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顶着凌乱的头发颓废地光脚走到厨房,昨晚的衬衣领带还没有换下来,全是褶皱,看样子是穿着睡了一夜,下边套着一条明黄色的篮球裤,露出两条又细又直,白得发光的腿,若是只看腿,白千然以为窗前站的是一个美少女战士。阳光从厨房的格子窗照到水杯里,和着水被他咕咚咕咚喝下。
白千然不知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便轻轻叫了一声:“董老师,早上好。”
董四里扭过头,看到一脸紧张的白千然,微微一愣,与昨日谦谦君子截然不同,一脸的不屑,眼镜折射出的光芒令不屑又加重一分,瞬间拒人以光年之外,不过语气还算客气:“早上好,怎么称呼?”
“董先生,我叫白千然,是图书大厦活动部的,昨晚……”
还未说完,就被打断,“我称呼白女士不介意吧?”
“叫我小白就可以,您太客气了。”
董四里神色缓和一些,问道:“有没有冲凉?没有的话,叫陈阿姨带你去冲凉。”
“冲凉?”
“洗澡。”
白千然虽然没谈过恋爱,但没吃过猪肉还是见过猪跑,偶像剧里男女主一说洗澡之后便是……想到这个,尴尬不已,况且还是自己最喜欢的作家问自己,脸红不已,飞快地答:“我其实早就觉得很叨扰了,只不过找不到出去的门。”
“阿姨。”他理都没理她,只是冲着厨房外边喊道。
阿姨闻声赶来,赶忙问是不是要吃早餐。
董四里只是吩咐阿姨把她带到外边的会客室,然后让宗清言过来。
白千然清晨早早醒了,昨晚的事只是依稀记得,自己不知和董四里喝了多少红酒,然后就被司机送到了这个别墅,醒来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床和发胀的脑袋。自己本想赶忙溜走,但头痛欲裂,决定洗个澡再溜,怎奈董四里家仿佛密室逃脱:一楼的防盗门打开之后居然不是出口,而是越层结构的套间,过道围成一圈,外边一圈房间,都紧闭着房门,而从过道往下望竟然是个大厅。此路不通,白千然便回忆起昨晚是乘电梯进的屋子,便再乘电梯找出口,-1层居然需要指纹,而-2 层一出去竟然只有一扇厚厚的车库门。上上下下跑了半天,白千然发现从他们家溜居然只能靠跳窗户?!一楼的窗户有护栏,二三楼的窗户倒是没护栏,无奈自己太惜命。况且,这毕竟是董四里的家,复古的装潢,不俗的摆设和各色奇怪的小玩意,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
此时此刻她被安排到一间阔气不已的会客室,所有东西都透着一个字:“贵”,除了那个满身褶皱,松松垮垮的沙发,显得格格不入。她被安排坐到这里稍等片刻,一会就看陈阿姨拿着一套精致的托盘进来,最上层放的是水果,中层放的是巧克力,最下层是各类曲奇,旁边放着一杯玫瑰花茶。
陈阿姨笑笑说:“您再等一会,我猜这会堵车,小宗可能正在路上呢。”
话还没说完,宗清言便进来了。
“您好,我是宗清言,董先生的助理,让您久等了,不好意思啊。”
“没有没有,我昨晚真的只是被叫过去喝酒,然后……”
这个屋子的人普遍不太爱听别人说话,宗清言打断了白千然,说道:“这栋房子一楼比其他几层都要大一些,一层前边和-1 层用来办公,一层后边是董先生的私人空间。”
短暂的沉默。
“我通常不去董先生的私人空间。”
不等白千然有任何反应,宗清言说道:“董先生不是明星,但也算公众人物,所以后边房间的一切麻烦白小姐不要向公众有任何透露。”
“我昨天就是……”白千然又一次被打断。
“也不要向我透露。”
宗清言皮笑肉不笑,用一幅“小样,别在老娘面前装”的神情打量着白千然,白千然无处可遁,踌躇间董四里进来了,冲宗清言点个头,算是见过,便拉起白千然的手,笑着说道:“走,带你吃早茶。”
他穿了件简单的白体恤和牛仔裤,本身个子就高,又走得快,白千然只能小跑地跟着他进了电梯。可能是偶像光环的缘故,助理出言不逊,他爱答不理,白千然竟然还是对董四里生不起气,就这么任他拉着手,怯怯地和他说了句:“昨天您要看我写的小说,谢谢您的赏识,吃早茶太客气了,就不用了。”
“你不饿我也饿啊。”董四里说。
瘦骨嶙峋的手有力而突兀,白千然想到悬崖边盘根错节的老松,周芷若的九阴白骨爪和绑螃蟹的绳子;而异性特有的温度又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电梯镜子中自己身旁的人苍白而单薄,却写下丰满缤纷的故事;是离经叛道的精神领袖,也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抬笔时大山大河,落笔处沧海桑田;谈笑时玩世不恭,沉默时满眼慈悲。矛盾的灵魂下究竟哪一个是董四里,哪一个是镜中人,白千然一时恍惚。她不得不承认,她陷入了一个错乱无序的世界,颠覆着她的想象,而董四里就是这个世界中最混乱的人,也是最新奇的人,让她欲罢不能,只想一探究竟。而和这样的董四里站在一起,连乘电梯都成为一场冒险。
二人先后出了电梯,董四里倒是绅士地为她开了车门,胳膊挡在门框,以防她撞到门框,然后才到驾驶位,一边启动,一边说:“那家店点心很地道,带你尝尝。”
董四里家在P市郊区,开车一个多小时才进城,P市什么都没有变,日报大厦顶着金色的屋顶,红色的字,高高在上,耀武扬威。旁边一排低矮破旧的洋楼早已不复当年,被商贩租下,烟火气十足,而不远处便是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图书大厦。文学永远在一楼,教辅永远在顶楼,这样的安排一看便知谁是刚需谁是滞销品。文学是奢侈的,白千然不得不承认,但她却从未放弃:让她一直停留在梦里不愿醒来的人就坐在旁边。“写作于他人可能是职业,是事业,于我却是爱情。我不会拿我的爱情换面包,换房子,换车子;我只愿努力一辈子,浇灌它,守护它,这才是世间最浪漫的事情。”这是董四里第一部小说《香港在哪里》中李沧女友的话,也是激励白千然十年的话。董四里是她的高中学长:高一第一天升旗认识了他。升旗仪式本就是打瞌睡的好时候,尤其是开学第一周的升旗仪式,如老太太的裹脚布一般,又臭又长。当然,今天还是很好玩的,校长当着九点的太阳大言不惭地对全体师生喊道:“老师们,同学们,下午好!”然后便开始了冗长的演讲。想笑而不敢笑的同学老师,看着一脸陶醉的校长,忍受了足足15分钟。可能是憋得太久,接下来的国旗下讲话环节还未开始底下便开始窃窃私语。此时,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演讲的主题是中国梦,这类主题最容易假大空,这篇也不例外,但澎湃的情感与初秋清冷的空气碰撞,在广阔的操场回荡,晨钟暮鼓般震彻心扉,所有人都不再窃窃私语,认真聆听。白千然爱好文学,最爱的是张爱玲,然后是毛姆,她最喜欢二流作家,曾暗暗发誓:“自己就要当一个二流作家。”而文艺青年,尤其文艺女青年最爱的就是幻想。已经是高中生的她,被前边的初中生挡着,看不到演讲者的脸,幻想着:“他一定是像二熊笔下的余淮一样阳光而干净,喜欢打篮球,笑起来时有弯弯的眼睛和可爱的虎牙……”
不知不觉,升旗仪式便散了,她独自随着人流走,初来乍到,白千然自然还没什么认识人,突然背后有人叫自己:“白千然。”
班主任叫住她,“白千然,中考语文成绩很优秀嘛!学校校刊要招新人,直接管我要你,你可以去参加;不过不要耽误学习,我看你物理成绩不算太好,你可以去校刊那里,不过要当咱班的物理课代表。”
前半句让她有多么神采飞扬,后半句就让她有多么心如死灰。她和牛顿仿佛冤家,她永远可以巧妙地避开所有物理正确答案,老师用心之苦她也看出来了,毕竟偏科是最忌讳的,可每天要和物理老师打八百次交道,想想都痛苦。
自习课之前的课间,白千然被一个高年级同学叫了出去,其实推断他是高年级也仅仅是因为他高,如纸片一般的身躯显得他更是修长,仿佛是一个被拉长的皮筋。白千然误以为自己第一天就惹上了事,可一想就算打架也不会找竹竿一样的人来揍自己,壮着胆子出去,那个人面无表情地说:“物理老师叫你拿作业,她在四楼的办公室,她还说:‘她是高二七班班主任,以后办公室找不到她就去七班’。”说罢,便面无表情地走了。白千然发现自己就是个猪脑子,第一天就忘了取作业,战战兢兢地去找物理老师,物理老师正给刚刚那个皮筋讲题。皮筋同学时不时回应着,表情依旧是刚刚那般生无可恋。
终于到了周五,在白千然心中,见初恋的感觉也不会好过过周五,而这个周五,比100个初恋还美好--她第一天去校刊部开会。
会议主要是新老人自我介绍,和讲一下具体流程,高中的社团本就是鸡肋,高考压力下没有什么人积极参加,岗位竞争相当不激烈,有些人还一人兼多职。白千然如愿以偿进了编辑部,日常活动是催学校其他社团的稿子或者自己写稿子。校刊部长是个高高瘦瘦的学长,带个眼镜却给人一种痞痞的感觉,对白千然说:“你要是实在催不到也写不出来,就去找董大神,如果董大神不答应,你就去找你董嫂,让她去找董大神。姜立心学姐还没等部长说完,便一掌拍到了部长身上,“神经病啊!
部长接着嬉皮笑脸地朗诵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忘了,姜立心,他是说中国梦呢,还是说你呢?”
原来那个演讲的同学叫董大神,他喜欢文学,喜欢姜立心学姐。
姜立心此时穿着校服,外边套着墨蓝色的风衣,侧面看腰身薄薄一握,雪白的皮肤因和部长打闹飞扬着淡淡的红晕,却没有娇嗔之感,有的只是干练与干净。会议结束,其他同学还在上自习,部长和其他几个男生借着开会的名义去打篮球,便只剩姜立心和白千然。姜立心生性活泼,挑起话头:“下期报刊催稿的时候,我带着你,把咱们学校的才子才女们都介绍给你,不过我认识地大多都是高二和高三的,今后未必有时间写稿子,你还是要多挖掘一下你们这届的。”
“董大神是谁啊?写作很厉害吗?”白千然好奇。
“周一国旗下讲话那人,你见到了吧。”
“他演讲很好。”
“你再听两遍就烦了。”
“再听两遍?”
“高二比你们提前两周开学,高二高三两届已经听这个国旗下讲话三遍了。”姜立心耸耸肩。
“为什么讲这么多遍?”
“他要参加省里的演讲,学校为了他拿奖,让他周周讲。”
“原来如此,那他应该最近没有时间给咱们稿子了吧。”
“前两天我问过他,他说他占用的练习时间都是之前国旗队的练习时间,其余的事情都不耽误,而且……算了不说了,不能破坏学妹心中风云学长的美好形象。”
“学姐,说说说,我的八卦之心已经被勾起来了。”
“我们报刊部私下都叫他董小姐,因为每次催稿的时候,其实他可愿意写东西了,但是他特别傲娇,总要摆出一副是我们求着他写的感觉,催他稿子最容易了,只要说出‘你不写我们找不到人写’这种类似的话,他就很开心。以后就用这种方式,别说一篇,八篇都给你写。”
“这么神奇?”
“部长教的。”
不久之后,白千然认识了所谓的董大神,或董小姐:他一点都不像余淮,相反,他都不能算是阳光大男孩,每次白千然看到他总能想到北方牧羊的苏武;他又在国旗下演讲了三遍中国梦,成功地发展到全校听到他的声音就恶心,不过最后拿了全省第三;之后又回到了国旗队,和姜立心学姐每周升旗,他浮夸地扔旗子,每次一甩胳膊白千然都担心他会和旗子一起飞起来;他是七班的物理课代表,也就是第一天见到的皮筋同学;但和白千然不同,他当物理课代表是因为物理成绩好,而白千然则是因为差;白千然从来都没有找他催过稿子,姜立心学姐总是能在自己行动之前拿到董大神的稿子,甚至有时一次三篇,发表一篇,其余全当备用;后来,董大神和姜学姐在一起了;再后来,二人分手了,所有人都不知道原因;最后他们毕业了,董大神去了香港,姜学姐去了北京。
“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张爱玲如是说,可白千然既没有认识从前的董四里,也没有资格原谅现在的董四里,他除了帮物理老师传话,从未主动说过一句;也没有看过她一眼,白千然怀疑他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存在。白千然连旁观者都算不上,二人从来都在不同的时空高傲或卑微,荒唐或顺从,跌宕或平淡。而此时此刻,即使坐在他的车上,白千然都觉得二人处于平行的世界。
其实,白千然高中时对他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从来都没有一个陌生人的消息可以如此密集地出现在她的世界。白千然所在的高中是省里的二流高中,一本率不低,但能上985这类名校的人几乎没有,可那一年学校出了个董四里,一路狂飙,连夺三回年级第一,高三自主招生清华降20分,高考考了市状元,清华无疑,却拿了港大全奖,去了香港。香港的寒假放得早,他回来看自己的班主任,就是七班的物理老师,当时成了白千然的班主任和物理老师,顺道分享了学习经验。
他精神了不少,洋洋得意,热带的阳光并没有晒黑他丝毫,皮肤甚至更加苍白,简简单单的经验分享愣是让他指点了半个钟头的江山。“唯有深情留不住,只有套路得人心,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个旷世奇才,其实屁都不算。历史上的旷世奇才多是为不走正路找托词:唐玄奘当年考和尚就没考上,最后走后门进的寺庙,史书没写他拼爹吧;克伦威尔华盛顿拿破仑全都娶有钱有势的寡妇,史书没写他们傍富婆吧;蒋介石竞选总统败给汪精卫,第二天就向宋美龄求婚,史书没写他卖身求荣吧,真相早就被歪曲的历史掩盖了。这些骚操作只适合各种二代和没皮没脸的人,而常规套路才是正常人不那么失败的唯一方式,而高考每道题都有套路可循,因此,高考真的是唯一的出路。
物理老师听了这段不三不四的话,早已脸黑,又不好发作,不过据说之后每年董四里都回来看老师,老师再也不敢让他讲经验,他的故事和学习经验全都由根正苗红的老师讲,于是董四里在耀文中学只能活在老师的嘴里。
高考的确是拼套路,在物理领域从不开窍的白千然竟然考刷题渐渐掌握了做题诀窍,再加上那年理综简单,白千然高考超常发挥,去了P市一所不错的大学,可以不离开家,还在当地有不错的就业。她读的是档案管理与情报专业,进了大学才发现,自己人生最高光的时刻可能就是高考吧。四年大学生涯如高中一般平庸,却快乐而轻松,和室友一起进城吃麻辣烫,偶尔在校刊上发表文章,或者在话剧社演《雷雨》。对了,她还见过一次董四里。
时代不同,不像郭敬明韩寒以文字论英雄,路人们虽然不读他们的书,但还是听说过他们的作品,董四里与其被称为作家,不如被称作精神偶像,书没写多少,经典语录却口口相传。粉丝对偶像的爱不分缘由,仿佛邪教教徒一般虔诚。而白千然不同,董四里没有红的时候,他到P市大学宣传小说,白千然被拉去搬砖,因此免费拿到书,书的名字叫《启明星》。读过《启明星》,白千然彻底爱上了这本书,同时成功把其余五个室友发展成董四里的忠实粉丝。一年后,董四里的《香港在哪里》被改编成电视剧《彼岸的街灯》,收视率居高不下,一时万人空巷。原著也被带火,董四里横空出世,溢美之词如雨点一般打来:“后韩寒郭敬明时代的才子”,“出道即封神”,“不忘初心”……风头正盛时,他又参加了一档脱口秀节目,说话方式和当年分享学习经验时一样欠抽,却被奉为金句王,之后他虽依旧写作,作品纷纷被改编成影视作品,但大众好像只能记住他那堆欠抽的金句和作家的身份,却想不起他到底写过什么。小说一售即空,但估计多数都被粉丝仍在了马桶旁。白千然不同,每一本书她都认真拜读,她膜拜他的才华,但不得不承认,他只是一个二流作家。生前卖字,洛阳纸贵,鲜衣怒马;死后,无人问津,一无所有。董四里不是大师,大师是不会迎合社会的,可他却时时引爆网民的嗨点;他也不是偶像,偶像嘴甜他嘴贱;他是医生,在这个大病没有小病一堆的世界对症下药,以毒攻毒,以笔为刀,刀刀见血,却无法消灭疾病。
“盛大的烟火太过短暂,街角的路灯才是光亮的出处。”这是白千然最爱的一句话,出现在《香港在哪里》。李沧和朋友看新年烟火时说出的。白千然心中,自己就是那街角的路灯,灯光昏暗却地老天荒。幸运的是这句话从未被其他粉丝滥用。在白千然心中,他说过的话好像天上的星星,繁多而耀眼,而这一颗,只为自己闪亮。