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冽的夜风中,天赐伫立于湿冷的河岸边。
不知不觉间,两行清泪从如梦初醒的少年面颊悄然滑落。
回望着目所能及的远方,灯火通明的离人阁是那么的陌生而又熟悉,他却连阿离的音容笑貌都忘却了大半,脑海里只剩下一道浅蓝色的模糊身影。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为何这离人阁既能让人醉生梦死,又要让人无从回忆?
难道在那满天星河下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吗?
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他又会痛苦到好似心脏被生生剜去一块呢?
颤颤巍巍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布袋,里头是一根散发着幽幽暗香的细长红绳,在绳子的中间还打上了一个小巧的绳结。
这东西天赐没见过,但他倒是听说过有一些东特人会把红绳系在脚脖子上,以祈求身体强壮百病不侵,不过这种习俗大多传承于苍石堡另一头的“老东特”地区,在新兴的永耀城里似乎并没什么人去沿袭这样的传统。
红绳被不停地从小布包里被拿出来又塞回去,与之对应的是天赐万般纠结的思绪,但最后他还是弯下腰将其系在了脚踝上,然后放下裤腿遮住了这一抹实在有损他男子气概的鲜红。
即使是蜷缩在又硬又硌甚至还很潮湿的河岸草地上,小轩依然睡得很沉,想来是那老妖婆使了些手段将他迷晕过去,但天赐可没那个闲工夫等这臭小子睡到自然醒了。
“小轩!醒醒!”
“啪!啪啪啪!”
“快醒一醒!”
没想到连着几巴掌都没拍醒,天赐干脆搓出一个水团塞进了小轩的鼻腔。
“哇!!!”
“咳咳咳!!!”
一番又吐又咳之后,小轩迷茫地转着小脑袋观察着极为陌生的四周,只能说要不是有天赐这个还算比较熟悉的人在,他可能就要哭着喊着找妈妈了。
“应大哥,这是哪儿?”
“这里是清河。”
“清河?不认识……”小轩摇了摇头,再一次面带疑惑地对着天赐问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你自己跑来这里的吗?”
“昨天我和奶奶找了家旅店住下之后很早就休息了呀,而且我根本就不认识这地方,怎么可能自己跑来……”
“那你从你奶奶那里偷走十个银奈尔又是怎么一回事?”
“银奈尔?我没偷啊……”
“我从你的布兜里刚好就找到了那些银奈尔!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你还要继续说谎吗?”
说这话的时候天赐已经很是生气了,就为了小轩这档子破事商队已经耽搁了整整一天的行程,如果都这时候了他还谎话连篇的话那天赐真的会替他年老体衰的奶奶好好修理他一顿。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这钱是奶奶主动给我的!”眼看天赐怒形于色,小轩赶忙解释起来,“每到新年的时候奶奶都会给我十个银奈尔,老人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太行了,想必是把这十个银奈尔的事给忘了!”
“压岁钱这么多的嘛……”
十个银奈尔可不是什么小数目,但如果是一年一次的压岁钱的话似乎也没有特别不合理,况且就按小轩现在的这副怂样看来他确实不大可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一个人跑到离人阁来。
但是紧接着最大的问题就随之而来,到底是什么人在深夜将小轩迷晕,分文不取的同时还把他送进了灯红酒绿的离人阁,如果不是天赐坚持要找的话恐怕他就得留在那儿了。
自己一上门那老妖婆便很爽快地放人了,这就说明对方并不是抱着绑架的心态掳走小轩,那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更何况这离人阁做的都是些男人生意,要一个小男孩儿又有何用?
天赐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既然现在人已经找到了,被耽搁掉的时间也就没有浪费,那些想不通的事情也就先不去考虑好了,赶紧带着孩子回到镇子里去才是最重要的。
此时的清水河畔比起白天那可是大变了模样,又细又窄的羊肠小道虽然算不得人潮涌动,但说一句人来人往还是完全够资格的,被拴在松树上的马匹更是随处可见。
夜色正浓,马蹄声急。
当天赐火急火燎地带着小轩回到清水镇北门,一名商队里的护卫正面色焦急地提着灯笼等候着,见天赐出现他马上就迎了过去。
“应少侠你可算是回来了!”
“商队那边出大事了!”
好家伙,天赐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解决掉这么一件麻烦事,结果才半天的功夫商队里居然又搞出了新的问题,他甚至连坐下来喝杯茶的时间都没捞着,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而且有一说一,罗坤匆忙间找来的这几个护卫实在是没什么能力,天赐也知道这几个人根本就指望不上,所以他只能把一切抗在自己肩上。
“又出什么事了?你不要着急,慢慢说!”
“就在前面刚入夜的时候,鹏捷商会的队伍也到了镇子里,他们带头的那个陈板超好像跟罗队长是旧相识,非是要拉着咱们的商队一起过黑锯山,说是这样有个照应。”
“一起过黑锯山?罗坤大叔怎么说的?”
“罗队长一时没敢拒绝,只是使了个眼色让我来找少侠你回去主持局面。”
“这个陈板超和鹏捷商会,是个什么来头?”
“额……这个……”
护卫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讲起,天赐对鹏捷商会的一无所知让他很是意外,心目中那个深明大义举重若轻的护卫长形象也随之崩塌。
天地良心,这永耀城里大大小小的商会那么多,哪里是天赐一个老实本分专注修炼的穷学生能搞得清楚的,更何况他本来就是被萧院长当成了鸭子硬赶着来担任这个劳什子的狗屁护卫,要说准备工作那他可是一丁点都没做过。
“鹏捷的话应该算是个中型的商会了吧,起码比大金商会要好很多,这话应少侠你可千万别对罗队长说嗷!”
“那陈板超呢?”
“陈板超这个人有点邪乎,虽然他一直对外宣称自己是三阶的武修,但又有很多人认为他最多就只有二阶的水准……”
“然后呢?”
“别看这家伙本领不强,但他认识的人特别多,有永耀城里当官的,也有黑锯山的土匪,所以就算他平日里行事特别嚣张,大家也都尽量躲着他避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这样啊,我大概清楚了,咱们还是先回去找罗大叔集合吧。”
马蹄声再起,只一眨眼的功夫天赐便从清水镇北门赶到了罗坤和大金商会成员们所住的旅店。
“我说这么热闹,原来是有客人啊~~”
“应少侠你回来了!”终于盼来了救星的罗坤激动地站起身来:“我给介绍一下……”
“不必了!我自己来!”
陈板超不光打断了罗坤的话头,还一个大跨步走近天赐,用挑衅满满的眼神俯视着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鹏捷商会,陈板超!”
“应天赐,姑且算是商队的护卫长吧。”
“很好,罗坤说他做不了主,那我就不厌其烦地再跟你说一遍,现在我要把你们的人和货并入我的商队,明白吗?”
“明白倒是听明白了,但是这样做的话我们能获得什么好处呢?”
一脸凶相的陈板超身高一米八好几,大冬天的也不好好穿衣服,露出了一身的横肉,相比之下天赐就像只小麻雀似的简直不堪一击。
然而他那副轻描淡写的反应让陈板超感觉自己被彻底看扁了,这让他非常的不爽。
跑商队也有跑商队的规矩,至少互相残杀是绝对不被允许的,除非这个商会不想再干了,所以如果非动手不可的话也必须等到荒无人烟的地方,于是陈板超只能先顺着来。
“好处可多了去了,最起码你们商队里的人身安全是不会出问题的。”
“哦?那很不错啊!黑锯山里悍匪横行,如果有陈队长保护的话想必就不会有问题了呢。”
一听这话陈板超乐得咧开大嘴哈哈大笑,而罗坤却急出了汗,他快步走到天赐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口,想要在私底下交流几句,但天赐却不为所动,直接说出了下一句话。
“但是,我拒绝!”
笑容逐渐凝固的陈板超快气炸了,他大手一拍,结实的木桌瞬间碎裂。
“你小子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拒绝我!”
“我胆子大不大与他人无关,还是请陈队长先照顾好自己的货和人吧!”
“好小子!你就给我等着!”
“慢走不送!”
陈板超带着一众手下骂骂咧咧地走掉之后,罗坤马上安排手下把小轩送回到他奶奶那里,随后对着天赐就是一顿道谢。
“现在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客套话就免了,刚好我有点事想要问清楚,不知道罗大叔有没有时间?”
“有!当然有!”
“那就去你屋里说吧。”
“好!”
罗坤选的这家旅店是镇子里最高档的,屋子里甚至还点有一盘很是好闻的熏香。
“我就开门见山了。”随手拖了张椅子坐下的天赐神情很是严肃,“现在我有两件事想要确认一下。”
“少侠请说。”
事实上天赐一直对自己莫名其妙成为商队护卫有所不解,但一开始他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但随着小轩的离奇失踪以及离人阁里的魔幻经历,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首先,这次商队的护卫工作由我一个人承担明显不合理,我需要你证明这的确是柳心问那死女人的安排,如果你做不到的话,那接下来的路我可就不见得会全力保护你们了。”
“这个不难,柳姑娘在选择我们商会的时候就留下了字据,说是如果少侠起疑就交给你。”
说着说着罗坤递过来一张折叠过的白纸,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之后天赐便确认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的确是那个“坏女人”。
他当然认不出柳心问的字迹,不过落款处的那一个玫瑰图案以及“带刺的女人”这五个小字就足以证明这确实是出自柳心问之手。
将信纸塞进怀里,天赐继续说道:“第二,我想要知道商队里有没有来路或者行迹比较可疑的人。”
“嗯……这我得好好想想……”
趁着罗坤陷入沉思的功夫,天赐也在脑袋里分析着近两天来的种种,小轩失踪这事实在是有点邪门,容不得他再马虎大意下去了。
“应少侠,这来路和行迹可疑的人我还真想不出。”
“这次的商队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我只能向你保证我从商会里带出来的人都是绝对没问题的。”
“至于随队的那些旅客我就不太了解了,但他们应该都是普通人吧,要说有本事拐走小轩我认为还是修炼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罗坤说的多多少少占着些理儿,而且天赐也没指望他真能一下子就指出最可疑的人来。
“也行吧,至少把范围缩小了,我就先回去了,希望明天不要再出什么麻烦了。”
话是这么说,但问题显然没有得到解决,知道从罗坤那里已经得不到更多消息的天赐走到熏香旁猛吸了一口,仿佛是想把这沁人心脾的味道刻在脑子里,随后离开了屋子。
镇子里的灯火已经熄得差不多了,但天赐并没有回自己的旅店休息,反而是轻手轻脚地向着北边走去。
暗淡的欧拉光晕被浓厚的云层遮挡,清水镇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
午夜已至,在这个几乎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的时间,一个模糊的黑影走走停停,最终在镇子的北门外站住了脚跟。
“老先生这是打算去哪儿啊?”
那人影被突然出现的光球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待看清说话的人是天赐之后方才舒了口气。
“原来是护卫长啊,真是差点被吓死了……”见一脸严肃的天赐不回话,老人揉了揉后腰站起身来,“年纪大了,觉少睡不着,出来走一走,散散心。”
“这大半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的,老先生要散心也不提个灯笼什么的,万一摔到哪里就麻烦了吧?”
“害!别看我这老胳膊老腿的,用起来那还真凑合,最起码能走能行,倒是应少侠你这个时候跑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呢?”
眼看这老家伙居然把问题抛了回来,天赐在言语里加大了试探的力度。
“小子也不过是出来走走而已,难道老先生每晚都像这样散心?”
“差不多吧,每天晚上不走一走就睡不着,你是不知道,人老了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麻烦着呢~~”
“这样,我还以为老先生是要去那离人阁里找一找青春的感觉呢。”
“咳!咳咳!”
仿佛是给一口水呛住了似的,老人连着咳了好久才缓过劲来,用一副“我懂我懂”的笑脸回答道:“我要是在年轻个二三十岁的说不定真就去潇洒潇洒了,不过现在年纪大了,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能力啦~~”
几番言语上的较量之后,天赐发觉这老家伙那叫一个油盐不进,不论他怎么试探都找不到突破点,于是他干脆挑明了自己的态度。
“小轩失踪的事,老先生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知道,孩子找回来了?”
“找回来了。”
“那可是好事呀,这么着商队明天就可以出发了。”
“老先生就不想知道小轩失踪的始末吗?”
“反正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听一听倒也无妨。”
眼看终于鱼儿咬钩,心中狂喜的天赐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具体的经过那孩子也说不清了,但他记得自己就是在午夜时分被人拐走,那人也正是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向北。”
“怎么,护卫长是怀疑是我干的?”
“倒也没有,只是既然老先生昨天夜里也有来这里散步的话,有没有看到过可疑的人呢?”
“说是散步,其实我在这附近也不过就待个十来分钟,若是真的碰上了拐走小轩的坏人那我今天早晨集合时候肯定就说出来了。”
“这样啊,那行吧……”
天赐默默走到镇子的北门旁,用手摩挲着竹片扎成的栅栏。
突然,他熄灭了手里的光球,背对着毫无表情的老人冷冰冰地说道:“这里离黑锯山比较远,没有匪徒趁着夜色打家劫舍,想来后面的几晚不会像这两夜一般太平,为了安全考虑,老先生不要再在夜里出来溜达了。”
“既然是为了安全,那老家伙我当然得听护卫长的。”
“那小子就先行回去休息了。”
“护卫长慢走~~”
实际上天赐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如果这老人正是拐走小轩的始作俑者,那他的警告至少会起到一定的震慑效果,并且后面几天他也会更加关注这老家伙的一举一动
然而随着天赐消失在黑暗里,老人微驼的脊背竟然慢慢地挺直了起来,整个人都仿佛在这一瞬间年轻了大几十岁。
彻骨的夜风中,另一道人影出现在了一棵数十米高的松树旁。
深邃的黑暗中,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和神色。
“刚来?”
“等很久了。”
“我们的对话都听到了?”
“我说没听到你会信吗?”
“没想到那孩子真的做到了。”
“不过是一个不听话的摆渡人给他开了门而已。”
“认识这么多年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你自欺欺人。”
“哼,难道你认为就凭他那点糟糕的实力,能成为预言里那个人?”
“平心而论,我反倒不希望那孩子成为预言里的那样。”
“多少年过去了,你还没放弃那点破理想?”
“把改变命运说成是破理想的,我想不出这世上除了你这个老妖婆以外还有谁敢对我这么说了。”
“命数是不可违背的,我见过太多人撞得头破血流最终还是不得不接受命运所安排好的一切。”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是没多少可信度,你不是一直不相信预言里所说的在某一天会有一个人于青天白日之下闯进离人阁将一切都毁掉的吗?”
“如果这预言是针对我一人的,那老身自然不信。”
“看来你真的很珍惜那些可怜的女孩。”
“当然~~她们可都是我的宝贝~~”
“在我看来,成为你的宝贝就是她们这一生中最大的不幸。”
“哼~~你就多关心关心自己吧~~这一次终于让你欠下人情了,我可得回去仔细想一想该要点什么好~~”
“那你最好想得快一点,我可没多少日子能活了。”
说完这话,老人挺直的脊背慢慢驼了回去。
“放心吧~~”
“就算你死了~~”
“我也不是会放过你的~~”
“谁让你是唯一让我动了情的男人呢~~”
“李辉~~”
夜幕下,两个人身影在同一个瞬间消失不见,只有那清冽的夜风吹拂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