得一种全身心的自由和放纵。多年来,这是她们惟一能活出自我的场所。可是她们全都没有想到,有一天这里会要了她们的命。事实上那天晚上也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据说不过是中途音乐伴奏发生了变化,好像是有人突然为她们换了曲子。这当然算不了什么,正跳得起兴呢,而且曲子也都是她们熟悉的,节奏也没多少不同。当然,如果她们讨厌的话,换曲子也来不及了。新曲子刚出现不到一分钟,便停了电。感觉像是那只新曲子的原因,但谁也没听说过曲子能断电,它又不是个绝缘体。更何况,也不仅仅是她们的伴奏停了,而是整个广场的电都停了。突然间,人山人海没了,广场也没了,只有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舞是没法继续跳了,她们开始寻思是怎么回事。可因为年纪的原因,她们又是那样迟钝,不管她们有多么卖力,脑子转动的速度照样没法跟蜗牛比。照这样的速度,等她们明白自己给困住了的时候,已经晚得不能再晚了。

那会儿我爸还在打牌。打牌也是四等舱中老年男人的娱乐活动,我爸每天晚上都要参加的。一般情况下,他们都是相约在同一个时间进手机,又保证在同一个时间一齐回来。对于手机族来说,这也是一种恩爱的体现。我爸们的牌局没遇上故障,所以他照样足足玩满了两小时。他于约定的时间准时回来,却见我妈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稍许两分钟倒也没关系,不过就是个谁先谁后的问题。可我爸都爬窗口抽完一支烟了,回头看她还没出来,就有点儿生她的气了。他推了推她,开玩笑说:“你不会在外面有人了吧?这么晚了还不回?”

我妈当然没能给他什么回应,她和她的舞伴们一起被困在了一个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黑牢里了。

对于一个已经有了半辈子人生的手机族来说,这样的情况当然并不陌生,意识到出了故障的第一时间,我爸还指望能强行把她拉回来。他掐她喊她抽她用水泼她,甚至砸她的手机,用尽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但事实上,如果你不能在停电后的十秒钟之内逃出来,那么即便是超人来了,也无可救药了。

我们船上的确有一个女人在十秒钟之前逃了出来,只可惜这个人不是我妈。似乎,所有天灾发生时都有一个规律:总要有那么一两个幸存者,他们负责留下来描述当时的情景,传播灾难的威严。就在越来越多的人们意识到降临了不幸的时候,这个女人慌张张冲出门,在过道上喊了起来:“广场停电,全困那里了!”她满脸恐怖,就像黑暗依然在追杀她一样。她一路拍着舱门,一路狂喊:“广场停电了,她们回不来了。”每一扇门都为她打开,四等舱公民们全挤在门口或过道上看着她。她看上去实在像一个疯子,可很多人显然不打算这么看。事实上这个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像我爸一样发现了问题,只不过暂时还处于怀疑和猜测阶段。经她这么一喊,答案已经揭晓,大家也都不需要动脑去猜测了。于是,很多人想到了抢救,调转身把那具意识已经被掏空了的身体一阵摇晃推搡呼喊,一时间,四等舱里哭声喊声像打雷似的,可谁也没能成功把自家那一位喊醒过来。

幸存者瘫坐在过道里,无论她的家人怎么拉怎么扶,她都起不来了。她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亲人的手和过道的地板给了她一份很实在的安全感,她已经不再恐惧,但逃生的过程让她耗尽了力气,她现在迫切需要休息。况且,她很清楚自己还有一个任务没有完成,她还得向大家描述当时的情景,得让人们清楚死者是怎么死的。而作为幸存者的家人,他们也都具备了应有的大度和慈悲,也都十分支持她。

明白抢救无效后,人们又回到了门口和过道上。这一次,他们的脸上不再是那种迷茫的白痴表情,取而代之的,是嫉妒和不平。凭什么她们全都困住了,你却逃出来了?这样的问题都不用他们开口,她只需看一眼他们的眼睛,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向他们交待。

“我想我可能比她们幸运。”她说。对此她也十分抱歉,她的表情明摆在那儿。而作为幸存者的家人,她的丈夫和儿子也都是满脸的抱歉和诚实的同情。

她说:“停电后大多数人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她说:“我想我是因为经历过我父亲的死……你们是知道的,就五年前那次5976电子厂大停电,我父亲就死于那次大停电……所以……我成了反应最快的那一个。”

毕竟,五年前的事情离我们还很近,除了没满五岁的小孩以外,别的人都知道那次事件。那次事件死了好几万人,单我们船上就死了三百多个。他们全都是5976电子厂的工人,是一些死了挑战想象力之心,靠出卖体力为生的人。那一次,我们船上甚至没有幸存者回来,答案是事后的空中视频告之的。新闻说5976电子厂因发生停电事故,导致三万多工人死亡,只有七人逃了出来。三万多人的死亡,对于我们来说,肯定不仅仅是船头火葬场的烟囱足足了冒了五天的黑烟,不是天空中整整飘了一个周的臭味。那么,既然她的幸运可能来自于一次灾难的经验,又怎忍心对她心生妒恨呢?况且稍稍冷静一想,就很容易明白:幸存者并没有义务要承担其他死难者造成的仇恨。

一触及发的愤怒,像火葬场的黑烟一样被风吹散,过道上只剩下一堆茫然无物的面孔。停电,一直是我们手机族的天灾,就像你们的地震一样,仅仅因为凶手的至高无上,我们就只能打脱牙往肚里咽。就旁观者而言,我们甚至还会替凶手开脱。你们的地震被认为是一种地质现象,是地球人必将承受的一种理所当然的可能,而我们的停电,同样被认为是手机族必然会经历的一种可能。就是说,如果你死于天灾,那就跟任何人无关,只能是你自己运气太背。

就比如这一次广场停电,受难的可不只是跳广场舞的大妈们,还有正从广场路过的部分行人,还有一些喜欢坐一边儿欣赏广场舞的观众,他们多冤啦。

这样去理解一场灾难,也并不是没有好处,一旦认命,人的仇恨就得到了有效的消解。剩下的事情,便是各自把自家的死人送到甲板上,由船长来一次集中的超度,跟着便送往火葬场,火化为安。

不过认命并不等于不悲痛,它并不是给情感打了麻药,而只不过是堵住了一个渠口。甚至于,因为一个重要的渠口被堵,情感更会淤积成疾。

那一天,我爸只对我说过两句话:“广场停电,你妈走了。”“我们船只逃出来一个。”那之后,他便一直沉默着。他的背,在那一瞬间便驼了,我知道那都是因为承受了过于沉重的悲伤。

那个时候,空中视频的声音已经响彻了四等舱,一位面无表情口吻也不带任何情感的女主播正在播报今天晚上的广场灾难。报道说,这次事件共有5382人遇难。然而,播音员的口吻听上去却像是在说有5382只鸡遭遇了鸡瘟。

但不管如何,汽笛声快要拉响了。我们的船从来不需要航行,因此我们的汽笛只用于做礼拜和哀悼会之前。那么,哀悼会前的汽笛声我们权且可以叫“丧钟”,我们必须在它响起之前做好把死者送往甲板的准备。它一旦响起,我们就得及时把死人送到红母神像跟前。

然而,我爸肯定是给这个事件击傻了,跟我说完那两句话之后,他就一直傻傻地坐在那里。看上去他也像遭遇了停电一样,意识被困在了某个地方,而这个地方,肯定不是他的大脑。

我一个人做着那些当务之急的事情:为妈洗澡,换衣服,画妆,穿上寿衣。那之后,我才坐到我爸的身边。我的心里也有块沉重的石头,它带给我的不仅仅是一种硌痛感,还意味着如果我不哭出来,它就将细水长流地延长我的悲痛时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哭的冲动。感觉上,我的情感遭到了冻结。它不再流动。

深夜十一点正,汽笛声响了,三声,那是哀悼会特有的信号。又因为今天的死者众多,汽笛响了三次,加起来是九声。这或许代表了今天的哀悼会的隆重?

甲板在红母的照耀下,显得灯火通明。红母只在哀悼会的时候亮屏,或许可以算是给死者的特殊照慰?但不知道为什么,它却给我一种欢庆之感。我们,所有的死者和死者家属聚集在这里,聚集在一种莫大的悲痛之中,而它,却一改一惯的死气沉沉,突然间光芒闪耀。什么事情才能让至高无上的主宰放下故作矜持呢?难道不是权利的任性吗?船长在上面宣布死者的ID号,致悼辞,红母神像就一直睁着它那只开心的大眼,直到哀悼会结束。

这一次,我们船上死了五十八人。红母黑屏后,甲板给巨石一样的黑暗和悲痛压迫着,发出“吱吱”的濒临崩溃的响声。死者将被送往火葬场了,家人发出了最后的生离死别的悲号,我,也在那一刻终于哭了出来。

我们排成长长的队,慢慢将自己的亲人送往火葬场,又排着长长的队离开火葬场。船头的火葬场已经开始工作,空气中飘起了焦肉味儿。我们停留在甲板上,久久地盯着那个方向。我们挂着两行热泪,希望透过黑暗看到属于自己亲人的那股黑烟,以作最后的告别。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明天太阳升起后,又会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了。”这是沙尘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站在我的旁边。他和我,和我们站在这里的所有的死难者家属一样,直直地盯视着火葬场的方向,盯着那根正在冒烟的烟囱。我感觉我的心沉了一下,难道他也跟我一样,刚刚才失去了母亲?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这一刻就不应该遭到讨厌。我们甚至应该同病相怜。我这么想的时候,他扭过了脸来。我们的目光在黑暗中相遇,我确信自己没在他的眼里看到泪光。而他也很快就证实了自己只是个旁观者。

“别看了,谁知道哪一股烟是谁的呢?”他说。他又开始犯肆无忌惮的毛病,不怕别人听见,也不管自己的口吻。

“即使知道也没用,都变成黑烟了,还能叫回来吗?”他继续说。

我算是明白了,他根本就不是要只说给我一个人听,而是希望更多的人都听到他的话。他口吻里的玩笑和不恭已经很明显,在这个悲伤的人群面前,他就是个混蛋。他引起了关注,原本盯着火葬场的目光,大多都转向了他。我真有点幸灾乐祸。我希望看到一个拳头砸向他的脸,最好是大家一轰而上,好好教训他一顿。可没想到他扭转了局面。他在自己即将引发的火灾还没能蹿起火苗的时候,就一脚踩灭了它。

“我是过来人。”他说。

“五年前,我也像你们一样悲痛。”他说。

“我甚至比你们更悲痛,因为那次我失去的是双亲——我的父母。”他说。

“我想你们肯定知道5976电子厂停电事故,我的父母就死于那次事故。”他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人们的目光开始闪动,有人开始左右张望,又有人在黑暗中认出了沙尘,他们知道沙尘的情况,他们站出来证明他说的都是真的。沙尘很开心,因为他免去了被人暴打一顿的遭遇。而且他还成功地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他要的就是这个。因为他来这里的目的,远不止为了告诉人们他在五年前也失去了父母。

“今天我想告诉大家,停电就是一个谎言!”他说。

“如果没发生这次停电事故,我可能也不敢这么断言。可是有了今天这场事故,我就敢肯定:停电就是一个谎言。”他说。

“这不是事故,也不是天灾,这是有计划的人口清理。我们的船最多只能承载三万人口,这就注定了不能依靠自然的新陈代谢来控制人口。新生的总是要比老死的人数更多对吧?那么,采用人为的集中清理不就成了最好的办法了吗?你们试着想一想,每次停电事故都发生在四等舱领域对吗?死的都是四等舱公民不是吗?还都是中老年人不是吗?为什么事故不会发生在三等舱,二等舱头等舱?因为那里住着他们通过优胜劣汰筛选出来的有希望成为精英的人们,而四等舱呢?尤其是四等舱的工厂里呢?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呢?则是被淘汰下来的一个被他们看成没用的人群,被他们看成垃圾的人群。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不过是他们在清理垃圾而已……”

我想肯定是他的措词让人听不下去了,他显然只顾表达更准确,却忽略了听众的接受能力。他的话被打断了,有人问他“什么叫垃圾”,“你他妈告诉我什么叫垃圾?”那人说。

当你引起众怒之后,你会发现对面的任何一个人都比你的影响力要大得多。那人只不过做了一件大家都想做的事情,他发出的不过是一句大家都想发的质问。于是众人纷纷跟上,都要质问沙尘“什么叫垃圾”。不仅问,还全都挪动脚步逼近了沙尘,大有他解释不清就吃掉他的势头。我暗自替他紧张。我紧抓着父亲的手,不希望他加入。我想父亲可能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意思,又或者他是这里难得地保持着清醒头脑的人,他站出来替沙尘说话了。他说:“年轻人说话,用词不当,不用计较。”可沙尘就是个笨蛋,他不仅没有顺着我父亲铺的台阶下台,还反而鸭死嘴硬地辩解说:“我的用词恰当得不能再恰当了!”

他说:“他们千真万确就是把我们底层人当垃圾。”

他说:“大家理智一点好不好?我承认这种说法很难听,但它是事实!”

“你拿什么来证实这是事实,而不是你没事的胡乱猜想呢?”我爸在众人张嘴前抢先提出了这个大家都想提的问题。我看出来他是想替沙尘挡枪。

沙尘感激地瞥了我爸一眼,而后说:“发生五年前那场事故的时间,我们船的人口正好是三万。五年后的今天,我们船上的人口又达到了三万,而且就昨天还刚刚出生了三个婴儿。加上这三个婴儿,我们的人口就超过三万了。这就是为什么今天要发生这样的事故,因为我们的人口不能超过三万。”

“你就凭这个?”有人抢着问。

沙尘看了我爸一眼,我想他大概是希望问话的人是我爸,而不是那一位。不过他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问题。他说:“是的,我就凭这个。”

“哈哈!”有人发出了夸张的冷笑。我很吃惊在这种时候他竟能笑出声来,很显然他这会儿已经把刚死去的亲人忘记了。事实上我们都忘记了。

“每艘船上的情况应该都一样。”沙尘说。

“我会继续寻找证据的,我会找到让你们哑口无言的证据。”他说。

“妈的!那就等你找到证据了才来胡说八道吧。”这时候,汽笛又响起了,今天不应该是四等舱公民自由待在甲板的时间,这是赶人回舱了。于是,众人做鸟兽散,各自回舱。临散时很多人还在咕哝,都认为他们白站这里听沙尘胡说八道很傻。

我爸也要走了,临走时他拍了拍沙尘的肩,我感觉他有什么话想说,但末了又什么也没说。我要送他回舱,但沙尘拉住了我。“你也要走吗?”他问。

我果断地甩开他的手,说:“等你找到了证据,再来证明我们有多傻吧。”

可他不折不挠地再次抓住了我。他说:“就剩下你了。”他说:“你要走了,这里就没人听我说话了。”

我说:“你可以找红母去说,你说你知道他对你撒谎了。”

我一点点地感受着挫人的快感,可他却不想让我占更多的便宜。他坚决不放手,还一副油盐不进的厚脸皮。

我爸出来解了我们的围,他对我说:“你也不用送我,你们俩就在这里聊聊吧。”黑暗中,他很认真地看了沙尘一眼,我感觉那应该是寄予厚望的一眼。那之后,他转身回舱去了,而我,却真就没能挪动一下脚步。我不得不承认,我没法拒绝沙尘的执着挽留。

“你还记得那天在地铁里,我被人跟踪吗?”沙尘问。既然我已经留下了,他也就放开了我。他就地坐到地板上,并示意我也坐下。

“就是因为想找到证据,我惊动了他们。”他说。

看我还是不跟他答话,他又说:“行了,你这么几天对我不理不睬,还没报复够吗?”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这话的原因,我感觉自己再也绷不住脸了。而且,我发现给出一个原谅远比强扭着一个计较要轻松得多。

他拉我坐下,我也就顺势坐下了。我白他一眼,他冲我笑笑,我们的关系又开始了一个新纪元。

“你不记得那个蟑螂男了?”他问我。

“你是说蟑螂男在跟踪你?”我问他。

“是的,蟑螂男是三等舱的警察。但那天他着的是便衣。”他说。

“在四等舱的时候,我就被警察盯上了,没想到到了三等舱一样要被盯梢。”他说。

“你做了什么?”我问。

“也就是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实吧。”他说。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我问。

“偷啊,黑啊。”他说。

“手机为我们提供的领域,当然干净得像秃子的头顶似的,但……”他指指头顶的天空,说:“那里就不一样了。”

“云端?”我问。

他点点头,说:“你还没傻到让我绝望的地步。”

“你不怕吗?被抓住了怎么办?他们会怎么对你呢?”我问。

“我想他们暂时应该还不会拿我怎样。”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问。

他想了想,说:“因为没被他们抓住呀!”末了又说:“再说,我估计他们还对我抱着幻想,他们不是主张开发我们的想象力吗?而我让他们看到的,正是这方面的潜能,因此他们不会很快就对我下手。我猜他们甚至很惊喜,惊喜终于发现了这么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人,他们会由着我发展,他们只需随时关注着我的进展,因为他们相信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相信我最终只会白忙活一场,而他们,却收获了一个灵光的大脑。”

我想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自负呢,但又没说。我们还手拉着手,我不想又闹出新的不快来。我说的是:“那他们又何必要跟踪你呢?”

“这也是为了更好地开发呀,如果在高压下我的脑潜能更活跃,那不正是他们想要的吗?”他说。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一半我都听不懂。他口口声声说到的“他们”到底是谁,我从来就没认真琢磨过。我跟所有盲目活着的人一样,盲目地随波逐流,却并不关心水流从哪里来,要流到哪里去。但我不愿在沙尘面前承认自己的无知和愚昧,末了我只好岔开这个话题,我说:“没想到你那么早就没了父母。”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说:“知道有人比你更不幸的时候,是不是能好受一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却突然问我:“你到过四等舱的‘男单’吗?”

我说没有。我从来没到过任何“男单”。

他说:“我父母死后,我就住到了那里。”

我努力去想象那里的情形,想象沙尘在那里生活的情形,他却突然拉起我说:“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

四等舱的人进不了三等舱,我们却能随意进入四等舱。沙尘拉着我穿过我再熟悉不过的过道,直接去了“男单2号”。门根本就没关,里头的喧闹应该属于自由市场。进门前我意识到自己应该重新认识自己,我不得不承认沙尘对我的看法非常正确:我的确是一个确缺乏想象力的人。就五天前,我还在四等舱度过了我最青春的十七年,我自以为对这里了如指掌,可事实上我能想到的最糟糕的场景却远远不及这里。我不知道该怎样描述,这里与我见识过的所有船舱都不一样,这里没有色彩可言,除了黑还是黑,黑色的四等舱服,黑色的四等舱服上的黑污,皮肤原本应该是那种少见阳光的惨白吧?可他们的皮肤也满是黑污,还有指甲里的黑泥,头发里的黑泥,以及四等舱特有的黑暗。很显然这里的人口超载,铺位更像夹缝,身处其中的人们更像是肉夹馍中间的那块肉,然而如果你知道什么是肉夹馍的话,你又觉得肉夹馍的光景其实比他们还好些。铺位上过于狭小的空间根本不容许人坐,你要是决定待在铺位上,就得躺着。好在我们手机族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模拟空间,进入手机后,是坐着还是躺着都无所谓。在这间“男单”里,进到手机去的人们都躺在铺位上,处于现实中的人们便都挤在那狭窄的过道上。喧闹声就是他们发出来的,他们看上去在争论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或许又不过是因为太无聊,说话的时候就故意大着嗓门儿,毕竟如果事情很严肃的话,不会有人还要追着孩子打闹。当然,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你想象不到的脏和臭。沙尘的“衣锦还乡”得到了这里的欢迎,这里不仅放弃了正在进行的争论和打闹,还纷纷扁着身子为我们让路,我们路过的时候,有些人还会伸出手摸我们的衣服。我们都穿着刚买的新衣服,我们的衣服雪白雪白,而他们的身上却全是黑旗一样的布片,这就是他们对我们的衣服充满羡慕的根本原因。不过我却感觉到他们的目光更多都放到了我脸上,那些目光像壁虎一样长着带吸盘的足,那些足紧紧地吸在我的皮肤上。沙尘当然也感觉到了,他问他们:“你们不认识她吗?她也是五天前才从这里升舱的呀。”于是就有人真表示他们认出我来了,有人也说没见过我。不过这个问题就这么过去了,沙尘把我带到了他原来的铺位前,他告诉我,五天前他就住在这里。现在那里躺着一个十二岁左右的男孩,他显然是进了手机,对现实世界的事情完全没有知觉。沙尘说:“我就知道我一走他就会抢占我这个铺位。”末了又向我介绍说:“他是我们‘男单2号’最小也是最机灵的一个,但这一次他显然错了,我的铺位并不比他原来的铺位强,他换不换都一样。”他说:“他比我更刻苦,看都这点儿了,还不回来睡觉哩。”他认为自己是在说笑话,所以说完了自己先笑起来。别人并没有附和,甚至包括我。事实上他的到来,似乎给这间屋子带来了不小的压力,都升舱了还跑回来干吗?如果他不做一番解释的话,这一点怕没人能理解。那时候,很多人的目光都在往过道尽头的方向看,或许他们想的是,沙尘总得要跟室长有个交待吧?

在这间全世界最简陋最脏乱的船舱里,室长却奇怪地拥有一张单人沙发,虽然那其实已经没个沙发样了。破沙发处于过道的尽头,室长现在就坐在那里抽着烟。他看上去很老,脸上除了皱纹就是大大小小的老年斑,手也一样。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一块生了霉斑的木头,现在,这块木头威严地看着我们,等待着沙尘去给他一个交待。

沙尘便拉着我一起过去了。

“室长好。”沙尘说。

室长很久才“嗯”了一声。而后又猛抽了两口烟,才又用他那沙哑的嗓门说:“怎么的,升舱了反而变谦虚了?”

身后有人喊道:“这么说,沙尘是来感恩的?哈哈。”

沙尘喊过去:“我的确很感恩,要不是室长让我洗了五年厕所,我怕也升不了舱。”

沙尘没有遮掩自己口吻里的反讽意味,别人也就一闻了然了。正要风起云涌,沙尘又十分郑重地向室长作揖打躬,说了声“谢谢”,气氛又下去了。这一回,沙尘比任何人都认真了。他说我的确是想念大家了,所以回来看看。他说我毕竟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五年,五年里虽说室长对我不够好,但那五年里我们就是一家人啊。

话虽然听上去有点儿酸味儿,但我感觉他差一点儿就把船舱里这群人说动了,我看到那些藏在黑污背后的脸慢慢变得柔和起来,甚至于室长也似乎笑了一下。

那之后沙尘又认真向室长介绍我:“这是风,五天前我们一起升舱的。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她母亲刚刚过世,知道的,死于今天的广场停电……”

室长说:“这关我什么事?”

沙尘说:“关系重大啊,她父亲明天就得搬进‘男单’了,可目前就我们这间舱内有空位,他肯定是来这里了。您老得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多关照。”

“哈哈哈!”室长突然大笑。“你的面子有多大呀?”他像看个傻瓜一样看着沙尘问道。

沙尘给他看得耷拉下了眼皮,但他看上去更像是在思考。他的确认真想了想,而后便看着室长说:“也是,我在您这里的确没什么面子可言。不过,谁又敢说您的新室友生来就是个受气包呢?要知道,你可老得不成样子了。”他俯身拍了拍那破沙发的扶手,接着说:“说不定,这室长的位置你也该让一让了?”

室长给沙尘激怒了,劈脸就给了沙尘一拳。沙尘要么是没来得及躲,要么就是根本没躲,挨了一拳之后,也没见他做出多大的反应。他看上去只是有点傻,像是给那一拳打傻了。看着他的鼻血流下来,室长还朝自己的脚跟前吐了一口,非常鄙视了。我拉沙尘,我希望我们赶紧离开这里。我当然还可以站出来说两句公道话什么的,但我没那个胆量。不过,沙尘倒似乎并不那么在意。感觉自己流了血,他拿手抹了一把。他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室长看着他的脸。室长等待着他发怒,好跟他大打一场。可是沙尘只是把手上的血拿到衣服上蹭了蹭,血迹沾污了他雪白的三等舱服,显得那么扎眼。而后他也吐了一口,吐得竟一点也不比室长气短。但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怒,就像自己并没挨过这一拳,不过是自己的鼻子不争气,天生爱流鼻血一样。

“这下你欠我了。”沙尘对室长说。他已经不用“您”了,他或许认为再没装腔作势的必要了。

“不过你一直就欠我,你欠我很多。”他说。

他的语气平静得让室长不比一般地意外,这回轮到他发傻了。沙尘最后撂下一句“你记着你欠我就行”,便拉上我走人了。我们从一群像室长一样发着傻的人身边挤过,离开了这个全世界最脏乱差的地方。出门前我回了一次头,发现室长还傻坐在那里,似乎沙尘的话让他难以消化。

我们的身后意外地安静,可我却迫不及待地需要说话。“天啦!这就是男单?”我在担心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明天就要来这样的地方吗?他的后半生就得生活在这里吗?

沙尘说:“可是你以为你的父亲能获得什么特殊照顾吗?他能依然住在家庭舱里?还是哪个女人能马上跑去跟他成个家,把他留下?”

我说:“那怎么办?”

沙尘说:“能怎么办?我们去看看他吧。”

我抱着幻想问:“室长真有那么坏吗?我们室长无非就是多了一个指派别人干活的权利。”我在想,要是人们能够和睦相处,环境差一点倒也还能容忍。

沙尘说:“或许你们三等舱的‘女单’要文明一些吧。但据我所知,四等舱的单身舱可都差不多。”

他说:“我指的是男女都差不多。”

我们朝着我曾经的家的方向走。

我差一点忘记跟他道谢。我说:“谢谢。”

他问:“谢什么?”

我说:“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

他笑起来:“我这是在讨好你,你难道不明白吗?”

他说:“我害怕你不理我。”

他说:“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难受。”

他说:“真应该让你也体会一下那种感受,但前提是你得先喜欢上一个人。”

这就到了我曾经的家门口。在敲门之前,我很认真地看了沙尘一眼,我希望我的眼神能把我想表达的都表达到位。

父亲开门时一脸茫然,他大概意想不到会是我们。当然,那之后也不见他有多少好转。母亲的离世为他留下了两眼的空白,他看谁都两眼空空。看样子他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母亲的,他的。然而作为手机族,即便到了这种时候,即便他们已经活了大半辈子,所拥有的最大的东西也不过是几件旧衣服而已。尤其当他们还是四等舱公民的时候,能拥有的就更少。也许你可以说,你们手机族拥有着一个无限的模拟世界,现实中能有的东西不是微不足道吗?可当我看到父母大半辈子以来所拥有的仅仅是几件旧衣物的时候,两眼还是禁不住像遭遇了催泪弹一样双泪泉涌。

“爸你着什么急呢?”我说。

“先收拾好,免得明天早上慌里慌张的。”我爸说。

我上前替他收拾,我把他的旧衣服和我的泪水一起收进旁边放着的那只书包,母亲的旧衣服我却不知道怎么处理。

“一起放进去吧。”我爸说。

“可你知道,它们会在一天内自动变成灰烬。”我说。

“变了再说吧。”我爸说。

然而收拾母亲的旧衣服却没那么容易。当它们代表的是永远的逝去的时候,你就会紧紧抓住不放,似乎这样就能把逝者重新搂在怀里,似乎只要你紧紧抓住它们,逝者就能留下,留在你的怀里……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眼伤心的泉,泉水喷涌而出,漫遍全身,渗透每一个细胞……

父亲看着我,空空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他伸出手来,想给我以安慰,结果却在我的怀里伤心成一个需要安慰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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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好的感情是共同成长。护理专业的圆仔本是来帮忙的,没想到任务不多,反倒变成别人教她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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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事给萝莉瞧瞧病,跟御姐谈谈心,这个色胆包天贪财怕事的包租公竟然是雇佣兵的头牌!巅峰时高调处事,退隐时八方势力都想置他于死地!面对敌手,他打开兵器库和嗜血的拳头迎难而上,将所有敌人踩在脚下!对于美女和敌人,要“干”就干是我的人生准则!
  • 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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