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淡金色的光芒挥洒在了永耀城的每一块砖和每一片瓦。
嘉兰侯慕云雪正穿着华贵的绒袍端坐在书房里审视着手里的书页,年逾半百的他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但那对仿若刀锋刻出的眉峰之间却藏着些许担忧。
“侯爵大人,在下回来了。”
“进来。”
马健应声而入,立于屋内的侯府管家紧跟着合上了门扉。
“情况如何?”
“大小姐与萧瑶小姐还有其他武院的学生都顺利到达营地了。”
“清歌心心念念的那小子去了没有?”
“去了,凑巧的是我与他还算旧相识。”
“说来听听。”慕云雪合上书籍,仰起脖子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后脖颈。
神色间难掩疲惫的马健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大概一年多两年前吧,那小家伙加入了当时以江沉为首的‘海焱猎人团’,然后跟着他们一起上过天山。”
“还有这事?”
“是的,他们在东七营地驻扎了有几个月的时间,最后带了满满几大包的狼毫回城,而且我听说那其中有小一半都是属于他的。”
“如此说来,那小子还是个除狼的好手?”
“对他而言除狼和吃饭睡觉没甚区别,昨天夜里有一只尾随在队伍后面的妖狼就被他不声不响地解决了。所以只要他倾力而为,那大小姐的安全就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真有那么稳当?”
“侯爵大人有所不知,虽然不知道那小家伙是怎么混进天辉武院的队伍里的,但他实际上是个阶位极高的灵修,曾经当着海焱那帮老猎人的面施展出‘岩龙陨灭’,眨眼之间就绞杀了数十只妖狼,把江沉周渔他们全都给看呆了,那片石林到现在都还在呢。”
“岩龙陨灭……”
慕云雪将右手放在下巴上反复揉搓着胡须,每当他陷入沉思时总会下意识地做出这样的动作。
场面沉默了足足十多分钟之后,管家端来一杯热茶轻轻地放在了书案上。
“爵爷,趁热喝吧,天寒,暖暖身子。”
慕云雪端起瓷杯,另一只手朝着马健摆了摆,“你先回去吧,待我确认了清歌那边情况属实之后自然会派人把钱给你送去。”
“侯爵大人!实不相瞒,在下为了大小姐的安全做出了些许僭越之事,还望侯爵大人恕罪!”
说话的同时马健突然跪下,这样的行为让慕云雪颇感意外。
他捻了捻胡须,饶有兴致地问道:“你都做了什么僭越的事?”
“在下将侯爵大人心系大小姐安危的事悄悄告诉了那小家伙,他也随即表达出愿意保护大小姐的意思,但前提是侯爵大人愿意提供十个金卡盾的酬劳。”
双膝跪地的马健低垂着头,他能感觉到额前的汗珠正顺着面颊滑落,但他现在连动都不敢动已下,就更别说擦汗了。
事实上他已经和天赐谈妥了生意,所以这钱是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
虽然听上去好像决定权是在慕云雪手里,但一个官场里浮浮沉沉的老侯爵又怎会看不出其中的蹊跷?
“十个金卡盾啊……”
故意拉长的语调在马健听来有如恶魔在低语,连夜下山的路上他就多次为自己的多管闲事感到后悔,到现在他更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点金卡盾对堂堂嘉兰侯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问题在于他马健是越过了慕云雪直接与天赐达成协议,又有谁会去信任这样一个喜欢擅作主张的人?
“在清歌的安全面前这点小钱不值一提,那十个金卡盾我会准备好的。”
“这次你做的不错,回去等赏吧。”
这已经是第二道逐客令,该说的也都说完了,马健自然没有理由再做停留。
这位身心俱乏的前猎人团长直到走出嘉兰侯府之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成为侯爵的家臣自然不如当猎人时那般逍遥自在,但他已经无法回到从前了。
同伴惨死的画面有如附骨之疽一般时时刻刻折磨着马健的灵魂,他每次合眼脑海里闪过的都是无尽的哀嚎与凄厉惨叫,也许活着才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惩罚。
书房内,慕云雪抿了两口热茶之后便放下了精美的瓷杯。
“马健的话,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回爵爷,他前面说的那些与我们之前调查到的分毫不差,至于最后的那片石林也确有其事。”
“石林的事倒是没听你跟我提起过呢。”
“虽然种种迹象都表明石林就是那应天赐所为,但我并不认为他有六阶的实力,甚至连五阶都远远达不到,这样混淆视听的假消息只会影响爵爷的判断。”
“理由呢?”
“天辉灵院的院长萧玉儒也不过才六阶,就算那应天赐现如今有五阶修为,那这天下他也大可去得,根本就没有必要继续待在学校玩这些过家家一般的无聊游戏。”
“嗯……你说的没错……”略作沉吟之后,慕云雪仿佛又想到了什么,“应天游那里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年后有线人传过情报,说是一切正常。”
“奇怪了……”
“爵爷认为哪里奇怪?”
“那个老家伙的心气可不低,怎么可能甘心后半辈子就做个山野村夫呢……”
“对他的监视是由城主直接管辖的,爵爷还是少操心为好,尤其现在城主似乎已经开始对公孙大人有所动作了。”
“哼!千寒那小崽子不过是搞点小动作罢了,李辉那老家伙还没死呢,他还不敢光明正大地对咱们动手。”
“老城主总有归天之日,爵爷须早做准备。”
“无妨,我自有打算。”
言罢,慕云雪举起瓷杯将半温的茶汤一饮而尽,而亲眼看着他从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成长为真正侯爵的管家也退到一旁不再多语。
午后的天山无风也无雪,东四营地里的武修生们一边感慨着碰上了难得的好天气,一边又为在那浓重的云层之下见不得半点阳光而感到可惜。
屋内,安眠的天赐被一阵阵叽叽呱呱的交谈声吵醒。
被窝外头寒气流窜,坐起身来的他皱着眉头看了眼火盆。
明明放进去算好足够烧上八个小时的木柴,这才过去小半天的时间居然全都熄灭了,甚至连青烟都散得一干二净无迹可寻,这显然就不太正常。不过好在衣服都已经干透,剩下的柴火也可以留着晚上再用,所以天赐就没把这个小恶作剧放在心上。
穿好衣服之后他还凝出一面冰镜顺了顺乱糟糟的头发,随后才轻轻将屋门拉开一条小缝走了出去。
营地中央的两根木桩旁,几个没见过的生面孔正与孔文他们待在一块儿,一群人围着天赐的猎物有说有笑相谈甚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一伙的呢。
“这几位是?”
“你醒啦!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仿佛完全没有吸取教训的孔文依然是一副带头大哥的做派,却不料天赐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便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冒险者公会注册过的猎人,要去东六营地驻扎,沿途经过我们这儿……”
“我没有问你!”
还在不依不饶的孔文被天赐一语吓退呆立在原地,营地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相当尴尬。
瞭望台上的慕清歌打算过去缓和一下局面,却被身边的萧瑶抬起手臂拦了下来。
“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这样真的好吗?”
“如果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那后面的日子他们就更指望不上了。”
“可是……”
“别担心~~这个竞赛我们会赢下来的~~”
身材娇小的慕清歌活像只小奶猫似的,萧瑶只是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抚弄了几下乌黑的秀发,她原本无比纠结的神色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婴儿般舒心又甜美的微笑。
与此同时,天赐已经走到了那几个生人跟前,别看对方一个个的都是高大精壮的猛汉,结果却是他在气势上完全占据了上风。
“在下张天歌,鬼影猎人团团长。”张天歌微笑着伸出右手。
掌心微微向上,那是东特世代相传的握手礼的姿势。
对方展示出了友好的态度,但天赐铁青着脸完全不为所动。
这种时候还敢去东六营地刀口舔血的就不可能是初出茅庐的新人,而且这个张天歌和他身后的团员看上去都在三十出头的样子,明显也都是些老油条了。
天赐好歹也在冒险者公会里混了有小半年,这个年纪的老猎人他没理由不认识。
那么结论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个鬼影猎人团全员都不是本地的冒险者。
“你们是什么时候到永耀城来的?”
“嗯?”张天歌先是一愣神,随即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不愧是天辉学院的领队,果然不同凡响!”
“我可不是什么领队。”
天赐的话里透着寒气,而张天歌听到他这么说之后笑得更豪迈了:“能在深夜里独自捕杀两只妖狼的人竟然还不是领队?真看不出你们的队伍居然如此卧虎藏龙!”
“多说无益,请你们速速离开,这样对大家都好!”
“好!我们走!”
张天歌大手一挥,非常干脆地带着五名团员就走出了营地,临了还不忘冲着天赐高喊一句“我会在东六等你”,而对方也如他所预料的一般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大部分以永耀城为核心根据地的东特西域冒险者就和天赐一样,对“鬼影猎人团”的名号不甚了解,但其实这是一个在苍石堡以东非常有实力的新兴猎人团,其团员遍布王国东部、北部和南部的三座都城,那些较多冒险者聚集的村镇也有他们的分部存在,而张天歌带领的这支小团队正是“鬼影猎人团”派来开拓西域的先头部队。
作为猎人团第三代的重要人员,张天歌和他麾下所率领团队的实力毋庸置疑。
全员四阶的修为直逼永耀城内水准最为顶尖的“海焱猎人团”之流,而走南闯北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也让他们能够更好地识别形形色色的人与事。
其实张天歌也没想到这帮年轻的学生居然真的那么轻易就把自己这伙凶神恶煞给放进了营地,好在他想要进来搭话的原因只是对那两张被悬挂在瞭望台上的狼皮有些感兴趣。
而他一进入营地便敏锐地察觉到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时时刻刻散发出血腥味的妖狼尸体,随后出现的天赐脸上残存的那一丝倦态恰恰就是他守夜人身份最强有力的证明。
实际上孔文他们并没有透露任何关于天赐和那两只妖狼的信息,在此之前张天歌也只是知道两所学院派出的学生在昨天上了山而已。直到浑身冒起冲天煞气的天赐发出逐客令,他才得以确认眼前这个年轻人与自己这些老家伙正是不折不扣的同类。
那是只有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修炼者才能具备的气息。
“真让人意想不到啊……”
“这趟居然来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