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晓刚说，老蒋刚到西藏的时候还经常向他打听那个女人回来没有，方晓刚说没有消息，老蒋便不再回方晓刚消息。
老蒋说他常常想到死亡，他很坦诚地告诉方晓刚。
我再去酒吧的时候，老蒋在吧台。他并不是很频繁地招呼客人，仅仅在那里站着，既然他既不会调酒，也不会主动与客人套近乎。我便想跟他聊聊，我在吧台最里面的位子坐下。
我找了个话头：“方晓刚说，雷总帮你们把生意搞得这么兴隆。”
老蒋走到我前面不说话，我想他说点什么，继续说：“他还说，那段时间你发火了？”
“他怎么说的？”他表现得有点兴趣。
“没具体说，他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发火。”
“我对酒吧的期望是月亮与六便士。”
“不懂。”
“既要如月光皎洁，又要赚到钱，无法平衡。”
“又要当什么又要立牌坊。”
老蒋问：“你不能这么说我，但你这么说也有点对，我不想当长久的那什么，酒吧是我开起来的，既然现在有客人了，我不想给它宣传了，听说小兰让你帮我们酒吧写篇公众号换酒喝，你是缺钱还是缺酒？”
“都缺。”
“别写了，钱帮不了你，酒请你喝，你要喝什么？”他问我。
“嗯…白虹贯日。“
“你还记得这款酒？“
“何止记得，简直非常好奇。“
老蒋从吧台下面拿了一块冰地凿了几下，凿得有些粗糙和不规则，用从酒柜靠下的地方取出一只褐色的葫芦状瓶子，往杯中倒了一些，又加入相同量的苏打水。
他说：“这酒本来不这么喝，这是我我创意，你试试。”
我喝了一口，竟然觉得有些神清气朗。
“这酒不错，底酒是什么？”我问。
“青稞酒。”
“青稞酒？”
“一个西藏老头送我的，上百年了，他爷爷传给他父亲，他父亲又传给了他。”
“那老头为什么把酒给你？”
“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说了你也未必信。”
“我信。”
老蒋又拿了个杯子，直接倒了些，也呷了一口，说道：“据老头说这瓶酒在藏区经历了三世，平日里见惯了人磕长头喝酥油茶，五彩经幡悬挂于天地间，然而只道天地间远不止眼前这些。”
“怎么像在听一段传说。”
“我因去老头家讨水喝，他不管与我有缘没缘，问我走不走，我说迟早走，他让我把这瓶酒带着，不管带去哪里，要带出去。那日我带上酒，在海拔五千二百米的安多县，临走前想去去看一眼那错湖。
我走过夏季的草原，葱茏翠绿，原上就我一个人，我像一只风筝，线却在自己手里，高原上使不出力，反正来去也不曾有人留过我。我放眼看，都是好风光。我从无尽的日头走到无尽的日头，白云太多了，舒卷得又太快，恍惚间穹宇旋转，我像一条苍狗浮于世间，再也不想见白云，看见白云就心虚。
走了很久，终于见到一片湖泊，我知道这并不是那错湖，可是我累了，我在湖边慢慢蹲下，看小鸟在湖面上追着涟漪，看微风追着水纹，我又慢慢坐下，一时之间稍有激动，心跳略快，以为自己要高原反应了，不敢轻举妄动，这是什么湖都无所谓，那错湖不去也罢。
我喝了口酒，第一次喝它，没控制住量，一大口以为是水，以为能解渴，天旋地转，太阳在眼面前肿得一发不可收拾，我想太阳都失态了我也别管了，一股脑往后仰，倒了便睡，闭眼前看了眼天，太阳依然肿着，一道白光如灵感迸发，穿日而过，心想自己不小心喝大了。“
我一边听老蒋说，一边看着眼前的杯中物，冰块溶于酒中，苏打水的气泡快速地上升、破灭，上升、破灭，如果能听见破灭的声音，应该是动听的，这里听不见。
我心中默念酒的名字，白虹贯日。我的感官功能好像被打开了，又看见老蒋冒出“气泡“，月亮与钱币的气泡交互冒出，源源不断。酒吧里的人抽着烟喝着酒，周围其他人身上也有“气泡“，所谓“气泡“并不是真的气泡，只是我所能看到的漂浮物是如此的，每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如气泡一般。这些“气泡“它们各自拥有自己的边界，对我来说无法理解。
这款酒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在于它能扩大我的感受，“气泡“在不断产生，“气泡“之间格格不入，互相抵抗排斥，试探撞击，漂移浮动，有些头晕。
我对老蒋说：“原来这就是白虹贯日，我喝了之后好像感受到了些什么，但是有点晕。“
老蒋说：“晕是对的，这款酒，不是所有人喝了都晕。”
“哪些人不晕？”
“酒量好的人不晕。我第一次喝完酒，醒来天光散漫，草地清凉柔软，我做了一场大梦。我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和人，与我再也没有交集，就像论坛的板块，体育版、娱乐版、文学版，各自为营，扩大也好，没落也好，不会影响到我这里。“
“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我说。
“那天我以为我酒醒了，我见到一个大胡子和尚朝我走来，大胡子眼神深邃，一言不发地路过我，像没看见我似的，我追上他问他去哪里，他说要找个洞面壁，来这地净走路了，给我看他的脚丫子，这地太烤了，脚都快焦了，我也给他看我的脚丫子，脱下袜子，白白净净，比他的脚丫子瘦一小圈。他说他还要继续走，脚丫子会越走越大，越走越焦，我对他说他不该在这里，他应该在河南嵩山，那里没有盛夏，还有天然的石洞，够他面壁，大胡子笑了笑说，嵩山是嵩山，这里也有石洞，有石洞我就能面壁九年。我说为什么一定要九年，九年太长什么都没味了。他像没听见我似的，踏着他的大脚丫子飘飘洒洒地去了。
我又醒来，天色已接近昏暗，草原斑驳，我在一个男人的身前，我俩在骑马，男人是牧民。我跟牧民说，我刚见到达摩了，牧民嘀咕地说，该不是快不行了吧。我眼前星光萧疏，一晃身如坠深渊。
再醒来，牧民说两天了，高原反应还喝酒，该不是个傻子吧，我臊眉搭眼喝了口他递给我的酥油茶，醇厚油润，越喝越香，想起在来西藏之前喝的苦瓜汁，还是酥油茶好喝，牧民走了出去，又回来，端来盆牦牛肉，牧民背着手又走出去，坐在门槛上抽烟。
我把肉往嘴里塞，烫嘴，还是吃，大汗淋漓，全是虚汗。我毕业后很长时间，觉得自己是个濒临死亡的人，想过走在马路上，被任意一辆车撞死。为此我收集了各种教堂。”
“为什么收集教堂？”
“找一个安放灵魂的地方，而且要人少的，仪式感不强的，我不喜欢仪式，我既然想过死，就想为死亡做点准备。”
老蒋继续说西藏的事，“那时候肉在嘴里，急着咽下去，急着吃下一口肉，急着喝口酥油茶润润嘴，肚子里正翻腾热闹，大脑什么都不想考虑，死亡也好，活下去也罢，都不如眼前吃饱喝足了。
在牧民家住了一个礼拜又吃又喝很不好意思，我把身上的钱除去了回去的车票外只剩五百多元，临走的时候放在牧民家桌上。离开西藏之前我去看了一场火辣的日落。“
“原来现在的你是死灰复燃啊。“
“你醉了，死灰复燃不用在这里。后来我把在湖泊旁梦见的人事写了下来，就是我寄给你们公司的小说。“
“你睡了多久，梦见了这么多事？“，我问，我确实感到有些迷迷糊糊。
“是啊，我睡了多久梦见了这么多事。“
“你又因为第二个梦给书取名叫《达摩的世界》？“
“我又因为第二个梦给书取名叫《达摩的世界》。“
“你别在重复我说话了。“
“行，我不再重复你说话了。“其实我没有醉，老蒋的话却像我的回声。
“那后来故事你的小说没有写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